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克里斯汀娜·達阿埃的坎坷經(jīng)歷，我們稍后會作介紹。自從在告別晚會上取得空前成功之后，她幾乎又銷聲匿跡起來，僅在蘇黎世公爵夫人的家里作過一次演唱。那晚，她唱了幾首自己最拿手的曲目。當(dāng)時在座的某著名樂評人曾這樣稱贊她：
“當(dāng)我們聽到她所演唱的《哈姆雷特》時，簡直懷疑是莎士比亞本人指導(dǎo)她演唱奧菲麗婭一角……當(dāng)她頭戴璀璨奪目的皇冠時，莫扎特真該走出他長眠的墓家，聆聽她的歌聲。不過，無需勞他的大駕，克里斯汀娜·達阿埃在那首《魔笛》中出神入化的表現(xiàn)，高亢嘹亮的歌喉，或許早已響徹云霄，不費吹灰之力地與他在天堂相會。一如她從斯科特洛夫村的小村姑搖身一變，輕而易舉地步入加爾聶先生所建造的金碧輝煌的巴黎歌劇院一樣。”
然而，自從在公爵家演出之后，克里斯汀娜再也沒有公開露過面。事實上，這段時間里，她謝絕了一切的邀請和出演。在未提出任何理由的情況下，她辭退了一場預(yù)先答應(yīng)好的慈善義演。她的所作所為讓人覺得她似乎不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又似乎是害怕再一次的轟動。
她知道夏尼伯爵為了討他弟弟的歡心，一直積極地在里夏經(jīng)理面前替她求情。她給伯爵寫信以示謝意。并婉言拒絕了他的幫助。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有如此令人不解的行為呢？一些人認(rèn)為是她高傲，目空一切，也有人認(rèn)為是她謙虛，淡泊名利。事實上，真正的原因，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用這兩個字描述：恐懼。我一直深信克里斯汀娜自己和她的觀眾一樣，對在她身上所發(fā)生的難以置信的變化感到震驚。我手里有一封克里斯汀娜寫的信（這封信后來一直由波斯人收藏），信的內(nèi)容正與這個時期相關(guān)。再次讀完這封信，我確認(rèn)克里斯汀娜確實被自己的成功震驚了，甚至驚呆了，最后感到無限的恐懼。是的，是的……恐懼！“演唱時的我，根本不是我自己！”她在信中寫道。
這個可憐、純潔而溫柔的女孩！
她不再露面，夏尼子爵一次次地徒勞而歸。他寫信給克里斯汀娜，請求登門造訪，見她一面。而正在他等回信等得心灰意冷時，一天早上，他突然收到克里斯汀娜的一封短箋：
“先生：
我從未忘記過那個跳人海里為我抬回披肩的小男孩，我無法克制自己寫下這句話。今天，我要回佩羅鎮(zhèn)，去完成一項神圣的任務(wù)。因為，明天就是我父親的祭日，他生前曾是那么地喜歡您。您一定還記得他吧？他去世以后，和那把小提琴一起被葬在山坡下小教堂周圍的墓園。還記得嗎？我們小時候曾經(jīng)在那座小山坡上盡情玩耍；而也在小山坡的路邊，我們彼此互道了最后一聲再見?！?br/>
夏尼子爵一讀完這張短箋，便立刻找出火車時刻表，匆忙地?fù)Q好衣服，簡短地寫了幾句留言托仆人轉(zhuǎn)交給哥哥，然后鉆進一輛車子，趕到蒙巴納斯車站，但已錯過了早班火車。
拉烏爾渾渾噩噩地度過了整個白天，直到傍晚，當(dāng)他終于坐上火車時，方才恢復(fù)了清醒。他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克里斯汀娜給他的短信，吮吸它散發(fā)出來的芬芳，回味著甜蜜的童年時光。在這段難熬的夜行旅途中，他從始至終處于一種狂熱的夢境狀態(tài)，腦海里只有克里斯汀娜一個人。黎明時分，他在拉尼翁站下了火車，而后立即跑去搭開往佩羅鎮(zhèn)的公共馬車。他是車上唯一的乘客。從車夫口中得知，前一天晚上曾有一名巴黎人打扮的年輕女子搭車前往佩羅，就住在“夕陽客?！?。那肯定是克里斯汀娜，她獨自前來的。拉烏爾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他總算能夠和克里斯汀娜在沒有旁人干擾的情況下，安安靜靜地談一談。他愛她愛得快要發(fā)瘋了。這位大男孩，雖曾周游過世界，卻依然純情得像是從未離開過母親的小男生。
隨著與自己夢中的女人相隔愈來愈近，拉烏爾浮想聯(lián)翩，回憶起那個愛唱歌的瑞典小女孩的故事，其中包括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jié)。
從前，在瑞典于普薩附近的一個小村鎮(zhèn)里，生活著一戶農(nóng)家。農(nóng)夫平日下地種田，星期天則在唱詩班里唱圣歌。農(nóng)夫有個小女兒，早在她識字念書之前，便教她識讀樂譜。老達阿?？赡懿⒉恢雷约菏莻€偉大的音樂家。他擅長拉小提琴，被認(rèn)為是斯堪的那維亞半島上最杰出的鄉(xiāng)村小提琴手。他遠近聞名，人們絡(luò)繹不絕地邀請他在婚禮和節(jié)慶上演奏。達阿埃夫人身體殘廢，在小克里斯汀娜六歲那年去世了。此后，老達阿埃變賣農(nóng)場，帶著他一生中最愛的女兒和音樂前往于普薩，想實現(xiàn)光榮的夢想。然而，命運卻只為他安排了貧困。
于是，他被迫又帶著女兒回到鄉(xiāng)下，在集市上演奏斯堪的那維亞民謠，與他相依為命的女兒則經(jīng)常為他伴唱。一天，在蘭比的集市上，瓦雷里教授看完父女倆的表演后，把他們帶到哥登堡。他認(rèn)為老達阿埃是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手，他的女兒則是可造就的藝術(shù)天才，克里斯汀娜由此得到了正規(guī)的音樂教育和訓(xùn)練。女孩所到之處，莫不因她的美麗、優(yōu)雅和盡善盡美的言談舉止而引起一番轟動。她在音樂方面的素養(yǎng)更是突飛猛進。這時，瓦雷里教授和夫人準(zhǔn)備遷居法國，并且攜達阿埃父女倆同往。瓦雷里夫人一直視克里斯汀娜如己出?？墒牵諠u衰老的父親卻思鄉(xiāng)成疾。在巴黎，他幾乎足不出戶，終日沉浸在以琴聲傾訴哀愁的夢境里。他時常把自己和女兒關(guān)在屋里，好幾個小時都不出門，只聽見琴聲和輕柔低回的歌聲不絕于耳地從屋里飄出來。有時，瓦雷里夫人會在門后聆聽他們的音樂，聽著聽著就忍不住落淚嘆息，然后跟著腳尖悄悄地離開。她也同樣思念著斯堪的那維亞。
這年夏天，全家到布列塔尼半島的佩羅鎮(zhèn)度假，那是個鮮為人知的偏僻小鎮(zhèn)。而老達阿埃在這個地方似乎又恢復(fù)了活力，他深深地愛上了佩羅的海，他說海水的顏色和故鄉(xiāng)斯堪地那維亞的一模一樣。他常常一個人站在海邊，拉著催人淚下的樂曲，他說大海這時也陷入沉寂，聆聽他的音樂。而后，他向瓦雷里夫人提出了一個古怪的想法，經(jīng)再三懇求，瓦雷里夫人終于答應(yīng)了他。
于是，他又像從前在斯堪的那維亞一樣，帶著女兒夜以繼日地奔忙于當(dāng)?shù)氐母鞣N朝圣慶典、鄉(xiāng)村節(jié)日以及舞會。人們對父女倆的音樂百聽不厭。他們把最美的音樂帶到了最偏遠的小村莊，夜里也不去旅館，跟以前在瑞典的那段苦日子一樣，就睡在農(nóng)家谷倉的草堆上。
然而，他們的穿著卻非常得體。他們既不收受別人的錢物，也不進行募捐。沒人能夠理解這個提琴手，他帶著個美貌無比的小女孩不辭辛勞地四處奔走，而小女孩的歌聲如此美妙動聽，人們還以為是天堂里的大使在歌唱。于是，不管父女倆走到哪里，都有一群追隨者。一天，城里來的一個小男孩，拖著一個女管家模樣的婦人，追隨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小男孩無法下決心離開那個小女孩——他似乎已被她柔美而純凈的歌聲深深地迷住了。小男孩跟著他們來到了一個至今仍叫特雷斯托的海灣。那時的海灣空無一人，只有藍的天，藍的海和金色的沙灘。突然，一陣強風(fēng)刮過，克里斯汀娜的披肩飄到海里。她本能地大叫了一聲，伸出雙臂，但披肩已經(jīng)隨著波浪越飄越遠。這時，克里斯汀娜聽見一個聲音對她說：“小姐，您別著急，我去把披肩撿回來。”
接著，她看見一個小男孩奮不顧身地跑向海邊，毫不理會他身后那個穿黑衣的女士在尖叫著反對。小男孩連衣服也沒脫就跳入海里，為她撿回披肩。雖然小男孩安然無羌，但黑衣女士仍驚魂未定。這時，克里斯汀娜會心地一笑，擁抱住小男孩——他就是拉烏爾·夏尼子爵。當(dāng)時，他和姑媽住在拉尼翁。這年的整個夏天，兩個小伙伴天天見面，一起慘笑玩耍。而老達阿埃應(yīng)夏尼姑媽的懇求，以及瓦雷里教授的一再撮合，同意教子爵拉小提琴。于是，拉烏爾也慢慢地喜歡上了那些曾經(jīng)使克里斯汀娜的童年充滿歡樂的歌曲。
他倆性情相投，都愛幻想，沉靜，喜歡聽故事，尤其是布列塔尼地區(qū)的古老傳說。他們像乞丐一樣，挨家挨戶去乞討故事?！昂眯牡奶蛳壬芙o我們講個故事聽嗎？”從來也沒人拒絕過他們的請求。布列塔尼的老太太們，有誰沒見過在月光下的歐石南上跳舞的小精靈呢？
不過，他們所共度的最快樂的時光是黃昏。當(dāng)太陽已經(jīng)慵懶地沉睡在海里，寧靜的夜開始籠罩大地，老達阿埃和他們一起坐在路邊，講述北方美麗的神話，聲音低低的，仿佛害怕驚動故事里的幽靈。他的故事有時像安徒生的童話一樣溫馨，有時又像大詩人羅尼伯的詩歌一樣悲傷。每當(dāng)他一停下來，孩子們立刻就問：“然后呢？”
