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北漢主劉鈞,聽知大宋平定各鎮(zhèn),與群臣議曰:“先君與周世仇。宋主之志更不小,今既削平諸國,寧肯容孤自霸一方乎?”諫議大夫呼延廷出奏曰:“臣聞宋君英武之主,諸國盡已歸降。今陛下一隅之地,何況兵微將寡,豈能相抗?不如修表納貢,庶免生民之禍,而保河?xùn)|無虞[虞(yu,音魚)——憂慮。]也。”劉鈞猶豫未決。
忽樞密副使歐陽昉[昉(fang,音訪)——曙光初現(xiàn),引申為開始。]進曰:“呼延廷與宋朝通謀,故令陛下納降。且晉陽形勝之地,帝王由此而興。無事則籍民而守,有警則執(zhí)戈而戰(zhàn),此勢在我耳,何必輕事他人乎?乞斬呼延廷以正國法。倘或宋師致討,臣愿獨當(dāng)之。”鈞允奏,令押出呼延廷斬首。國舅趙遂力奏曰:“呼延廷之論,忠言也,豈有通謀宋朝之理?主公若輒斬之,使宋君聞知,則征討有名耳。必欲不用,只宜罷其職而遣之,庶全君臣之義也?!眲⑩x然其言,下令削去官職,罷歸田里。
呼延廷謝恩而退,即日收拾行裝,帶家小直向絳州而去。歐陽昉尚不遂意,深恨呼延廷,欲謀殺之。喚過親隨人張青、李得謂之曰:“汝二人引健軍數(shù)百人,密追呼延廷安下處,盡殺之,回來吾重賞汝?!睆?、李領(lǐng)諾,即引健軍追趕呼延廷去了。卻說呼延廷與一起人行至石山驛,日已晚,歇下鞍馬。是夜與夫人對席飲酒,自敘不幸之事。將近二更,忽聽驛外喊聲大振,火炬連天,人報有劫賊來到。呼延廷大驚,令家人速走。張青、李得部眾擁入驛中,將呼延廷老幼盡皆殺了,財寶劫掠而去。
時隨從人各自逃生,只有妾劉氏抱著幼子,走入廁中,保得性命。至四更,劉氏嘆曰:“誰想我家遭此劫數(shù),使我母子無依。”放聲大哭。忽有一人在后叫曰:“小娘子何故號哭?”劉氏星光之下,淚眼覷看。其人近前問曰:“汝是誰家女子,獨自到此?”劉氏位曰:“妾是本國諫議大夫呼延廷偏室,因回歸鄉(xiāng)里,至此被強人劫掠,將一家盡皆殺死,只留得妾身同乳子,避于此間,無計可保,望尊官見憐。”其人聽罷,懷憤長呼曰:“吾乃河?xùn)|府兩院領(lǐng)給,姓吳名旺。適聞殺汝恩主者,卻是歐陽昉親隨人張青、李得,假作強人到此。汝宜速抱幼子而走,不然一命難保?!钡懒T而去。
劉氏正慌間,忽驛外喊聲又起,一伙強人擁入,見劉氏,捉住來見馬忠。馬忠曰:“汝何處女子,抱著孩兒在此?”劉氏曰:“妾含冤負屈……”因?qū)⒁患冶缓χ?,備述一遍。馬忠曰:“適夜巡人來報,驛中有官宦被劫,我等正要來奪分金寶,原來有此苦事。汝若肯隨吾回莊,撫養(yǎng)孩兒長成,與汝報此冤仇,可乎?”劉氏曰:“妾有莫大之冤,何恤微軀?愿從大王而去。”馬忠即引劉氏,回至莊上。將近天晚,馬忠安頓劉氏居莊,自與手下復(fù)口山賽去了。劉氏密遣人去驛中收殮其主尸首,埋于一處,立意只圖報冤,撫養(yǎng)孩兒。
