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躊躇滿志地看著我。這孩子,私底下總是遺憾沒有趕上那血火紛飛的群雄爭霸時代,沒機會讓自己上戰(zhàn)場去一逞雄才。而對于如何禮敬賢才、與書生儒士一起探討治國平天下之道,他心里其實并不那么感興趣。這也是我一直以來有點傷腦筋的一件事。
我頓時大笑:“承乾啊,你以為武人就真的那么好駕馭嗎?這里面的道道,可深得很哪。你看,為什么當年群雄逐鹿的時候,我手下的李世勣等將軍被敵人俘獲,仍然忠心耿耿壯志不改?再看當年割據(jù)洛陽的王世充,他在用高官厚祿賞賜籠絡手下武將這一點上,可是大方得很,可他手下的大將程咬金仍然不為其所用,陣前倒戈,歸降了我大唐——你以為光憑不吝爵賞,就能駕馭住武將的心嗎?”
“還有,玄武門前后,李建成不惜重金來拉攏我的得力大將尉遲恭,可他堅辭不受,甚至不惜以死明志。相反,你看建成的部將如常何等人,早就傾心于我。要論時勢,他是太子,我不過是秦王,孰強孰弱,一目了然。要論手段,建成當時那種不惜放低身段來禮賢下士的風度,絲毫也不遜色于我。可是,這些武將為什么就是要死心塌地地跟著我走,不跟建成走呢?”
承乾搔搔頭,答不上來。
很簡單,文臣所要的,只是一個發(fā)揮自己才能的舞臺,駕馭他們,只需君臣知遇、平衡人事而已。而武將所尋找的,是一個可以讓自己肝腦涂地也在所不惜的明主,駕馭他們,靠的是生死之情、欲擒故縱之術。
這其中的典型,自然就是尉遲恭了。
尉遲恭,朔州善陽人。他出身行伍,自隋煬帝大業(yè)年間,便因四處為朝廷討賊而獲得封賞。劉武周在河間起兵后,尉遲恭也成為其偏將,和宋金剛一道南下攻奪我大唐的后方基地河東,大破永安王李孝基。連重臣唐儉和獨孤皇后的侄子獨孤懷恩等一批高官國戚也落入其手中,聲勢盛極一時。
面對此危局,父皇自然要命我出征,力挽狂瀾。在那一場生死苦戰(zhàn)中,我大破宋金剛于介休。宋金剛也不愧是條好漢,在慘敗之余,竟然還一連組織起八道防線,試圖阻止我的追擊。我心里自然清楚,若是給對手留下一點點喘息的時間,不久他便會死灰復燃。因此我嚴令部下,不眠不休,拼死追擊。這一追,就一直追到了張難堡城下,宋金剛的勢力自此一蹶不振,而來到尚由唐軍困守的孤城張難堡之下的我,竟然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接下來,就是掉頭對付還困守于介休城內的尉遲恭和尋相等敵將。堅城急攻難下,更何況守城的乃是勇力絕倫的尉遲恭。故而我派出任城王李道宗和宇文士及前去勸降。結果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原以為還要費一番工夫,沒想到尉遲恭和尋相竟然爽爽快快地出城投降了。我大喜過望,立即封其為右一府統(tǒng)軍,并將隨其歸降的舊部八千余人統(tǒng)統(tǒng)歸還其建制之下。這在當時來說,確系十分罕有之事。對一個前幾天還是大唐不共戴天之仇讎的敵將來說,竟然將其舊部盡數(shù)重新?lián)軞w他指揮,沒有極深的信任和誠意,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當時,尉遲恭確實表現(xiàn)得十分感動。不過,如果你認為就憑這一手,便能讓尉遲恭死心塌地為我所用,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要知道,當時是一個什么樣的年代?天下群雄選擇了揭竿而起,自然也就選擇了走上一條不歸路。要知道,這場游戲結束的時候只能有一個贏家,而其他失敗者,最后的下場只有一個。
那就是——死!
怎么才能活下去,怎么才能在活下去的同時壯大自己、吃掉別人,自然就成為擺在所有人面前的一道難題。劉武周、王世充、李密、竇建德這些人,無一不是當時數(shù)一數(shù)二的梟雄。
他們自然知道,這道難題的答案是什么。
是人才,只有得到了人才,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而在人才之中,武將的地位更是尤為重要。要論治國安邦,運籌帷幄,他們中的很多人也許不如文人;但要說起攻必取,戰(zhàn)必克,那還真是少不了這些兇悍絕倫的赳赳武夫。
因此,為了得到這些人才,割據(jù)四方的豪杰們自然也是絞盡腦汁,無所不用其極。像我將其舊部撥還給尉遲恭指揮這樣的舉動,在當時來講,只不過是小兒科罷了。尉遲恭感激之情或許有,但要相信他從此就能死心塌地地為我效勞,那無疑是太天真了。
他一定正在觀察我,觀察這個在戰(zhàn)場上將他擊敗的人,是不是真正值得為之效力的主人。
而我,也在觀察他。
我們很快便有了新的任務——前往洛陽,攻擊割據(jù)東都、自稱鄭帝的王世充。
這是一場艱苦卓絕的大戰(zhàn),王世充這個人,沖鋒陷陣一無所成,但論起守城和玩弄陰謀詭計來,他絕對稱得上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手。要知道當年縱橫天下的蒲山公李密,便是慘敗在這個人的手上。
戰(zhàn)局逐漸陷入膠著狀態(tài),敵我雙方互有勝負。原本從劉武周處來降的將領們紛紛借機逃亡。其中便包括當日與尉遲恭一道歸降,同樣受到我禮遇和信用的尋相。
這一事件,給我軍造成的心理打擊并不小。大家議論紛紛——看啊,尋相和尉遲恭窮途來歸,秦王不但不處罰他們,還把舊部盡行撥歸他們指揮,就這樣,尋相這小子還叛逃了,尉遲恭估計也靠不住。再加上他當年還打敗俘獲過我們大唐的重臣宿將,現(xiàn)在勉強留在我們陣營中,可不就是典型的“身在曹營心在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