有一個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從前，有一個國王，他劃著小船在一條非常幽靜而且深不可測的河流上漂行。那條河波光粼粼，就像挪威山脈中一只睜大的眼睛……”
另一個故事是：“小羅特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她就像只夏天的鳥兒，棲息在金色的陽光下，而金色的發(fā)卷上戴著春天的花環(huán)，她的心靈如同她湛藍的眼睛一樣純凈。她非常聽媽媽的話，專心致志地對待她的布娃娃，細心保護她的裙子、紅鞋和她的小提琴。不過，她最喜歡的還是在音樂天使的歌聲里悄然進入夢鄉(xiāng)。”
當(dāng)老達阿埃講到這個故事時，拉烏爾總是默默地注視著金發(fā)碧眼的克里斯汀娜，而克里斯汀娜卻對能在音樂天使的歌聲中入睡的小羅特羨慕不已。在老達阿埃的每一個故事里幾乎都有音樂天使的出現(xiàn)，于是孩子們總要讓他講講清楚。老達阿埃說所有的大音樂家，大藝術(shù)家，在他們的一生中，至少接受過一次音樂天使的拜訪。這只天使有時會像在小羅特的故事里一樣，倚在孩子的搖籃邊。所以，有些小天才六歲時就能奇跡般的拉一手好提琴，比五十歲的人拉得還好。有時，因為小孩不聽話，不勤學(xué)苦練，天使會來得很晚。如果我們沒有一顆純凈而安寧的心靈，天使也可能永遠都不會來。天使是看不見的，但卻會讓上帝挑選出來的孩子聽到他的聲音。通常是在孩子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候，也許是在他們悲傷或者失望之時，耳邊會突然響起天籟般的音樂，那神圣的旋律，會讓他們永生難忘。有幸被天使拜訪過的人一生都保持著燃燒的激情，感受凡人所不知的感動。而這些享有特權(quán)的人，他們只要一碰樂器，一開口，凡夫俗子便會因其無法迄及的音樂境界而自慚形穢。那些對音樂大使一無所知的人還以為他們是與眾不同的天才。
小克里斯汀娜問她爸爸是否聽到過音樂大使的聲音，老達阿埃憂傷地?fù)u搖頭，接著，他的眼睛一亮，看著女兒對她說：“我的孩子，總有一天，你會聽到的！當(dāng)我進了天堂，我一定會把他送到你身邊，我向你保證?！?br/>
天氣漸漸地涼下來，老達阿埃開始咳嗽了。
秋天，拉烏爾和克里斯汀娜分開了。
再次相見，已是三年之后，地點仍是在佩羅鎮(zhèn)。兩個孩子已經(jīng)是長成少年。拉烏爾對這次的見面記憶猶為深刻，無法忘卻。那時，瓦雷里教授已去世，瓦雷里夫人和達阿埃父女留在了法國。父女倆仍然唱歌、拉琴，把他們的女監(jiān)護人也帶入了和諧的音樂夢鄉(xiāng)，她似乎就依靠音樂而活著。
拉烏爾碰巧來到佩羅鎮(zhèn)，找到當(dāng)年小女伴住的房子。他首先看到的是老達阿埃，他雙眼噙滿淚水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緊緊地?fù)肀е瓰鯛?，對他說，他們一直都懷念著他。事實上，克里斯汀娜沒有一天不在惦念拉烏爾。老達阿埃正說著，門開了，迷人的少女手托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走進來。她認(rèn)出了拉烏爾，放下托盤的那一剎那，美麗的臉龐上布滿了紅暈，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默然無語。老父親看了兩人一眼。拉烏爾走過去，吻了少女一下，她絲毫沒有拒絕。問過拉烏爾的近況之后，她拿起茶盤退出了房間，獨自坐在花園的長凳上，感覺自己年少的心第一次悸動不安。拉瑪爾隨即來到她身旁，兩人在十分尷尬的氣氛中一直聊到晚上。分別三載，兩人都已面目全非，幾乎認(rèn)不出在心目中舉足輕重的對方。他們像外交官一樣出言謹(jǐn)慎，盡談些與內(nèi)心情感無關(guān)的瑣事。當(dāng)他們在路邊告別時，拉烏爾禮貌地親吻了克里斯汀娜不住顫抖的手，對她說：“小姐，我永遠不會忘記你！”說完就后悔出言不慎，因為他很清楚克里斯汀娜無法成為夏尼子爵夫人。
至于克里斯汀娜，回屋見到父親后，對他說：“你不覺得拉烏爾不像以前那么討人喜歡了嗎？我開始討厭他了！”而后，她試著不去想他，但實在難以做到，只好全身心地投人音樂?？死锼雇∧鹊倪M步神速，聽過她演唱的人都預(yù)言她將成為世界上第一流的藝術(shù)家。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的父親不幸去世了。突然間，她好像不僅失去了父親，同時也失去了她的嗓音、靈魂和天份。所剩無幾的一點音樂才能只夠讓她考入了音樂學(xué)院，僅此而已。她變成平庸的普通人，整天無精打采地上課，得獎則只是為了取悅與她相依為命的老瓦雷里夫人。當(dāng)拉烏爾第一次在巴黎歌劇院見到她時，深為她的美貌打動，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的情景，但最令他驚訝不已的卻是她在音樂上的退步，她似乎完全喪失了昔日的天賦。他再次來聽她的演唱，跟著她到后臺，在布景后面等她，想引起她的注意。他不止一次尾隨其后一直走到她的化妝室門口，而她卻絲毫沒有覺察。她似乎目中無人，對一切都漠然視之。拉烏爾非常痛苦，她是那么美麗，而自己卻又那么膽怯，不敢承認(rèn)對她的愛。餞別晚會那一夜的演出仿佛是晴天劈靂，天堂的大門被豁然打開，天使的聲音讓眾人迷醉，也讓他的心再也經(jīng)不起一絲折磨，疲憊極了……
而后，而后，就是屋里那個男人的聲音：“你必須愛我！”等地進屋一看，卻又撲了個空……
為什么當(dāng)她睜開雙眼，他對她說：“我就是那個跳進海里為你撿回披肩的小男孩”時，她會一笑置之呢？難道她沒有認(rèn)出他來嗎？那她又為什么給他寫信呢？
哦！路怎么如此漫長……沒有邊際……三叉路口過了……現(xiàn)在是荒涼的湖塘，結(jié)冰的歐石南，蒼白的天空下一片單調(diào)的景色。車窗呼啦作響，震得拉烏爾耳膜發(fā)痛。這輛車怎么又吵又慢呢！他還認(rèn)得那些煙囪，那些圍墻，斜坡，路旁的那些樹……轉(zhuǎn)過最后一道彎，就是下坡，就是大?！褪桥辶_的大海灣。
她住在“夕陽客?！薄．?dāng)然，這里也沒有別的旅店了。再說，那是個很不錯的地方。他想起從前，那兒總有人會講一些動聽的故事。天啊！他的心在狂跳！克里斯汀娜見到他時會說些什么呢？
客棧前廳的四壁因年代久遠而呈黑色，拉烏爾進去后，一眼便看見特里卡大媽。她認(rèn)出了拉烏爾，說了些恭維話，問是什么風(fēng)把他吹來的。拉烏爾不禁一陣臉紅，回答說到拉尼翁辦事，一時興起，上這兒來看看大媽。特里卡大媽想為他準(zhǔn)備午飯，但遭到他的推辭：“過會兒吧！”他似乎在等著什么事或什么人。這時，門開了，他站起身來，果然沒錯：真的是克里斯汀娜！他想說話，卻欲言又止。她就站在眼前，帶著微笑，沒有半點驚訝。她的臉龐清新紅潤，仿佛夜色下的一粒鮮嫩的草莓?；蛟S，年輕的姑娘正為他一路的風(fēng)塵而感動著，胸脯微微地起伏，里面那顆真誠的心一定也在興奮地跳動。她的眼睛清澈如鏡，眨也不眨，帶著北方湖泊夢幻般的藍色。透過她的雙眼，仿佛能看見她那顆純凈的心在熠熠閃光。微開的皮毛大衣下露出纖細而迷人的曲線。拉烏爾和克里斯汀娜默默地注視良久。特里卡大媽會。心地一笑，然后悄然離開了前廳?？死锼雇∧冉K于開口說道：
“你來了。不過，我并不感到驚訝。我一直有預(yù)感，我會在做完彌撒回到這家旅館時，再次見到你。教堂里有人告訴我，說你已經(jīng)來了?！?br/>
“是誰呢盧拉烏爾握住克里斯汀娜纖細的小手，她并沒有抽回。
“就是我死去的爸爸?！?br/>
兩人陷入了沉默。
而后，拉烏爾接著說：“你爸爸是否還告訴你，克里斯汀娜，我愛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呢？”
克里斯汀娜一聽此言，羞得耳根都紅了，轉(zhuǎn)過頭，顫抖著聲音說：“你愛我？你一定是瘋了！”
接著，她放聲大笑，以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
“克里斯汀娜，你不要笑，我是很認(rèn)真的。”
而她卻義正嚴(yán)辭地回答說：“我讓你來，可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的！”
“沒錯，是你讓我來的，克里斯汀娜，你很清楚我不可能不在乎你的信，我會不顧一切地跑到佩羅來。如果你不知道我愛你，你怎么能想到這些呢？”
“我想你一定還記得小時候，我爸爸經(jīng)常和我們一起玩游戲。其實，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或許，我不該給你寫信……那天晚上，你的突然出現(xiàn)，仿佛把我?guī)У搅撕芫煤芫靡郧暗哪切┤兆?。我給你寫信，是因為那個回到從前的小女孩，渴望在悲傷和孤獨的時候，能有個兒時的同伴相隨……”
