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爾庫里亞利斯①說,所有憂郁的人,他們一旦抱有一個自負的想法,便極有目的性、極為急切并且不易停息。他們無法擺脫,即便心里想過一千次,但還是會做那些違背自己意愿的事。他們不斷地被麻煩纏身,在其之中,或是在其之外,吃飯的時候,運動的時候,無論何時,何地。一旦遇到挫折,他們永遠都不會忘記。
——羅伯特·伯頓②①美爾庫里亞利斯(Mercurialis,1530—1606),意大利醫(yī)學家。
②羅伯特·伯頓(Robert Burton,1577—1640)是牛津大學的牧師,也是大學里研究英語文學的學者。這段引自他的《憂郁的解剖》(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下文中亦有提及。
到現(xiàn)在,一切都還算好,哈麗雅特一邊換晚宴禮服一邊想。也有不愉快的事情,比如說,她和瑪麗·斯托克斯的敘舊。另外,還有她和歷史教師希爾亞德小姐短暫的會面。她一直都不喜歡哈麗雅特。她撇著嘴,酸溜溜地說:“呵,范內(nèi)小姐,你和我上次見到的時候相比,經(jīng)歷可豐富多了。”但也有些愉悅的時光,把她們帶進赫拉克利特①世界的永恒的承諾里。盡管瑪麗·斯托克斯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招呼她坐在自己旁邊,但她感覺晚宴還能對付過去。萬幸的是,哈麗雅特說服了菲比·圖克爾坐在她的另外一邊。(在這種環(huán)境下,她覺得她們依然是結(jié)婚前的斯托克斯和圖克爾。)人群慢慢把高桌擠滿,開場祝福也說完了。這時,第一件讓她震驚的事發(fā)生了,禮堂里響起一陣可怕的聲音。那聲音像瀑布一樣突然奔騰而下,仿佛地獄里鐵匠的鐵錘正在敲打著耳朵,又像五萬臺制版機器正在造模子,金屬摩擦的聲音撕裂了耳膜。兩百個女人的唇舌,仿佛噴泉一般,爆發(fā)出一陣陣高昂、喧囂的高談闊論。她早已經(jīng)忘卻了這個場景,但今天晚上又重現(xiàn)了,她想起每個學期一開始,她都覺得如果再忍受一分鐘這種噪聲,她就會神經(jīng)崩潰。在一個星期之內(nèi),這種感覺通常都會消退。習慣讓她麻木了。但現(xiàn)在她毫無準備的神經(jīng)又受到了殘害,而且比從前的聲音更加劇烈。人們在她的耳邊大叫,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在沖著她們大叫。她十分不安地看著瑪麗,一個病人能夠經(jīng)受得住嗎?瑪麗似乎沒有注意到;她比今天早些時候要活躍一些,很高興地沖著多蘿西·科林斯喊著什么。哈麗雅特把頭轉(zhuǎn)向了菲比。
“天哪!我已經(jīng)忘記集會原來是這樣的。如果我大喊大叫的話,肯定會嘶啞得像只烏鴉。我要靠近你一點,把手攏成喇叭對你喊,你介意嗎?”
①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是古希臘的哲學家,他認為事物都是流動的,前文提到的“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便是他的名言。
“完全不介意。我可以聽得很清楚。上帝到底為什么要給女人這么尖的聲音?我倒不是很介意。這讓我想起原始工人們的爭吵了。她們把我們照顧得很好,你覺得呢?這湯比我們那會兒的好喝多了?!?/p>
“他們?yōu)檫@場晚宴花了不少心思。而且,我相信新來的財務(wù)主任相當不錯;她對理財很有一手。親愛的老斯特拉多斯的心思不在食物上?!?/p>
“是啊,但我喜歡斯特拉多斯。有一次,我在開學之前生病了,她對我真是無微不至。你記得嗎?”
“斯特拉多斯走了,后來她怎么樣了?”