不覺時光似箭,日月如梭,將近七年光景,孩兒已長成矣。馬忠與其子取名曰福郎,送往從師學(xué)業(yè)。其子生的面如鐵色,眼若環(huán)朱,貌類唐時尉遲敬德。雖是讀書,暇時便習(xí)兵法。年至十四五,走馬射箭,武藝通曉。使一條渾鐵槍,有神出鬼沒之能。馬忠見其雄勇,不勝歡喜。改名曰馬贊。一日,隨馬忠出莊外,見一起腳夫扛著大石碑來到,上寫道:“上柱國歐陽昉”數(shù)字。馬忠見了,憤怒變色。馬贊曰:“大人見此石碑,何故有不足之意?”忠曰:“看此歐陽昉名字,甚有傷吾心也。此人十五年前,害卻呼延廷一家。吾聽得呼延廷有子尚在,我若見他,便與之同去報仇矣?!辟澟唬骸翱上Ш翰皇呛粞油⒅?,若然,即日報仇。”忠曰:“此事汝母更知其詳,可入問之?!?br />
贊回莊,入見母劉氏,問歐陽昉害呼延廷一家之故。劉氏嗚咽灑涕而泣曰:“我含此冤恨,今十有五年矣。汝正是呼延廷之子,此父乃托養(yǎng)汝者也?!辟澛劥搜?,昏悶在地。馬忠徑入,倉皇救醒。贊哭曰:“孩兒今日辭父母,便去報冤。”忠曰:“他是河?xùn)|權(quán)臣,部下軍士甚眾,如何近得?須用計策圖之。汝今后只稱我為叔。”贊拜曰:“叔叔有何計策教我?永不忘恩!”忠正思量間,忽報耿忠來相訪,馬忠即出迎接。
入至莊里坐定,令贊相見。耿忠問曰:“此位是誰?”馬忠曰:“義子馬贊也?!蹦藛柟⒅襾泶酥?。耿忠曰:“適與強人相爭,贏得一匹好馬,名曰‘烏龍馬’。將要送往河?xùn)|,賣與歐陽丞相,因過尊兄莊上,特來相訪。”馬忠曰:“既賢弟有此好馬,不如只賣與小兒,就中更有事理?!惫⒅以唬骸拔崤c尊兄,義雖契結(jié)[契結(jié)——情義相投的朋友。],勝如嫡親,汝之子即吾侄也,此馬便當(dāng)相送。”馬忠大悅,因具酒醴[醴(li,音里)——甜酒。]相待。
馬忠席上因道起呼延廷一家被歐陽昉所害,此子是呼延廷親生,正欲報仇,不得其策。耿忠聽罷,憤然曰:“尊兄勿慮,吾有一計,可以殺歐陽昉也?!瘪R忠曰:“弟有何策?愿指教之?!惫⒅伊钯澖?,謂之曰:“汝今只將此馬送入歐陽昉府中,稱作拜見之物。他得此馬,定問汝要何官職,須道不愿為官,只愿跟隨相公養(yǎng)馬,彼必喜而收留。待遇機會處,因而殺之,此冤可報也?!辟澃菔芷溆?。是日席散,耿忠辭歸山寨。次日,贊拜別馬忠、劉氏,上馬登程。后人有詩為證:
豪毅英雄膽氣粗,軒昂人物世間無。
此行必定冤能報,方表男兒大丈夫。且說呼延贊離了馬家莊,徑赴河?xùn)|,訪問歐陽昉府中,令人報知曰:“府門下有一壯士,牽匹好馬,要來獻與相公?!睍P聽罷,即令喚入。贊到階下跪曰:“小人近販得駿騎,特來獻相公以為進見之禮。”防曰:“汝何處人氏?”贊曰:“祖居馬家莊,小人姓馬名贊?!睍P曰:“此馬價值幾何?”贊曰:“價值連城,”昉聽得,自思:“此人必圖做官?!绷钭笥覇栔Y澰唬骸安辉笧楣?,只愿服侍相公一年半載,終是名分人也?!睍P見贊儀表奇特,又送他這馬,不勝之喜,即收留為左右使喚。贊既欲行事,遂盡意奉承,極得昉之歡心。