一時，他倆都靜默無語。拉烏爾覺得克里斯汀娜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卻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對。盡管如此，他并不覺得她對自己心環(huán)敵意，一點也沒有……她眼中所流露出的那股略帶悲傷的柔情，足以證明。但是，她為何而悲傷呢？……這或許正是問題所在，而拉烏爾對此顯然有些惱火。
“克里斯汀娜，你在房間里見到我的那次，是你第一次看見我嗎？”
女孩不懂得說謊。她說道：“不是！在你哥哥的包廂里，還有在后臺，我見過你好幾次?！?br/>
“我早就猜到會是這樣！”拉烏爾緊緊地咬著嘴唇說，“那么，當(dāng)我跪在你的床前，想讓你回憶起我就是那個跳到海里撿回披肩的男孩時，你為什么裝作不認(rèn)識我，而且還嘲笑我呢？”
這一連串的問題來勢洶洶，克里斯汀娜驚訝地看著拉烏爾，并不作答，而拉烏爾自己似乎也被這突發(fā)的爭執(zhí)震住了。他曾經(jīng)允諾要溫柔而順從地愛克里斯汀娜，而今卻對她如此粗暴。丈夫或情人也許有權(quán)利這樣對待與他對抗的妻子或情婦，可是現(xiàn)在，拉烏爾卻對自己的過錯悔恨不已，大罵自己愚蠢。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他只能痛下決心，放大膽量，一不做二不休。
“你不肯回答我！”他又憤怒又難過，“那好，讓我來替你回答！因為當(dāng)時房間里有一個人妨礙你，克里斯汀娜！你不愿意讓這個人知道，除了他之外，你還對別人感興趣！
“有人妨礙我？”克里斯汀娜冷冰冰地打斷他的話，“那天晚上，如果說有人妨礙我，那應(yīng)該是你，因為是你被我趕出了房門！……”
“沒錯！……這樣，你就可以和那個人呆在一起了！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克里斯汀娜氣喘吁吁地反問道，“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你對他說：‘我只為你而唱！今夜，我為你獻出了我的靈魂，而我自己已經(jīng)死去！”’
克里斯汀娜一把抓住拉烏爾的手臂，令人難以相信如此脆弱的女孩會有這么大的力量。
“這么說，你在門外偷聽了？”
“是的！因為我愛你……我什么都聽見了……”
“你聽到些什么？”此刻的她又變得出奇地冷靜，放開了拉烏爾的手臂。
“他對你說：‘你必須愛我！”’
克里斯汀娜的臉變得煞白，雙眼空洞地瞪著前方，身體搖搖晃晃，眼看就要暈倒了。拉烏爾趕緊伸出雙臂迎去。而克里斯汀娜似乎已從暫時的暈眩中清醒過來，用微弱得近乎奄奄一息的聲音說：“你再說下去！說下去！你還聽到些什么？”
拉烏爾一臉猶豫地注視著她，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說呀！你看，我快要被你逼死了！
“我還聽見他說：‘你的靈魂是如此的純凈，我的孩子，謝謝你，君王也得不到這樣豐厚的禮物！今晚，大使也會因你的歌聲而感動流淚！”’
克里斯汀娜用手捂住胸口，以一種無法形容的神情定定地看著拉烏爾。她的眼光銳利而專注，使她看上去像個精神失常的人。拉烏爾嚇得不知所措。這時，克里斯汀娜已經(jīng)淚水盈眶，兩粒大大的淚珠順著皎潔無假的臉龐滑落下來……
“克里斯汀娜！”
“拉烏爾！”
小伙子想抱住女孩，但她卻順勢滑出他的雙臂，踉踉蹌蹌地跑開了。
克里斯汀娜接著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拉烏爾不斷地自責(zé)，埋怨自己的魯莽。同時，嫉妒像火一樣在他的血管里燃燒?？死锼雇∧仍诘弥约旱拿孛鼙蝗擞X察之后，居然反應(yīng)如此強烈，那么，此人對她一定很重要！盡管如此，拉烏爾并不懷疑克里斯汀娜的純潔。他知道克里斯汀娜一向以乖巧出名，而他自己也并非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女演員有時難免會有愛慕者，她雖然肯定地回答說為他獻出了靈魂，但無非是歌聲和音樂。不過，克里斯汀娜剛才為何又那么激動呢？天??！拉烏爾感到多么痛苦！如果當(dāng)時他抓住了那個男人，他定會問個水落石出。
克里斯汀娜為什么要逃開？她為什么還不下樓來？
拉烏爾沒吃午餐。他曾經(jīng)是如此地渴望這溫馨的時刻。而如今，看著心愛的女孩離自己越來越遠，他痛苦極了。難道她不想和自己重游這片故土，重溫那些共同的回憶嗎？既然她似乎沒有必要再留在佩羅，其實，她的確在此無所事事，她為什么不立即返回巴黎呢？拉烏爾打聽到，這天早上，克里斯汀娜已經(jīng)請神父為老達阿埃做過安息彌撒，而且還在小教堂和墓園里呆了好幾個小時，為父親祈禱。
拉烏爾懷著憂郁而沮喪的心情走向環(huán)繞教堂四周的墓園。他推開門，獨自漫步在墓家之間，讀著墓碑上的碑文。在教堂半圓形后殿的門口，他看見花崗巖的墓石上堆滿了鮮花，一朵朵地散落在雪地上，在這個小小的角落，迎著布列塔尼寒冷的冬天，吐露芬芳。這些鮮紅欲滴的紅玫瑰仿佛是剛剛才在雪地里綻放的一樣，給這片死神籠罩著的土地帶來一線生機。是的，這里充斥著死亡的氣息，成百上千的骷髏和頭顱堆在教堂的墻邊，上面罩著一張薄薄的鐵絲網(wǎng)，使教堂顯得陰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死人的頭顱像磚塊一樣碼放得整整齊齊，空隙處填補著一根根白得耀眼的骨頭，仿佛是為圣器室堆砌的第一道墻石。而圣器室的門就開在這堆白骨中間，布列塔尼的老教堂都是這樣。
拉烏爾來到老達阿埃的墓前為他禱告，而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死人的嘴角竟然都含著永遠的微笑，覺得甚是可悲。他走出墓園，爬上小山丘，坐在荒野的盡頭眺望大海。海灘上狂風(fēng)呼嘯，日光漸漸微薄，最后消失在地平線上。海風(fēng)停了，夜幕降臨，拉烏爾覺得自己被裹在寒冷的陰影里，但絲毫不覺涼意。他所有的思緒都在這片充滿回憶的荒原上漫游。就是這里，這個位置，他常常在黃昏時分和小克里斯汀娜一起，等待月亮升起的那一剎那看小精靈跳舞。盡管有副好眼力，他卻從未真正看見過傳說中的精靈。而克里斯汀娜雖然有些近視，卻宣稱看見了一大群的精靈。想到這兒，他不禁一笑，可是，突然間，他發(fā)起抖來。一個影子在他不知不覺之中，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旁，對他說：“你覺得小精靈們今晚會來嗎？”
原來是克里斯汀娜。拉烏爾想開口，卻被她戴著手套的手蒙住了嘴。
“聽我說，拉烏爾，我決定告訴你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她的聲音顫抖著，艱難地端了口氣，接著說，“拉烏爾，你還記得音樂天使的傳說嗎？”
“我記得再清楚不過了！你父親第一次給我們講音樂天使的故事，就是在這個地方。”他回答。
“就在這個地方，他還告訴我說：‘等我到了大堂，我會派天使來找你?！瓰鯛?，現(xiàn)在，父親進了天堂，而我，我真的見到了音樂天使?！?br/>
“我對此并不懷疑，”小伙子一臉嚴(yán)肅地回答。他想，克里斯汀娜一定是把對父親的回憶跟她的一夜成名混在了～起。
拉烏爾的冷靜表現(xiàn)使克里斯汀娜頗為震驚。
“你怎么會相信呢，拉烏爾？”克里斯汀娜低下頭，那張蒼白的臉向拉烏爾靠得很近，令他誤以為女孩是要吻他，而她只是想在黑暗中看清他眼里的表情。
“我相信，”拉烏爾答道，“如果不是奇跡出現(xiàn)，如果沒有上天相助，一個凡人絕不可能唱得跟你那晚一樣，凡間也根本沒有老師能教你唱出那樣的音調(diào)。克里斯汀娜，你一定是聽過音樂天使的歌唱。”
“是的，”她一臉正色地說，“就在我的化妝室里，他幾乎每天都來給我上課?！?br/>
她說話的語音似乎具有穿透力，聽起來是那么異常，拉烏爾不安地注視著她，就像注視著一個正在奇談怪論精神失常的病人。她退得離拉烏爾遠遠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就像是黑夜里的陰影。
“在你的化妝室里？”他像傻瓜似的重復(fù)了一遍。
“是的，我聽見他的聲音在對我說話，而且還有別的人也聽到了……”
“還有別的人？克里斯汀娜，是誰呢？”
“就是你呀，我的朋友?！?br/>
“我？我也聽過音樂夫使的聲音？”
“是的，那天晚上，你在我門后聽到的聲音就是他。他對我說：‘你必須愛我?！乙恢币詾橹挥凶约翰拍苈犚娝穆曇?。所以，今天早上，當(dāng)我得知你也能聽到時，我簡直驚呆了。你竟然也能……”
拉烏爾哈哈大笑。這時，夜幕自荒原上散去，皎潔的月光籠罩著兩個年輕人?？死锼雇∧绒D(zhuǎn)過頭來，充滿敵意地注視著拉烏爾，那雙柔情似水的眼睛此刻卻射出兩道冷冰冰的光芒。
“你笑什么？你真以為自己聽到的是個男人的聲音嗎？”
“當(dāng)然羅！”小伙子回答。面對克里斯汀娜敵對的態(tài)度，他的頭腦里一片混亂。
“拉烏爾！你竟然這樣對我說話！我小時候最好的同伴！我父親的朋友！我簡直不認(rèn)識你了！你以為是怎樣呢？夏尼子爵，我可是個正經(jīng)女子，我不會把男人關(guān)在自己的化妝室里。如果那時你把房門大開，你會看見里面一個人也沒有廣
