卻說鄜王于十月即位，閱十余日，即立了一個皇后。同處宮中，兩小無猜，倒也是一段元史奇聞。是時云已隆冬，轉(zhuǎn)眼間又要?dú)埮D，乃詔群臣會議改元，并先皇帝廟號神主，及升祔武宗皇后等事。議尚未定，小皇帝又罹著絕癥，不到數(shù)日，又復(fù)歸天。
諸王大臣統(tǒng)驚異不置，獨(dú)燕帖木兒喟然道：“我意原欲立皇子，不知先帝何意，必欲另立鄜王？太后又是拘泥得很，定要勉遵顧命。到底鄜王沒福，即位不過六七十日，便已病逝，此后總應(yīng)立皇子了?！蹦藦?fù)入宮謁見太后，先勸慰了一番，然后提及繼位問題。
太后道：“國家不幸，才立嗣君，即行病歿，真令人可悲可嘆！”燕帖木兒道：“這是命運(yùn)使然，往事也不必重提了！國家不可一日無君，今日正當(dāng)繼立皇弟呢?！碧蟮溃骸皳?jù)卿所說，莫非是吾子燕帖古思么？”燕帖木兒應(yīng)聲稱是。太后道：“吾子尚幼，不應(yīng)嗣位，還宜另立為是?！毖嗵緝旱溃骸扒叭彰⑧~王，乃是遵著遺囑，化私為公?，F(xiàn)在鄜王已崩，自然皇子應(yīng)立，此外還有何人？”太后道：“明宗長子妥歡帖睦爾，前居高麗，現(xiàn)在靜江，今年已十三歲了，可以迎立?！碑吘箣D人畏鬼，還不敢立己子。燕帖木兒道：“先帝在日，曾有明詔，謂妥歡帖睦爾非明宗子，所以前徙高麗，后徙靜江，今尚欲立他么？”太后道：“立了他再說，待他百年后，再立吾子未遲?！毖嗵緝旱溃骸叭诵碾y料，太后優(yōu)待皇侄，恐皇侄未必記念太后哩?！碧蟮溃骸斑@也憑他自己的良心，我總教對得住先皇，并對得住明宗帝后，便算盡心了?！毖嗵緝荷惺菗u首，太后道：“太平王，你忘卻王忽察都的故事么？先皇帝為了此事，始終不安，我也嚇得夠了。我的長子，又因此病逝，現(xiàn)只剩了一個血塊，年不過五六齡，我望他多活幾年，所以寧立皇侄，無論妥歡帖睦爾是否為明宗自出，然明宗總稱他為子，我今又迎他嗣立，陰靈有知，當(dāng)不再怨我了！”燕帖木兒道：“太后也未免太拘！皇次子出宮后，由臣奉養(yǎng)，并不聞有鬼祟，怕他甚么？”太后道：“太平王，你休仗著膽力！先帝也說你不久呢。”燕帖木兒至此，也暗暗的吃了一驚，又默想了片時，方道：“太后已決議么？”太后道：“我意已決，不必另議！”燕帖木兒嘆息而出。太后遂命中書右丞闊里吉思，速即馳驛，往廣西的靜江縣，迎立妥歡帖睦爾。嗣主未來，殘年已屆，倏忽間已是元旦，仍依至順年號，作為至順?biāo)哪辍?過了數(shù)日，由闊里吉思遣使馳報(bào)，嗣皇帝將到京師了。太后乃命太常禮儀使，整具鹵簿，出京迎接。文武百官皆往。燕帖木兒病已早愈，亦乘馬偕行。既至良鄉(xiāng)，已接著來駕，各官在道旁俯伏，只燕帖木兒自恃功高，不過下馬站立。妥歡帖睦爾年才成童，前時曾見過燕帖木兒的威儀，至此又復(fù)晤著，容貌雖憔悴了許多，但余威尚在，未免可怕，竟?fàn)柕纛^不顧。嗣經(jīng)闊里吉思在旁密啟道：“太平王在此迎駕，陛下應(yīng)顧念老臣，格外敬禮?！蓖讱g帖睦爾聞言，無奈下馬，與燕帖木兒相見。燕帖木兒屈膝請安，妥歡帖睦爾也答了一揖。闊里吉思復(fù)宣諭百官免禮，于是百官皆起。妥歡帖睦爾隨即上馬，燕帖木兒也上馬從行。