開室七年八月中秋佳節(jié),歐陽昉與夫人在后園涼亭上飲酒賞月。怎見得中秋好景?有蘇子瞻[蘇子瞻——北宋文學(xué)家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水調(diào)歌頭》為證: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闌,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歐陽昉飲罷,酒醉,從人扶入書院中,憑幾而坐。贊隨至院中,自思:“此處不下手,等待何時?”正欲拔出短刀,忽窗外有人持燈籠進院,卻是管家來請昉安歇。贊即藏刀入鞘,嘆曰:“此賊尚有余福,須再圖之?!眳s說趙遂以歐陽昉專政已久,恐惹兵端。一日,奏知北漢主曰:“昉有擅殺之罪,陛下若不早除之,為患深矣?!睍泴⒍≠F等,力劾[劾(he,音和)——揭發(fā)罪狀。]其罪。劉鈞乃降歐陽昉丞相之職,宣授為團練使之職。防恥與遂同列,上書辭歸鄉(xiāng)里。漢主允其請。昉即日收拾行李,領(lǐng)從人離晉陽,望鄆州而去。不消一日,已到其家,諸親眷皆來稱賀,昉日具酒醴相待。
九月九日,卻是昉之生辰,準(zhǔn)備筵宴,與夫人暢飲。呼延贊獨安外房,悶坐無聊。將近二更時分,出庭外閑行,但見月明如晝,西風(fēng)拂面,贊仰面長嘆曰:“本為父母報仇到此,不遂其志,蒼天能無憐及我那?”言罷揮淚入房,偃身而臥。忽窗前起一陣怪風(fēng),贊睡中見許多人滿身鮮血,向前抱著贊曰:“汝父被昉所害,今日可以報仇矣?!辟澛牭?,忽然覺來,只是夢中。
正在猶疑間,忽從人來叫:“馬提轄,相公有事喚汝?!辈亓死校瑥饺霑褐?,見歐陽昉睡在床上。昉曰:“吾飲數(shù)杯,宿酒未醒,汝在身旁,好生服侍?!辟潙?yīng)諾,因自忖曰:“此賊命合休矣!”約近四更,贊走出院外,見四下寂靜,正是: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腰間取出尖刀,寒光凜凜,殺氣騰騰,復(fù)入書院,拿住歐陽昉曰:“汝認得呼延廷之子么?”昉驚得心膽飛裂,連告曰:“饒我一命,家私盡付于汝。”話聲未絕,贊即揮刀,刺入咽喉。歐陽昉大痛無聲,命歸陰府。贊既殺歐陽昉,徑入內(nèi)去,將夫人并至親男女四十余口盡皆屠了。靜軒詠史詩曰:氣概凌云孰可加?懷冤必雪震中華。
全家竟殺伸深恨,始信皇天報不差。
贊殺出庭中,只有老嫗跪在階下,告曰:“乞饒殘生?!辟澰唬骸安桓扇晔?,急去收拾金寶與我?!崩蠇炦M房,將緞帛金銀,裝作一車,與贊帶回。贊臨行,以血書四句于門曰:
志氣昂昂射斗牛[斗(dou)?!匪夼c牛宿。二十八宿的兩宿。],胸中舊恨一時休。
分明殺卻歐陽昉,反作河?xùn)|切齒仇。
呼延贊寫罷,騎了烏龍馬,并帶金寶,連夜回見其母劉氏,具道殺死歐陽昉一家四十余口,并取得金帛而回。劉氏大喜。次日,與馬忠相見,忠問曰:“報得仇否?”贊答曰:“賴叔叔之福,將昉老少一家誅戮殆盡,臨行留有字跡四句?!瘪R忠問曰:“字跡如何道?”贊以其詩告之。忠驚曰:“倘漢主得知,則吾家有滅族之禍!汝速宜收拾盤費,往賀蘭山,投耿忠、耿亮二叔叔,以避其難?!辟濐I(lǐng)命,即日拜別父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