“這話倒是不假！你離開以后，我開門進去看過，確實沒人……”
“怎么樣？”
子爵鼓足了勇氣，“怎么樣？克里斯汀娜，我想，有人在捉弄你！”
她大叫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跑。拉烏爾趕緊追上，但被她憤怒地一把推開：“放開我！放開我！”
她就這樣跑得無影無蹤。拉烏爾身心疲憊地回到旅館。
他得知克里斯汀娜剛剛上樓回房，而且說不下來用晚餐。于是，他問女店主她是不是生病了。好心的店主用曖昧的語氣說，如果克里斯汀娜真的有什么不舒服的話，也應(yīng)該不是太嚴(yán)重。她想這對戀人肯定是鬧了別扭，聳了聳肩，暗自惋惜年輕人把上帝賜予的大好青春都浪費在無謂的爭吵上，而后轉(zhuǎn)身離去。拉烏爾一個人在壁爐旁的角落里吃晚飯，可以想見是多么孤獨而冷清。回到房間后，他無心讀書，躺在床上，試著入睡。隔壁房間里一點動靜都沒有。克里斯汀娜在做什么呢？睡了嗎？如果沒睡，她在想什么呢？而他自己又在想什么呢？能夠說得清楚嗎？與克里斯汀娜的一番談話使他心亂如麻，想克里斯汀娜反倒少于想當(dāng)時在她房里的那個人，而這個人卻模糊不清，難以捕捉，使他既好奇心切，又焦慮不安。
每一分鐘對他都是煎熬。當(dāng)他清楚地聽到隔壁房間傳來腳步聲時，該是夜里十一點半了。那腳步鬼鬼祟祟的，非常輕巧。難道克里斯汀娜還沒睡嗎？拉烏爾不假思索，匆忙地穿好衣服，而且沒出半點聲響。一切準(zhǔn)備就緒。準(zhǔn)備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當(dāng)他聽見克里斯汀娜的房門慢慢打開時，他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她深夜出門，要去哪里呢？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一點門縫，趁著月色，看見克里斯汀娜白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溜進了走廊。她走到樓梯口，輕輕地下了樓，而拉烏爾就靠在她頭頂?shù)臋跅U上。突然，他聽見兩人迅速而低聲的對話，他聽出一句是“別把鑰匙弄丟了”，那是女店主的聲音。樓下，通往海港的門被打開，接著又被關(guān)上。然后，一切又恢復(fù)了平靜。拉烏爾立刻回到房間，跑向窗口，打開窗，只見克里斯汀娜白色的身影矗立在空曠的堤岸上。
夕陽客棧的二樓距離地面并不高，一顆樹貼著墻面，樹枝伸得很長，用手正好可以抓住。拉烏爾迫不及待地沿著樹爬出了旅館，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第二天早上，當(dāng)全身凍僵，奄奄一息的小伙子被人抬回來時，好心的女店主嚇壞了。原來，有人在小教堂主祭壇的臺階上，發(fā)現(xiàn)他昏迷不醒，躺在地上。店主立即跑去通知克里斯汀娜，她趕緊下樓，在店主的幫助下，竭盡心力地照顧小伙子。很快，拉烏爾睜開雙眼，看見面前那一張談人的臉龐，立刻恢復(fù)了神志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幾個星期后，當(dāng)歌劇院的案件引來公共行政部調(diào)查時，米華警官曾向拉烏爾詢問有關(guān)佩羅鎮(zhèn)這一夜的情況。以下就是調(diào)查報告書上所記載的談話錄。
問：達阿埃小姐有沒有看見你用這種不同尋常的方式離開房間？
答：沒有。先生，絕對沒有。不過，當(dāng)我走到她身后時，卻忘了放輕腳步。我一心只想著她能回過頭來，看見我，認(rèn)出我。其實，我當(dāng)時很清楚自己的跟蹤行為像間諜一樣，有辱我的身份。但是，她似乎對我毫無覺察，一舉一動都旁若無人。她不緊不慢地走出堤岸，而后突然迅速地攀上一條小路。教堂的鐘聲剛剛敲響，差一刻到午夜。我覺得好像是鐘聲使她腳步加快，她幾乎跑了起來，就這樣來到墓園門口。
問：墓園的門是開著的嗎？
答：是的，先生。當(dāng)時我非常驚訝，而達阿埃小姐卻似乎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問：當(dāng)時，墓園里有人嗎？
答：我沒有看見任何人，如果有人的話，我一定能夠看見。因為那晚的月光非常亮，再加上地面積雪的反光，把墓園照得一清二楚。
問：墳?zāi)购竺娌豢赡芏闳藛幔?br/>
答：絕對不可能。那些墳?zāi)乖缇捅缓裰氐难┒牙淼脟?yán)嚴(yán)實實，露在外面的只剩下一排排的十字架。所以，地上只有十字架和我們兩人的影子。教堂在月色下顯得晶瑩剔透。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夜色，美麗、透明而寒冷，我也未曾在深夜時分來過墓園，竟然不知那里會有這般輕柔飄逸的月光。
問：你迷信嗎？
答：不，先生，我信教。
問：當(dāng)時你的精神狀況如何？
答：非常好，非常平靜，我發(fā)誓。不過，達阿埃小姐的突然外出，一開始確實讓我感到心很亂。但當(dāng)我見她走進墓園，我猜想，她可能是到父親的墓前了卻什么心愿，便覺得這一切都順理成章，心情也就恢復(fù)了平靜。唯一令我不解的是，我的雙腳在雪地里踩得吱嘎作響，而她竟然完全沒有覺察。或許她正虔心虔意地想著什么事情。我決定不再打擾她。當(dāng)她走到父親的墓前時，我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她跪在雪地上，在胸前劃著十字，開始禱告。這時，午夜的鐘敲響了。在第十二下鐘響余音未散的時候，突然，我看見她抬頭望著天空，雙臂舉起，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樣。正當(dāng)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時候，自己卻也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用狂亂的目光四處張望，我的身心似乎也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吸引住。頃刻間，音樂欽繞。多么美妙的音樂！多么熟悉的音樂！我和克里斯汀娜小時候聽過它。只不過，老達阿埃拉不出這天籟般的音律。我立刻想起克里斯汀娜曾對我提過的音樂天使，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合理的解釋。那永難忘懷的琴聲，如若不是來自天堂，在這空曠的墓園，既無樂器也無琴師，又哪里去找尋它的出處呢？?。∥矣浀媚鞘讋勇牭男墒恰独鸂柕膹?fù)活》，小時候，老達阿埃時常給我們演奏這首憂傷卻充滿信心的樂曲?？死锼雇∧人f的音樂天使倘若真的存在，它也未必能有如此精彩的技藝。那一刻，我竟以為克里斯汀娜的父親會破土而出。我想起老達阿埃是和他的提琴一同埋葬的。事實上，在這荒郊野嶺的墓園里，與那堆齒顎之間露著笑意的死人頭作伴，再加上那一夜白得耀眼，更顯陰森可怖的月光，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后來，音樂停了，我也逐漸地清醒過來。這時，我仿佛聽見那堆死人頭里有動靜。
問：?。克廊硕牙镞€能有什么動靜？
答：是的，我仿佛聽見那些死人頭正格格地笑著，我不禁渾身顫抖。
問：你當(dāng)時就沒有想到，那個令你們傾倒的音樂奇才可能藏在骨堆后面呢？
答；我正是這樣想的，警官先生，于是，我忘了繼續(xù)跟蹤達阿埃小姐，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站起身，安然地走到墓園門口。她完全著了魔，所以對我根本沒有覺察。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骨堆，決定冒險到底，探個水落石出。
問：既然如此，為什么第二天早晨，你會奄奄一息地躺在主祭壇的臺階上呢？
答：哦，一切像作夢一樣，……我站在那里，突然，一顆死人頭滾到我的腳邊，接著又一顆……又一顆……我仿佛成了一場滾球游戲的攻擊目標(biāo)。我猜想，一定是藏于其后的大音樂家木小心破壞了骨堆的平衡。這個假設(shè)果真不假，我看見教堂圣器室雪亮的墻壁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
我沖上前去，黑影已經(jīng)推開門，進入教堂。黑影披著一件大衣，我飛快地抓住他的一個衣角。這時，我和黑影正站在主祭壇前，月光透過半圓后殿的彩繪玻璃，垂直地灑落在我們面前。我始終不肯放手，黑影便轉(zhuǎn)過身來，黑色的大農(nóng)半敞著，我非常清楚地看見……警官先生，一顆恐怖的死人頭！他的目光像是地獄里燃燒的火焰，噴向我。我以為自己遇見了撒旦。面對這個地獄來客，自認(rèn)勇敢的我再也堅持不住，失去了知覺。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才在夕陽客棧的小房間里醒過來。而在這之間的事，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當(dāng)我們聽到她所演唱的《哈姆雷特》時，簡直懷疑是莎士比亞本人指導(dǎo)她演唱奧菲麗婭一角……當(dāng)她頭戴璀璨奪目的皇冠時，莫扎特真該走出他長眠的墓家，聆聽她的歌聲。不過，無需勞他的大駕，克里斯汀娜·達阿埃在那首《魔笛》中出神入化的表現(xiàn)，高亢嘹亮的歌喉，或許早已響徹云霄，不費吹灰之力地與他在天堂相會。一如她從斯科特洛夫村的小村姑搖身一變，輕而易舉地步入加爾聶先生所建造的金碧輝煌的巴黎歌劇院一樣。”