既而兩馬并馳，不先不后。居然是并肩王。燕帖木兒揚(yáng)著馬鞭，向妥歡帖睦爾道：“嗣皇此來，亦知迎立的意思，始自何人？”妥歡帖睦爾默然不答。燕帖木兒道：“這是太后的意旨。從前扎牙篤皇帝遇疾大漸，遺命舍子立侄，傳位鄜王，不幸即位未幾，遽爾崩殂。太后承扎牙篤皇帝余意，以弟歿兄存，所以遣使迎駕，愿嗣皇鑒察！”妥歡帖睦爾仍是無言。燕帖木兒道：“老臣?xì)v事三朝，感承厚遇，每思扎牙篤皇帝，大公無我，很是敬佩，所以命立鄜王，老臣不敢違命；此次迎立嗣皇，老臣亦很是贊同?！苯杼笙然收鄣阶约呵笆琴e，此是主，無非為希寵邀功起見。語至此，眼睜睜的瞧著妥歡帖睦爾，不意妥歡帖睦爾仍然不答。燕帖木兒不覺動惱，勉強(qiáng)忍住，復(fù)語道：“嗣皇此番入京，須要孝敬太后。自古圣王，統(tǒng)以孝治天下，況太后明明有子，乃甘心讓位，授與嗣皇，太后可謂至慈，嗣皇可不盡孝么？”語帶雙敲，明明為著自己。說至盡孝兩字，不由得聲色俱厲，那妥歡帖睦爾總是一言不發(fā)，好似木偶一般。燕帖木兒暗嘆道：“看他并不是傀儡，如何寂不一言！莫非明宗暴崩，他已曉得我等密謀？看來此人居心，很不可測，我在朝一日，總不令他得志，免得自尋苦惱呢？”計(jì)非不佳，奈天不假年何！
乃不復(fù)再言，惟與妥歡帖睦爾并駕入都。
至妥歡帖睦爾入見太后后，燕帖木兒又復(fù)入宮，將途次所陳的言語，節(jié)述一遍，復(fù)向太后道：“臣看嗣皇為人，年齡雖稚，意見頗深，若使專政柄，必有一番舉動，恐于太后不利！”太后道：“既已迎立，事難中止，凡事只由天命罷！”燕帖木兒道：“先事防維，亦是要著。此刻且留養(yǎng)宮中，看他動靜如何，再行區(qū)處。且太后預(yù)政有日，廷臣并無間言，現(xiàn)在不如依舊辦理，但說嗣皇尚幼，朝政仍取決太后，哪個敢來反抗呢？”太后猶豫未決，燕帖木兒道：“老臣并非懷私，實(shí)為太后計(jì)，為天下計(jì)，總應(yīng)慎重方好?！笨偸瞧廴恕Ｌ笊械膽?yīng)了一聲。燕帖木兒告退。
越日，由太史密奏太后，略言迎立的嗣皇，實(shí)不應(yīng)立，立則天下必亂。太后似信非信，召太史面詰，答稱憑諸卜筮。于是太后亦遲疑不決，自正月至三月，國事皆由燕帖木兒主持，表面上總算稟命太后。妥歡帖睦爾留居宮中，名目上是候補(bǔ)皇帝，其實(shí)如沒有一般，因此神器虛懸，大位無主。燕帖木兒心尚未愜，總想擠去了他，方得安心，奈一時無從發(fā)難，不得已遷延過去。
前平章政事趙世延，平時與燕帖木兒很是親暱，燕帖木兒亦嘗以心腹相待，日相過從。至此見燕帖木兒愁眉未展，也嘗替他耽憂，因當(dāng)時無法可施，只好借著花酒，為他解悶。