“哦,她現(xiàn)在是寶迪學院的財務(wù)總管。對于財務(wù),她真的很在行,你知道的。她在數(shù)字方面真是天才?!?/p>
“那個女人后來干什么了——她叫什么名字來著?——佩波蒂?費波蒂?——你知道的——那個經(jīng)常一本正經(jīng)地說,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當什魯斯伯里學院的財務(wù)主任的人?!?/p>
“哦,我親愛的!她后來對一種新宗教完全走火入魔了,不知道在哪里加入了一個很奇怪的宗教組織,那些人都要裹纏腰布,阿格佩莫納斯①式地熱愛堅果和葡萄柚。就是這樣了,如果你指的是布洛特里伯的話。”
“布洛特里伯——我就記得發(fā)音有點像佩波蒂。我真喜歡她呀!那么一個嚴肅的實用主義者?!?/p>
“我覺得是逆反心理,把情感本能壓抑住了。你要知道,她的內(nèi)心世界非常多愁善感。”
“我知道。她總是有些不安。和肖恩小姐有點類似。也許我們當年都非常羞澀內(nèi)向。”
“呵,我聽說,現(xiàn)在這一代人沒有這種困擾。她們毫無羞澀感?!?/p>
“哦,少來了菲比。我們那時也有一定的自由,比女人還沒權(quán)利讀書的時代要強多了。再怎么說,我們那時也不是修道院的修女?!?/p>
“不是,但我們在戰(zhàn)前②出生,在戰(zhàn)前生活了足夠長的時間,這讓我們對限制和禁令還有印象。我們多少繼承了一些責任感。布洛特里伯是從一個很保守的家庭里出來的——實證主義者,或者是一神教派教徒,或者是長老教會成員,或者是諸如此類的。你要知道,現(xiàn)在的人很多都是真正的戰(zhàn)時一代?!?/p>
①阿格佩莫納斯(agapemones)是十九世紀的一個宗教組織。
②本書里的戰(zhàn)爭指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
“是的。好了,我不覺得我有任何權(quán)利向布洛特里伯扔石頭①。”
“哦,我親愛的!這完全是不同的。有些是自然的,還有的——我不知道,但在我看來,似乎完全就是灰質(zhì)的墮落②。她甚至還寫了一本書?!?/p>
“關(guān)于阿格佩莫納斯宗教?”
“是的。關(guān)于高等智慧③、美好思想等,總之那一類東西。里面的語法都糟糕透頂?!?/p>
“哦,上帝!是的——這太可怕了,是不是?我不理解,為什么信仰宗教會對一個人的語法產(chǎn)生這么大破壞能力?!?/p>
“我想,是一種對智力的腐蝕吧。但信仰宗教和智力墮落,哪個是因、哪個是果我就不知道了,或者它們兩個互為因果,我不知道。特瑞摩爾的心理治療怎樣了?哦,亨德森小姐變成了裸體主義者——”
“不會吧!”
“真的。她就在這兒,旁邊的桌子上。難怪她的皮膚現(xiàn)在是棕褐色的。”
“而且她的禮服裙真是糟糕。我估計她們的規(guī)則是:如果不能裸體,就要穿得盡量暴露?!?/p>
“有時候我想,有那么一點點正常范圍內(nèi)的不道德,會不會對我們好些。”
這時,莫里森小姐從桌子同側(cè)三個座位外的地方,隔著旁邊的人湊了過來,喊了些什么。
“什么?”菲比大喊著。
莫里森小姐湊得更近了,把多蘿西·科林斯、貝蒂·阿姆斯特朗和瑪麗·斯托克斯擠得都快窒息了。
“范內(nèi)小姐不是在跟你講什么讓人血液凝固的驚險故事吧?!?/p>
①《圣經(jīng)》里的故事,說是有人犯罪按法律應(yīng)該亂石砸死,而耶穌卻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砸她。
②灰質(zhì)是一種基本腦組織,據(jù)說灰質(zhì)越多越聰明,這里指的是智慧。
③有人把《舊約》里的智慧文學細分為高等智慧和低等智慧。
“不是,”哈麗雅特大聲說,“菲比讓我的血液快要凝固了?!?/p>
“怎么了?”