然而，自從在公爵家演出之后，克里斯汀娜再也沒有公開露過面。事實上，這段時間里，她謝絕了一切的邀請和出演。在未提出任何理由的情況下，她辭退了一場預(yù)先答應(yīng)好的慈善義演。她的所作所為讓人覺得她似乎不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又似乎是害怕再一次的轟動。
她知道夏尼伯爵為了討他弟弟的歡心，一直積極地在里夏經(jīng)理面前替她求情。她給伯爵寫信以示謝意。并婉言拒絕了他的幫助。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有如此令人不解的行為呢？一些人認(rèn)為是她高傲，目空一切，也有人認(rèn)為是她謙虛，淡泊名利。事實上，真正的原因，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用這兩個字描述：恐懼。我一直深信克里斯汀娜自己和她的觀眾一樣，對在她身上所發(fā)生的難以置信的變化感到震驚。我手里有一封克里斯汀娜寫的信（這封信后來一直由波斯人收藏），信的內(nèi)容正與這個時期相關(guān)。再次讀完這封信，我確認(rèn)克里斯汀娜確實被自己的成功震驚了，甚至驚呆了，最后感到無限的恐懼。是的，是的……恐懼！“演唱時的我，根本不是我自己！”她在信中寫道。
這個可憐、純潔而溫柔的女孩！
她不再露面，夏尼子爵一次次地徒勞而歸。他寫信給克里斯汀娜，請求登門造訪，見她一面。而正在他等回信等得心灰意冷時，一天早上，他突然收到克里斯汀娜的一封短箋：
“先生：
我從未忘記過那個跳人海里為我抬回披肩的小男孩，我無法克制自己寫下這句話。今天，我要回佩羅鎮(zhèn)，去完成一項神圣的任務(wù)。因為，明天就是我父親的祭日，他生前曾是那么地喜歡您。您一定還記得他吧？他去世以后，和那把小提琴一起被葬在山坡下小教堂周圍的墓園。還記得嗎？我們小時候曾經(jīng)在那座小山坡上盡情玩耍；而也在小山坡的路邊，我們彼此互道了最后一聲再見?！?br/>
夏尼子爵一讀完這張短箋，便立刻找出火車時刻表，匆忙地?fù)Q好衣服，簡短地寫了幾句留言托仆人轉(zhuǎn)交給哥哥，然后鉆進一輛車子，趕到蒙巴納斯車站，但已錯過了早班火車。
拉烏爾渾渾噩噩地度過了整個白天，直到傍晚，當(dāng)他終于坐上火車時，方才恢復(fù)了清醒。他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克里斯汀娜給他的短信，吮吸它散發(fā)出來的芬芳，回味著甜蜜的童年時光。在這段難熬的夜行旅途中，他從始至終處于一種狂熱的夢境狀態(tài)，腦海里只有克里斯汀娜一個人。黎明時分，他在拉尼翁站下了火車，而后立即跑去搭開往佩羅鎮(zhèn)的公共馬車。他是車上唯一的乘客。從車夫口中得知，前一天晚上曾有一名巴黎人打扮的年輕女子搭車前往佩羅，就住在“夕陽客?！?。那肯定是克里斯汀娜，她獨自前來的。拉烏爾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他總算能夠和克里斯汀娜在沒有旁人干擾的情況下，安安靜靜地談一談。他愛她愛得快要發(fā)瘋了。這位大男孩，雖曾周游過世界，卻依然純情得像是從未離開過母親的小男生。
隨著與自己夢中的女人相隔愈來愈近，拉烏爾浮想聯(lián)翩，回憶起那個愛唱歌的瑞典小女孩的故事，其中包括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jié)。
從前，在瑞典于普薩附近的一個小村鎮(zhèn)里，生活著一戶農(nóng)家。農(nóng)夫平日下地種田，星期天則在唱詩班里唱圣歌。農(nóng)夫有個小女兒，早在她識字念書之前，便教她識讀樂譜。老達阿?？赡懿⒉恢雷约菏莻€偉大的音樂家。他擅長拉小提琴，被認(rèn)為是斯堪的那維亞半島上最杰出的鄉(xiāng)村小提琴手。他遠近聞名，人們絡(luò)繹不絕地邀請他在婚禮和節(jié)慶上演奏。達阿埃夫人身體殘廢，在小克里斯汀娜六歲那年去世了。此后，老達阿埃變賣農(nóng)場，帶著他一生中最愛的女兒和音樂前往于普薩，想實現(xiàn)光榮的夢想。然而，命運卻只為他安排了貧困。
于是，他被迫又帶著女兒回到鄉(xiāng)下，在集市上演奏斯堪的那維亞民謠，與他相依為命的女兒則經(jīng)常為他伴唱。一天，在蘭比的集市上，瓦雷里教授看完父女倆的表演后，把他們帶到哥登堡。他認(rèn)為老達阿埃是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手，他的女兒則是可造就的藝術(shù)天才，克里斯汀娜由此得到了正規(guī)的音樂教育和訓(xùn)練。女孩所到之處，莫不因她的美麗、優(yōu)雅和盡善盡美的言談舉止而引起一番轟動。她在音樂方面的素養(yǎng)更是突飛猛進。這時，瓦雷里教授和夫人準(zhǔn)備遷居法國，并且攜達阿埃父女倆同往。瓦雷里夫人一直視克里斯汀娜如己出?？墒牵諠u衰老的父親卻思鄉(xiāng)成疾。在巴黎，他幾乎足不出戶，終日沉浸在以琴聲傾訴哀愁的夢境里。他時常把自己和女兒關(guān)在屋里，好幾個小時都不出門，只聽見琴聲和輕柔低回的歌聲不絕于耳地從屋里飄出來。有時，瓦雷里夫人會在門后聆聽他們的音樂，聽著聽著就忍不住落淚嘆息，然后跟著腳尖悄悄地離開。她也同樣思念著斯堪的那維亞。
這年夏天，全家到布列塔尼半島的佩羅鎮(zhèn)度假，那是個鮮為人知的偏僻小鎮(zhèn)。而老達阿埃在這個地方似乎又恢復(fù)了活力，他深深地愛上了佩羅的海，他說海水的顏色和故鄉(xiāng)斯堪地那維亞的一模一樣。他常常一個人站在海邊，拉著催人淚下的樂曲，他說大海這時也陷入沉寂，聆聽他的音樂。而后，他向瓦雷里夫人提出了一個古怪的想法，經(jīng)再三懇求，瓦雷里夫人終于答應(yīng)了他。
于是，他又像從前在斯堪的那維亞一樣，帶著女兒夜以繼日地奔忙于當(dāng)?shù)氐母鞣N朝圣慶典、鄉(xiāng)村節(jié)日以及舞會。人們對父女倆的音樂百聽不厭。他們把最美的音樂帶到了最偏遠的小村莊，夜里也不去旅館，跟以前在瑞典的那段苦日子一樣，就睡在農(nóng)家谷倉的草堆上。
然而，他們的穿著卻非常得體。他們既不收受別人的錢物，也不進行募捐。沒人能夠理解這個提琴手，他帶著個美貌無比的小女孩不辭辛勞地四處奔走，而小女孩的歌聲如此美妙動聽，人們還以為是天堂里的大使在歌唱。于是，不管父女倆走到哪里，都有一群追隨者。一天，城里來的一個小男孩，拖著一個女管家模樣的婦人，追隨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小男孩無法下決心離開那個小女孩——他似乎已被她柔美而純凈的歌聲深深地迷住了。小男孩跟著他們來到了一個至今仍叫特雷斯托的海灣。那時的海灣空無一人，只有藍的天，藍的海和金色的沙灘。突然，一陣強風(fēng)刮過，克里斯汀娜的披肩飄到海里。她本能地大叫了一聲，伸出雙臂，但披肩已經(jīng)隨著波浪越飄越遠。這時，克里斯汀娜聽見一個聲音對她說：“小姐，您別著急，我去把披肩撿回來。”
接著，她看見一個小男孩奮不顧身地跑向海邊，毫不理會他身后那個穿黑衣的女士在尖叫著反對。小男孩連衣服也沒脫就跳入海里，為她撿回披肩。雖然小男孩安然無羌，但黑衣女士仍驚魂未定。這時，克里斯汀娜會心地一笑，擁抱住小男孩——他就是拉烏爾·夏尼子爵。當(dāng)時，他和姑媽住在拉尼翁。這年的整個夏天，兩個小伙伴天天見面，一起慘笑玩耍。而老達阿埃應(yīng)夏尼姑媽的懇求，以及瓦雷里教授的一再撮合，同意教子爵拉小提琴。于是，拉烏爾也慢慢地喜歡上了那些曾經(jīng)使克里斯汀娜的童年充滿歡樂的歌曲。
他倆性情相投，都愛幻想，沉靜，喜歡聽故事，尤其是布列塔尼地區(qū)的古老傳說。他們像乞丐一樣，挨家挨戶去乞討故事?！昂眯牡奶蛳壬芙o我們講個故事聽嗎？”從來也沒人拒絕過他們的請求。布列塔尼的老太太們，有誰沒見過在月光下的歐石南上跳舞的小精靈呢？
不過，他們所共度的最快樂的時光是黃昏。當(dāng)太陽已經(jīng)慵懶地沉睡在海里，寧靜的夜開始籠罩大地，老達阿埃和他們一起坐在路邊，講述北方美麗的神話，聲音低低的，仿佛害怕驚動故事里的幽靈。他的故事有時像安徒生的童話一樣溫馨，有時又像大詩人羅尼伯的詩歌一樣悲傷。每當(dāng)他一停下來，孩子們立刻就問：“然后呢？”
有一個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從前，有一個國王，他劃著小船在一條非常幽靜而且深不可測的河流上漂行。那條河波光粼粼，就像挪威山脈中一只睜大的眼睛……”