一日，邀燕帖木兒宴飲，并將他家眷也招了數(shù)人，一同列席。又命妻妾等亦出來相陪。男女雜沓，履舃交錯，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任你燕帖木兒如何憂愁，至此也不覺開顏。酒入歡腸，目動神逸，四面一瞧，婦女恰也不少，有幾個是本邸眷屬，不必仔細(xì)端詳，有幾個是趙宅后房，前時也曾見過，姿貌不過中人，就使年值妙齡，畢竟無可悅目。忽見客座右首，有一麗姝，荳蔻年華，豐神獨(dú)逸，桃花面貌，色態(tài)俱佳。當(dāng)醉眼模糊的時候，襯著這般美色，越覺眼花繚亂，心癢難搔，便顧著趙世延道：“座隅所坐的美婦，系是何人？”世延向座右一瞧，又指語燕帖木兒道：“是否此婦？”燕帖木兒點(diǎn)首稱是。世延不禁微笑道：“此婦與王爺夙有關(guān)系，難道王爺未曾認(rèn)識么？”這語一出，座隅婦人，已經(jīng)聽著，嗤嗤的笑將起來。就是列坐的賓主，曉得此婦的來歷，大都為之解頤，頓時哄堂一笑。燕帖木兒尚摸不著頭腦，徐問世延道：“你等笑我何為？”世延忍著笑道：“王爺若愛此婦，盡可送與王爺。”燕帖木兒道：“承君美意，但不知此婦究竟是誰？”世延道：“王爺可瞧得仔細(xì)么？這明明是王爺寵姬，理應(yīng)朝夕相見，如何轉(zhuǎn)不認(rèn)識？”燕帖木兒聞言，復(fù)抽身離座，至少婦旁端詳一番，自己也不覺粲然，便對世延道：“我今日貪飲數(shù)杯，連小妾鴛鴦，都不相識，難怪座客取笑呢？”人而無目，宜乎速死。世延道：“王爺請勿動氣！婦人小子，哪里曉得王爺苦衷！王爺為國為民，日夕勤勞，雖有姬妾多人，不過后房備數(shù)，所以到了他處，轉(zhuǎn)似未曾相識哩?！鄙婆鸟R屁。燕帖木兒也對他一笑，盡歡而罷。便挈鴛鴦同輿，循路而歸。
是夕留鴛鴦侍寢，自在意中，毋庸細(xì)說。名曰鴛鴦，自應(yīng)配對。只燕帖木兒憂喜交集，憂的是嗣皇即位，或要追究前愆；喜的是佳麗充庭，且圖眼前快樂。每日召集妃妾，列坐宴飲，到了酒酣興至，不管甚么嫌疑，就在大眾面前，隨選一婦，裸體交歡；夜間又須數(shù)人兵寢，巫山十二，任他遍歷。看官！你想酒中含毒，色上藏刀，人非金石，怎禁得這般剝削！況且殺生害命，造孽多端，相傳太平王廚內(nèi)，一宴或宰十二馬，如此窮奢極欲，能夠長久享受么？俗語說得好，銅山也有崩倒的日子，燕帖木兒權(quán)力雖隆，究竟敵不過銅山，荒淫了一二個月，漸漸身子尫瘠，老病復(fù)發(fā)，雖有參苓，也難收效！運(yùn)退金失色，時衰鬼來欺，燕帖木兒從未信鬼，至此也膽小如鼷，日夜令人環(huán)侍，尚覺鬼物滿前。
一日，方扶杖出庭，徐徐散步，忽大叫一聲，暈倒地上。左右連忙扶起，舁入床中，他卻不省人事，滿口里胡言誕語，旁人側(cè)耳細(xì)聽，統(tǒng)是自陳罪狀，悔泣不休。忙從太醫(yī)使中，延請了數(shù)位名手，共同診治。大眾都是搖首，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的公擬一方，且囑王府家人道：“此方照飲，亦只可少延數(shù)日，看來精神耗盡，脈象垂絕，預(yù)備后事要緊，我等是無可為力了！”