“她在跟我講,我們那一年學生的生活狀況。”
“??!”莫里森小姐莫名其妙地叫了一聲。一盤羊肉和綠豌豆被端了上來,打斷了談話,莫里森小姐旁邊的人終于又可以呼吸了。但讓哈麗雅特恐懼的是,這一問一答似乎為坐在對面的那個女人打開了一條交談大道。那個女人戴著一副大眼鏡,發(fā)型很拘謹,皮膚偏黑,看上去就很執(zhí)拗?,F(xiàn)在她伸過頭來,扯著尖銳的嗓子用美國口音說:
“范內(nèi)小姐,我想你大概不記得我了吧?我在這個學院只待了一個學期,但不管怎么樣我都會知道你的。我經(jīng)常向我那些喜歡英國偵探故事的美國朋友推薦你的書,我覺得這些書真是太棒了?!?/p>
“太謝謝你了?!惫愌盘孛銖娀貞?yīng)道。
“我們還有一位親愛的共同熟人呢?!蹦莻€戴眼鏡的女士繼續(xù)說。
天哪!哈麗雅特想。又要從黑暗的深淵里把什么事情給挖出來?這個要命的女人到底是誰?
“真的嗎?”她大聲說著,試圖為自己搜索記憶爭取時間,“那是誰呢?——”
“舒斯特·塞迪?!狈票忍崾镜穆曇魝鞯剿淅?。
“舒斯特·塞迪小姐?!保ㄕ?。她在哈麗雅特的第一個夏季學期來的。本應(yīng)讀法律。一個學期之后就走了,因為什魯斯伯里學院的規(guī)章制度太嚴格、太不自由了。然后她在家里學習,有幸從大家的生活里消失了。)“你真是記性好,還記得我的名字呀。我要說出來肯定會讓你吃一驚,因為工作的原因,我經(jīng)常見你那位英國貴族?!?/p>
見鬼!哈麗雅特想。舒斯特·塞迪小姐那尖銳刺耳的聲音壓過了周圍所有的嘈雜聲。
“你那個偉大的溫西勛爵。他對我真是很好。我告訴他我以前跟你在一個學院,他特別感興趣呢。我想他真是一個有魅力的男人?!?/p>
“他的確很有禮貌?!惫愌盘卣f。但她的暗示似乎太不明顯了,舒斯特·塞迪小姐還在繼續(xù)說:
“當我告訴他我的工作項目時,他對我真是太客氣了。”(那到底是什么?哈麗雅特想。)“當然,我很想聽他講他那些驚險的偵探故事,但他太謙虛了,什么也不愿意說。范內(nèi)小姐,你告訴我吧,他戴那個可愛的小單片眼鏡是因為他的視力,還是因為那是英國的傳統(tǒng)風尚?”
“我從未問過他,這很冒昧?!惫愌盘卣f。
“這就是你們英國人典型的謹慎了!”舒斯特·塞迪小姐大叫著。這時,瑪麗·斯托克斯插了進來:
“哦,哈麗雅特,跟我們講講溫西勛爵吧!如果他真的和照片上一樣的話,那一定是特別迷人吧。當然,你跟他很熟悉,是不是?”
“我和他一起處理過一件案子?!?/p>
“那肯定特別令人興奮??旄嬖V我們他是什么樣的?!?/p>
“聽著,”哈麗雅特用一種憤怒和郁悶的口吻說,“聽著,他把我從監(jiān)獄里救出來,要不是他,我很可能會被吊死,我自然要說他是個大好人?!?/p>
“哦!”瑪麗·斯托克斯小姐的臉漲成了紫紅色,在哈麗雅特氣憤的眼光下退縮了,似乎被人打了一下,“對不起——我沒想——”
“好吧,”舒斯特·塞迪小姐說,“我這個人恐怕是非常非常不會說話。我母親經(jīng)常跟我說:‘你是我遇到的最不會說話的女孩,這真是我的不幸。’但我很熱心。我能應(yīng)付得了。我從來不停止思考。對于工作,我也是一樣。我不會考慮我自己的感覺,也不會考慮他人的感覺。我想要什么,就直接過去問,而且,通常都能問到?!?/p>
在這之后,舒斯特·塞迪小姐自信滿滿——這種自信跟別人對她做出的評價極不相稱——把談話成功地轉(zhuǎn)移到她自己的工作項目上。她的工作原來是禁止不夠資格的人生育,并鼓勵知識分子的婚姻①。
①在當時的英國,政府禁止智商低下或者犯罪的人生孩子,認為他們生的孩子也會智商低下或者道德不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