另一個故事是：“小羅特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她就像只夏天的鳥兒，棲息在金色的陽光下，而金色的發(fā)卷上戴著春天的花環(huán)，她的心靈如同她湛藍的眼睛一樣純凈。她非常聽媽媽的話，專心致志地對待她的布娃娃，細心保護她的裙子、紅鞋和她的小提琴。不過，她最喜歡的還是在音樂天使的歌聲里悄然進入夢鄉(xiāng)。”
當(dāng)老達阿埃講到這個故事時，拉烏爾總是默默地注視著金發(fā)碧眼的克里斯汀娜，而克里斯汀娜卻對能在音樂天使的歌聲中入睡的小羅特羨慕不已。在老達阿埃的每一個故事里幾乎都有音樂天使的出現(xiàn)，于是孩子們總要讓他講講清楚。老達阿埃說所有的大音樂家，大藝術(shù)家，在他們的一生中，至少接受過一次音樂天使的拜訪。這只天使有時會像在小羅特的故事里一樣，倚在孩子的搖籃邊。所以，有些小天才六歲時就能奇跡般的拉一手好提琴，比五十歲的人拉得還好。有時，因為小孩不聽話，不勤學(xué)苦練，天使會來得很晚。如果我們沒有一顆純凈而安寧的心靈，天使也可能永遠都不會來。天使是看不見的，但卻會讓上帝挑選出來的孩子聽到他的聲音。通常是在孩子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候，也許是在他們悲傷或者失望之時，耳邊會突然響起天籟般的音樂，那神圣的旋律，會讓他們永生難忘。有幸被天使拜訪過的人一生都保持著燃燒的激情，感受凡人所不知的感動。而這些享有特權(quán)的人，他們只要一碰樂器，一開口，凡夫俗子便會因其無法迄及的音樂境界而自慚形穢。那些對音樂大使一無所知的人還以為他們是與眾不同的天才。
小克里斯汀娜問她爸爸是否聽到過音樂大使的聲音，老達阿埃憂傷地?fù)u搖頭，接著，他的眼睛一亮，看著女兒對她說：“我的孩子，總有一天，你會聽到的！當(dāng)我進了天堂，我一定會把他送到你身邊，我向你保證?！?br/>
天氣漸漸地涼下來，老達阿埃開始咳嗽了。
秋天，拉烏爾和克里斯汀娜分開了。
再次相見，已是三年之后，地點仍是在佩羅鎮(zhèn)。兩個孩子已經(jīng)是長成少年。拉烏爾對這次的見面記憶猶為深刻，無法忘卻。那時，瓦雷里教授已去世，瓦雷里夫人和達阿埃父女留在了法國。父女倆仍然唱歌、拉琴，把他們的女監(jiān)護人也帶入了和諧的音樂夢鄉(xiāng)，她似乎就依靠音樂而活著。
拉烏爾碰巧來到佩羅鎮(zhèn)，找到當(dāng)年小女伴住的房子。他首先看到的是老達阿埃，他雙眼噙滿淚水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緊緊地?fù)肀е瓰鯛?，對他說，他們一直都懷念著他。事實上，克里斯汀娜沒有一天不在惦念拉烏爾。老達阿埃正說著，門開了，迷人的少女手托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走進來。她認(rèn)出了拉烏爾，放下托盤的那一剎那，美麗的臉龐上布滿了紅暈，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默然無語。老父親看了兩人一眼。拉烏爾走過去，吻了少女一下，她絲毫沒有拒絕。問過拉烏爾的近況之后，她拿起茶盤退出了房間，獨自坐在花園的長凳上，感覺自己年少的心第一次悸動不安。拉瑪爾隨即來到她身旁，兩人在十分尷尬的氣氛中一直聊到晚上。分別三載，兩人都已面目全非，幾乎認(rèn)不出在心目中舉足輕重的對方。他們像外交官一樣出言謹(jǐn)慎，盡談些與內(nèi)心情感無關(guān)的瑣事。當(dāng)他們在路邊告別時，拉烏爾禮貌地親吻了克里斯汀娜不住顫抖的手，對她說：“小姐，我永遠不會忘記你！”說完就后悔出言不慎，因為他很清楚克里斯汀娜無法成為夏尼子爵夫人。
至于克里斯汀娜，回屋見到父親后，對他說：“你不覺得拉烏爾不像以前那么討人喜歡了嗎？我開始討厭他了！”而后，她試著不去想他，但實在難以做到，只好全身心地投人音樂?？死锼雇∧鹊倪M步神速，聽過她演唱的人都預(yù)言她將成為世界上第一流的藝術(shù)家。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的父親不幸去世了。突然間，她好像不僅失去了父親，同時也失去了她的嗓音、靈魂和天份。所剩無幾的一點音樂才能只夠讓她考入了音樂學(xué)院，僅此而已。她變成平庸的普通人，整天無精打采地上課，得獎則只是為了取悅與她相依為命的老瓦雷里夫人。當(dāng)拉烏爾第一次在巴黎歌劇院見到她時，深為她的美貌打動，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的情景，但最令他驚訝不已的卻是她在音樂上的退步，她似乎完全喪失了昔日的天賦。他再次來聽她的演唱，跟著她到后臺，在布景后面等她，想引起她的注意。他不止一次尾隨其后一直走到她的化妝室門口，而她卻絲毫沒有覺察。她似乎目中無人，對一切都漠然視之。拉烏爾非常痛苦，她是那么美麗，而自己卻又那么膽怯，不敢承認(rèn)對她的愛。餞別晚會那一夜的演出仿佛是晴天劈靂，天堂的大門被豁然打開，天使的聲音讓眾人迷醉，也讓他的心再也經(jīng)不起一絲折磨，疲憊極了……
而后，而后，就是屋里那個男人的聲音：“你必須愛我！”等地進屋一看，卻又撲了個空……
為什么當(dāng)她睜開雙眼，他對她說：“我就是那個跳進海里為你撿回披肩的小男孩”時，她會一笑置之呢？難道她沒有認(rèn)出他來嗎？那她又為什么給他寫信呢？
哦！路怎么如此漫長……沒有邊際……三叉路口過了……現(xiàn)在是荒涼的湖塘，結(jié)冰的歐石南，蒼白的天空下一片單調(diào)的景色。車窗呼啦作響，震得拉烏爾耳膜發(fā)痛。這輛車怎么又吵又慢呢！他還認(rèn)得那些煙囪，那些圍墻，斜坡，路旁的那些樹……轉(zhuǎn)過最后一道彎，就是下坡，就是大?！褪桥辶_的大海灣。
她住在“夕陽客?！薄．?dāng)然，這里也沒有別的旅店了。再說，那是個很不錯的地方。他想起從前，那兒總有人會講一些動聽的故事。天啊！他的心在狂跳！克里斯汀娜見到他時會說些什么呢？
客棧前廳的四壁因年代久遠而呈黑色，拉烏爾進去后，一眼便看見特里卡大媽。她認(rèn)出了拉烏爾，說了些恭維話，問是什么風(fēng)把他吹來的。拉烏爾不禁一陣臉紅，回答說到拉尼翁辦事，一時興起，上這兒來看看大媽。特里卡大媽想為他準(zhǔn)備午飯，但遭到他的推辭：“過會兒吧！”他似乎在等著什么事或什么人。這時，門開了，他站起身來，果然沒錯：真的是克里斯汀娜！他想說話，卻欲言又止。她就站在眼前，帶著微笑，沒有半點驚訝。她的臉龐清新紅潤，仿佛夜色下的一粒鮮嫩的草莓?；蛟S，年輕的姑娘正為他一路的風(fēng)塵而感動著，胸脯微微地起伏，里面那顆真誠的心一定也在興奮地跳動。她的眼睛清澈如鏡，眨也不眨，帶著北方湖泊夢幻般的藍色。透過她的雙眼，仿佛能看見她那顆純凈的心在熠熠閃光。微開的皮毛大衣下露出纖細而迷人的曲線。拉烏爾和克里斯汀娜默默地注視良久。特里卡大媽會。心地一笑，然后悄然離開了前廳?？死锼雇∧冉K于開口說道：
“你來了。不過，我并不感到驚訝。我一直有預(yù)感，我會在做完彌撒回到這家旅館時，再次見到你。教堂里有人告訴我，說你已經(jīng)來了?！?br/>
“是誰呢盧拉烏爾握住克里斯汀娜纖細的小手，她并沒有抽回。
“就是我死去的爸爸?！?br/>
兩人陷入了沉默。
而后，拉烏爾接著說：“你爸爸是否還告訴你，克里斯汀娜，我愛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呢？”
克里斯汀娜一聽此言，羞得耳根都紅了，轉(zhuǎn)過頭，顫抖著聲音說：“你愛我？你一定是瘋了！”
接著，她放聲大笑，以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
“克里斯汀娜，你不要笑，我是很認(rèn)真的。”
而她卻義正嚴(yán)辭地回答說：“我讓你來，可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的！”
“沒錯，是你讓我來的，克里斯汀娜，你很清楚我不可能不在乎你的信，我會不顧一切地跑到佩羅來。如果你不知道我愛你，你怎么能想到這些呢？”
“我想你一定還記得小時候，我爸爸經(jīng)常和我們一起玩游戲。其實，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或許，我不該給你寫信……那天晚上，你的突然出現(xiàn)，仿佛把我?guī)У搅撕芫煤芫靡郧暗哪切┤兆?。我給你寫信，是因為那個回到從前的小女孩，渴望在悲傷和孤獨的時候，能有個兒時的同伴相隨……”
一時，他倆都靜默無語。拉烏爾覺得克里斯汀娜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卻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對。盡管如此，他并不覺得她對自己心環(huán)敵意，一點也沒有……她眼中所流露出的那股略帶悲傷的柔情，足以證明。但是，她為何而悲傷呢？……這或許正是問題所在，而拉烏爾對此顯然有些惱火。