王妃八不罕以下，俱惶急異常。俟進(jìn)藥后，卻是有些應(yīng)驗(yàn)，燕帖木兒溺了一次瘀血，稍覺神氣清醒。但見妃妾等環(huán)列兩旁，還有子女?dāng)?shù)人，一并站著，便喘吁吁道：“我與你等要長別哩。”八不罕接著道：“王爺不要這般說。”燕帖木兒道：“夫人！夫人！你負(fù)泰定帝，我負(fù)夫人！彼此咎由自取，尚復(fù)何言！”八不罕不禁垂淚，燕帖木兒復(fù)道：“人生總有一死；不過我自問生平，許多抱歉，近報(bào)在身，遠(yuǎn)報(bào)在子孫，這是不易至理，悔我前未覺悟哩！”曉得遲了。
正在訴別的時候，外面已有無數(shù)官員，統(tǒng)來問疾。由燕帖木兒召入，淡淡的談了數(shù)語。惟問及太傅伯顏，未見到來，他卻自言自語道：“一生一死，乃見交情，我前時嘗替他出力，目今我病，他即視同陌路，可見生死至交，原是不易得呢！”
暗伏下文。大眾勸慰一番，告別而去。
燕帖木兒復(fù)召弟撒敦，及子唐其勢、塔剌海囑咐后事，教他勤慎保家。尋又自嘆道：“炎炎者滅，隆隆者絕。我、我、……”說了兩個我字，痰已壅上，竟接不下去。須臾面色轉(zhuǎn)變，兩目雙睜，但聽得二語道：“先皇先后恕臣，臣去，臣去！”言畢遂逝。遠(yuǎn)遠(yuǎn)聽得一片呼喝聲，號慘聲，陰氣森森，令人發(fā)豎。
八不罕等又悲又驚，待驚魂少定，闔家掛孝治喪，不必絮述。惟八不罕身為皇后，曾已母儀八方，為了情根未斷，甘心受辱，竟嫁燕帖木兒為妃；乃歷時未幾，又復(fù)守孀，總是一場別鵠離鸞，悔不該再行顛鸞倒鳳！還有必罕姊妹，更不值得?？梢妺D人以守節(jié)為重，既以不幸喪夫，何必另圖改醮呢！大聲疾呼，有關(guān)名教。小子走筆至此，且暫作一束，綴以俚句一絕云：
《國風(fēng)》猶憶刺“狐綏”，一念癡迷悔莫追，
盡說回頭便是岸，誰知欲海竟無涯！
燕帖木兒已死，那時妥歡帖睦爾方得乘勢出頭，由太后卜答失里召集群臣，奉他即位，欲知嗣位情形，且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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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帖木兒大詐似忠，始仇泰定而迎二王，繼助文宗以戕明宗，一再弒立，視君如奕棋。董卓、曹操之所不能為者，而燕帖木兒敢為之，一代奸雄，絕無僅有。惟文后初立鄜王，繼立妥歡帖睦爾，皆非燕帖木兒所贊成，彼挾震主之威，肆行無忌，詎不能抗違后命，另立嗣君乎？吾推其意，當(dāng)鄜王嗣立時，利其年幼，姑暫聽之；至鄜王天逝，迎立妥歡帖睦爾，并馬徐行，舉鞭指示，而妥歡帖睦爾不答；燕帖木兒遂懷異志，暗中把持，三月無君，假使未死，則妥歡帖睦爾其能免彼暗算耶？乃溺之以酒，盅之以色，俾其荒淫體羸，溺血以死，是殆天之福善禍淫，而陰奪其魄者？本書歷敘權(quán)奸，而于燕帖木兒之生死，記載獨(dú)詳，其所以庽戒之意，昭然若揭，余事已見細(xì)評，要無非一儆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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