“克里斯汀娜，你在房間里見到我的那次，是你第一次看見我嗎？”
女孩不懂得說謊。她說道：“不是！在你哥哥的包廂里，還有在后臺，我見過你好幾次?！?br/>
“我早就猜到會是這樣！”拉烏爾緊緊地咬著嘴唇說，“那么，當(dāng)我跪在你的床前，想讓你回憶起我就是那個跳到海里撿回披肩的男孩時，你為什么裝作不認(rèn)識我，而且還嘲笑我呢？”
這一連串的問題來勢洶洶，克里斯汀娜驚訝地看著拉烏爾，并不作答，而拉烏爾自己似乎也被這突發(fā)的爭執(zhí)震住了。他曾經(jīng)允諾要溫柔而順從地愛克里斯汀娜，而今卻對她如此粗暴。丈夫或情人也許有權(quán)利這樣對待與他對抗的妻子或情婦，可是現(xiàn)在，拉烏爾卻對自己的過錯悔恨不已，大罵自己愚蠢。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他只能痛下決心，放大膽量，一不做二不休。
“你不肯回答我！”他又憤怒又難過，“那好，讓我來替你回答！因為當(dāng)時房間里有一個人妨礙你，克里斯汀娜！你不愿意讓這個人知道，除了他之外，你還對別人感興趣！
“有人妨礙我？”克里斯汀娜冷冰冰地打斷他的話，“那天晚上，如果說有人妨礙我，那應(yīng)該是你，因為是你被我趕出了房門！……”
“沒錯！……這樣，你就可以和那個人呆在一起了！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克里斯汀娜氣喘吁吁地反問道，“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你對他說：‘我只為你而唱！今夜，我為你獻出了我的靈魂，而我自己已經(jīng)死去！”’
克里斯汀娜一把抓住拉烏爾的手臂，令人難以相信如此脆弱的女孩會有這么大的力量。
“這么說，你在門外偷聽了？”
“是的！因為我愛你……我什么都聽見了……”
“你聽到些什么？”此刻的她又變得出奇地冷靜，放開了拉烏爾的手臂。
“他對你說：‘你必須愛我！”’
克里斯汀娜的臉變得煞白，雙眼空洞地瞪著前方，身體搖搖晃晃，眼看就要暈倒了。拉烏爾趕緊伸出雙臂迎去。而克里斯汀娜似乎已從暫時的暈眩中清醒過來，用微弱得近乎奄奄一息的聲音說：“你再說下去！說下去！你還聽到些什么？”
拉烏爾一臉猶豫地注視著她，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說呀！你看，我快要被你逼死了！
“我還聽見他說：‘你的靈魂是如此的純凈，我的孩子，謝謝你，君王也得不到這樣豐厚的禮物！今晚，大使也會因你的歌聲而感動流淚！”’
克里斯汀娜用手捂住胸口，以一種無法形容的神情定定地看著拉烏爾。她的眼光銳利而專注，使她看上去像個精神失常的人。拉烏爾嚇得不知所措。這時，克里斯汀娜已經(jīng)淚水盈眶，兩粒大大的淚珠順著皎潔無假的臉龐滑落下來……
“克里斯汀娜！”
“拉烏爾！”
小伙子想抱住女孩，但她卻順勢滑出他的雙臂，踉踉蹌蹌地跑開了。
克里斯汀娜接著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拉烏爾不斷地自責(zé)，埋怨自己的魯莽。同時，嫉妒像火一樣在他的血管里燃燒?？死锼雇∧仍诘弥约旱拿孛鼙蝗擞X察之后，居然反應(yīng)如此強烈，那么，此人對她一定很重要！盡管如此，拉烏爾并不懷疑克里斯汀娜的純潔。他知道克里斯汀娜一向以乖巧出名，而他自己也并非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女演員有時難免會有愛慕者，她雖然肯定地回答說為他獻出了靈魂，但無非是歌聲和音樂。不過，克里斯汀娜剛才為何又那么激動呢？天??！拉烏爾感到多么痛苦！如果當(dāng)時他抓住了那個男人，他定會問個水落石出。
克里斯汀娜為什么要逃開？她為什么還不下樓來？
拉烏爾沒吃午餐。他曾經(jīng)是如此地渴望這溫馨的時刻。而如今，看著心愛的女孩離自己越來越遠，他痛苦極了。難道她不想和自己重游這片故土，重溫那些共同的回憶嗎？既然她似乎沒有必要再留在佩羅，其實，她的確在此無所事事，她為什么不立即返回巴黎呢？拉烏爾打聽到，這天早上，克里斯汀娜已經(jīng)請神父為老達阿埃做過安息彌撒，而且還在小教堂和墓園里呆了好幾個小時，為父親祈禱。
拉烏爾懷著憂郁而沮喪的心情走向環(huán)繞教堂四周的墓園。他推開門，獨自漫步在墓家之間，讀著墓碑上的碑文。在教堂半圓形后殿的門口，他看見花崗巖的墓石上堆滿了鮮花，一朵朵地散落在雪地上，在這個小小的角落，迎著布列塔尼寒冷的冬天，吐露芬芳。這些鮮紅欲滴的紅玫瑰仿佛是剛剛才在雪地里綻放的一樣，給這片死神籠罩著的土地帶來一線生機。是的，這里充斥著死亡的氣息，成百上千的骷髏和頭顱堆在教堂的墻邊，上面罩著一張薄薄的鐵絲網(wǎng)，使教堂顯得陰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死人的頭顱像磚塊一樣碼放得整整齊齊，空隙處填補著一根根白得耀眼的骨頭，仿佛是為圣器室堆砌的第一道墻石。而圣器室的門就開在這堆白骨中間，布列塔尼的老教堂都是這樣。
拉烏爾來到老達阿埃的墓前為他禱告，而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死人的嘴角竟然都含著永遠的微笑，覺得甚是可悲。他走出墓園，爬上小山丘，坐在荒野的盡頭眺望大海。海灘上狂風(fēng)呼嘯，日光漸漸微薄，最后消失在地平線上。海風(fēng)停了，夜幕降臨，拉烏爾覺得自己被裹在寒冷的陰影里，但絲毫不覺涼意。他所有的思緒都在這片充滿回憶的荒原上漫游。就是這里，這個位置，他常常在黃昏時分和小克里斯汀娜一起，等待月亮升起的那一剎那看小精靈跳舞。盡管有副好眼力，他卻從未真正看見過傳說中的精靈。而克里斯汀娜雖然有些近視，卻宣稱看見了一大群的精靈。想到這兒，他不禁一笑，可是，突然間，他發(fā)起抖來。一個影子在他不知不覺之中，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旁，對他說：“你覺得小精靈們今晚會來嗎？”
原來是克里斯汀娜。拉烏爾想開口，卻被她戴著手套的手蒙住了嘴。
“聽我說，拉烏爾，我決定告訴你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她的聲音顫抖著，艱難地端了口氣，接著說，“拉烏爾，你還記得音樂天使的傳說嗎？”
“我記得再清楚不過了！你父親第一次給我們講音樂天使的故事，就是在這個地方。”他回答。
“就在這個地方，他還告訴我說：‘等我到了大堂，我會派天使來找你?！瓰鯛?，現(xiàn)在，父親進了天堂，而我，我真的見到了音樂天使?！?br/>
“我對此并不懷疑，”小伙子一臉嚴(yán)肅地回答。他想，克里斯汀娜一定是把對父親的回憶跟她的一夜成名混在了～起。
拉烏爾的冷靜表現(xiàn)使克里斯汀娜頗為震驚。
“你怎么會相信呢，拉烏爾？”克里斯汀娜低下頭，那張蒼白的臉向拉烏爾靠得很近，令他誤以為女孩是要吻他，而她只是想在黑暗中看清他眼里的表情。
“我相信，”拉烏爾答道，“如果不是奇跡出現(xiàn)，如果沒有上天相助，一個凡人絕不可能唱得跟你那晚一樣，凡間也根本沒有老師能教你唱出那樣的音調(diào)。克里斯汀娜，你一定是聽過音樂天使的歌唱。”
“是的，”她一臉正色地說，“就在我的化妝室里，他幾乎每天都來給我上課?！?br/>
她說話的語音似乎具有穿透力，聽起來是那么異常，拉烏爾不安地注視著她，就像注視著一個正在奇談怪論精神失常的病人。她退得離拉烏爾遠遠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就像是黑夜里的陰影。
“在你的化妝室里？”他像傻瓜似的重復(fù)了一遍。
“是的，我聽見他的聲音在對我說話，而且還有別的人也聽到了……”
“還有別的人？克里斯汀娜，是誰呢？”
“就是你呀，我的朋友?！?br/>
“我？我也聽過音樂夫使的聲音？”
“是的，那天晚上，你在我門后聽到的聲音就是他。他對我說：‘你必須愛我?！乙恢币詾橹挥凶约翰拍苈犚娝穆曇?。所以，今天早上，當(dāng)我得知你也能聽到時，我簡直驚呆了。你竟然也能……”
拉烏爾哈哈大笑。這時，夜幕自荒原上散去，皎潔的月光籠罩著兩個年輕人?？死锼雇∧绒D(zhuǎn)過頭來，充滿敵意地注視著拉烏爾，那雙柔情似水的眼睛此刻卻射出兩道冷冰冰的光芒。
“你笑什么？你真以為自己聽到的是個男人的聲音嗎？”
“當(dāng)然羅！”小伙子回答。面對克里斯汀娜敵對的態(tài)度，他的頭腦里一片混亂。
“拉烏爾！你竟然這樣對我說話！我小時候最好的同伴！我父親的朋友！我簡直不認(rèn)識你了！你以為是怎樣呢？夏尼子爵，我可是個正經(jīng)女子，我不會把男人關(guān)在自己的化妝室里。如果那時你把房門大開，你會看見里面一個人也沒有廣
“這話倒是不假！你離開以后，我開門進去看過，確實沒人……”
“怎么樣？”
子爵鼓足了勇氣，“怎么樣？克里斯汀娜，我想，有人在捉弄你！”
她大叫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跑。拉烏爾趕緊追上，但被她憤怒地一把推開：“放開我！放開我！”
她就這樣跑得無影無蹤。拉烏爾身心疲憊地回到旅館。
他得知克里斯汀娜剛剛上樓回房，而且說不下來用晚餐。于是，他問女店主她是不是生病了。好心的店主用曖昧的語氣說，如果克里斯汀娜真的有什么不舒服的話，也應(yīng)該不是太嚴(yán)重。她想這對戀人肯定是鬧了別扭，聳了聳肩，暗自惋惜年輕人把上帝賜予的大好青春都浪費在無謂的爭吵上，而后轉(zhuǎn)身離去。拉烏爾一個人在壁爐旁的角落里吃晚飯，可以想見是多么孤獨而冷清。回到房間后，他無心讀書，躺在床上，試著入睡。隔壁房間里一點動靜都沒有。克里斯汀娜在做什么呢？睡了嗎？如果沒睡，她在想什么呢？而他自己又在想什么呢？能夠說得清楚嗎？與克里斯汀娜的一番談話使他心亂如麻，想克里斯汀娜反倒少于想當(dāng)時在她房里的那個人，而這個人卻模糊不清，難以捕捉，使他既好奇心切，又焦慮不安。
每一分鐘對他都是煎熬。當(dāng)他清楚地聽到隔壁房間傳來腳步聲時，該是夜里十一點半了。那腳步鬼鬼祟祟的，非常輕巧。難道克里斯汀娜還沒睡嗎？拉烏爾不假思索，匆忙地穿好衣服，而且沒出半點聲響。一切準(zhǔn)備就緒。準(zhǔn)備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當(dāng)他聽見克里斯汀娜的房門慢慢打開時，他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她深夜出門，要去哪里呢？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一點門縫，趁著月色，看見克里斯汀娜白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溜進了走廊。她走到樓梯口，輕輕地下了樓，而拉烏爾就靠在她頭頂?shù)臋跅U上。突然，他聽見兩人迅速而低聲的對話，他聽出一句是“別把鑰匙弄丟了”，那是女店主的聲音。樓下，通往海港的門被打開，接著又被關(guān)上。然后，一切又恢復(fù)了平靜。拉烏爾立刻回到房間，跑向窗口，打開窗，只見克里斯汀娜白色的身影矗立在空曠的堤岸上。
夕陽客棧的二樓距離地面并不高，一顆樹貼著墻面，樹枝伸得很長，用手正好可以抓住。拉烏爾迫不及待地沿著樹爬出了旅館，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第二天早上，當(dāng)全身凍僵，奄奄一息的小伙子被人抬回來時，好心的女店主嚇壞了。原來，有人在小教堂主祭壇的臺階上，發(fā)現(xiàn)他昏迷不醒，躺在地上。店主立即跑去通知克里斯汀娜，她趕緊下樓，在店主的幫助下，竭盡心力地照顧小伙子。很快，拉烏爾睜開雙眼，看見面前那一張談人的臉龐，立刻恢復(fù)了神志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幾個星期后，當(dāng)歌劇院的案件引來公共行政部調(diào)查時，米華警官曾向拉烏爾詢問有關(guān)佩羅鎮(zhèn)這一夜的情況。以下就是調(diào)查報告書上所記載的談話錄。
問：達阿埃小姐有沒有看見你用這種不同尋常的方式離開房間？
答：沒有。先生，絕對沒有。不過，當(dāng)我走到她身后時，卻忘了放輕腳步。我一心只想著她能回過頭來，看見我，認(rèn)出我。其實，我當(dāng)時很清楚自己的跟蹤行為像間諜一樣，有辱我的身份。但是，她似乎對我毫無覺察，一舉一動都旁若無人。她不緊不慢地走出堤岸，而后突然迅速地攀上一條小路。教堂的鐘聲剛剛敲響，差一刻到午夜。我覺得好像是鐘聲使她腳步加快，她幾乎跑了起來，就這樣來到墓園門口。
問：墓園的門是開著的嗎？
答：是的，先生。當(dāng)時我非常驚訝，而達阿埃小姐卻似乎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問：當(dāng)時，墓園里有人嗎？
答：我沒有看見任何人，如果有人的話，我一定能夠看見。因為那晚的月光非常亮，再加上地面積雪的反光，把墓園照得一清二楚。
問：墳?zāi)购竺娌豢赡芏闳藛幔?br/>
答：絕對不可能。那些墳?zāi)乖缇捅缓裰氐难┒牙淼脟?yán)嚴(yán)實實，露在外面的只剩下一排排的十字架。所以，地上只有十字架和我們兩人的影子。教堂在月色下顯得晶瑩剔透。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夜色，美麗、透明而寒冷，我也未曾在深夜時分來過墓園，竟然不知那里會有這般輕柔飄逸的月光。
問：你迷信嗎？
答：不，先生，我信教。
問：當(dāng)時你的精神狀況如何？
答：非常好，非常平靜，我發(fā)誓。不過，達阿埃小姐的突然外出，一開始確實讓我感到心很亂。但當(dāng)我見她走進墓園，我猜想，她可能是到父親的墓前了卻什么心愿，便覺得這一切都順理成章，心情也就恢復(fù)了平靜。唯一令我不解的是，我的雙腳在雪地里踩得吱嘎作響，而她竟然完全沒有覺察。或許她正虔心虔意地想著什么事情。我決定不再打擾她。當(dāng)她走到父親的墓前時，我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她跪在雪地上，在胸前劃著十字，開始禱告。這時，午夜的鐘敲響了。在第十二下鐘響余音未散的時候，突然，我看見她抬頭望著天空，雙臂舉起，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樣。正當(dāng)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時候，自己卻也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用狂亂的目光四處張望，我的身心似乎也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吸引住。頃刻間，音樂欽繞。多么美妙的音樂！多么熟悉的音樂！我和克里斯汀娜小時候聽過它。只不過，老達阿埃拉不出這天籟般的音律。我立刻想起克里斯汀娜曾對我提過的音樂天使，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合理的解釋。那永難忘懷的琴聲，如若不是來自天堂，在這空曠的墓園，既無樂器也無琴師，又哪里去找尋它的出處呢？?。∥矣浀媚鞘讋勇牭男墒恰独鸂柕膹?fù)活》，小時候，老達阿埃時常給我們演奏這首憂傷卻充滿信心的樂曲?？死锼雇∧人f的音樂天使倘若真的存在，它也未必能有如此精彩的技藝。那一刻，我竟以為克里斯汀娜的父親會破土而出。我想起老達阿埃是和他的提琴一同埋葬的。事實上，在這荒郊野嶺的墓園里，與那堆齒顎之間露著笑意的死人頭作伴，再加上那一夜白得耀眼，更顯陰森可怖的月光，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后來，音樂停了，我也逐漸地清醒過來。這時，我仿佛聽見那堆死人頭里有動靜。
問：?。克廊硕牙镞€能有什么動靜？
答：是的，我仿佛聽見那些死人頭正格格地笑著，我不禁渾身顫抖。
問：你當(dāng)時就沒有想到，那個令你們傾倒的音樂奇才可能藏在骨堆后面呢？
答；我正是這樣想的，警官先生，于是，我忘了繼續(xù)跟蹤達阿埃小姐，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站起身，安然地走到墓園門口。她完全著了魔，所以對我根本沒有覺察。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骨堆，決定冒險到底，探個水落石出。
問：既然如此，為什么第二天早晨，你會奄奄一息地躺在主祭壇的臺階上呢？
答：哦，一切像作夢一樣，……我站在那里，突然，一顆死人頭滾到我的腳邊，接著又一顆……又一顆……我仿佛成了一場滾球游戲的攻擊目標(biāo)。我猜想，一定是藏于其后的大音樂家木小心破壞了骨堆的平衡。這個假設(shè)果真不假，我看見教堂圣器室雪亮的墻壁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
我沖上前去，黑影已經(jīng)推開門，進入教堂。黑影披著一件大衣，我飛快地抓住他的一個衣角。這時，我和黑影正站在主祭壇前，月光透過半圓后殿的彩繪玻璃，垂直地灑落在我們面前。我始終不肯放手，黑影便轉(zhuǎn)過身來，黑色的大農(nóng)半敞著，我非常清楚地看見……警官先生，一顆恐怖的死人頭！他的目光像是地獄里燃燒的火焰，噴向我。我以為自己遇見了撒旦。面對這個地獄來客，自認(rèn)勇敢的我再也堅持不住，失去了知覺。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才在夕陽客棧的小房間里醒過來。而在這之間的事，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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