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麗雅特一個人在教研室里,其他人都去工作了。教研室的仆人進來,拿來一堆清潔過的煙灰缸。哈麗雅特突然想起,這個仆人的孩子就寄居在杰克斯家中。
“安妮,”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杰克斯天黑之后跑來牛津干什么?”
那女人吃了一驚:“是嗎?我想應該不是什么好事?!?/p>
“我發(fā)現(xiàn)他昨天晚上在圣克洛斯路附近閑逛,從那里他能很輕易翻墻進來。他現(xiàn)在老不老實?你知道嗎?”
“我沒法說,但我的確懷疑。我很喜歡杰克斯夫人,不愿意給她添麻煩。但我從來都不相信杰克斯。我一直在想,我應該把小女兒們送到別的地方去。他也許對她們影響不好。您認為呢,夫人?”
“我的確也這么想。”
“我絕對不想為難一個體面的已婚女人,”安妮一邊繼續(xù)說,一邊手腳麻利地把一個煙灰缸放下,“但她自然不能甩掉自己的丈夫。不管怎樣,自己的孩子比什么都重要,是不是?”
“當然了,”哈麗雅特很漫不經(jīng)心地說,“哦,是的,你應該為她們另找個地方。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杰克斯或者他的妻子提到過任何事情——呃,比如他在學院里偷東西,或者對老師們心懷怨恨。”
“我和杰克斯沒有什么話可說,就算杰克斯夫人知道什么,她也不會告訴我。她如果告訴我就怪了。那是她的丈夫,她必須維護他。我很能理解。但如果杰克斯行為不軌,我能從我的孩子們那里問出點名堂。我很感激你跟我說這個,夫人。我星期三應該會去那兒,那天下午我休息。我會借此機會打探打探。我能不能問一下,你有話跟杰克斯說嗎,夫人?”
“我和他談過了,而且告訴他如果他再在這附近溜達的話,我就要把他交給警察處理了?!?/p>
“很高興聽到這個,夫人。他那樣跑過來實在很不像話。如果我知道的話,肯定晚上睡不好覺。一定不能再放任他?!?/p>
“是的,應該這樣。哦,安妮,你有沒有在學院里見過任何人穿這樣一條裙子?”
哈麗雅特從她旁邊的椅子上拿起那條黑色雙縐的裙子。安妮很仔細地看了一遍。
“沒有,夫人,我印象中沒有。但也許在這里工作時間更長的女仆會知道。格特魯?shù)戮驮陲垙d,您愿意問她一下嗎?”
不過,格特魯?shù)乱矝]能幫上忙。哈麗雅特請她們把衣服帶回去,讓別人鑒定一下。但一番周折后,還是沒結(jié)果。在學生中間進行的咨詢也沒任何發(fā)現(xiàn)。這條裙子又被帶了回來,依然身份不明。又是一個困惑。哈麗雅特的結(jié)論是,這實際上應該是那個渾蛋的衣物;但如果是這樣的話,這條裙子被帶入學校以后,一定被藏起來了,直到那個鬧劇發(fā)生的一刻才出現(xiàn)在教堂里。因為如果有人在學院里穿過這條裙子,不可能誰也認不出來。
教研室的成員們乖乖交上了她們當晚的時間表,但沒有一份是無懈可擊的。這很正常,如果反過來倒是件奇怪的事。只有哈麗雅特(和帕弗瑞特先生)才知道這份時間表里最關(guān)鍵的是哪段時間;許多人都說她們在午夜左右都進被窩了,所有的人都說——或者都宣稱——在十二點四十五分的時候安守本分地在自己的房間里或床上。門衛(wèi)的登記簿和晚歸特許也檢查過了,所有午夜時分有可能在四方院出現(xiàn)的學生都被詢問過了,依然沒有任何人看到任何可疑的行為,看到有人帶著袍子、枕墊或者面包刀。在這種地方,犯罪太容易了。學院太大,太開闊。即便有人看到誰抱著枕墊穿過四方院,甚至哪怕是整套床上用品和床墊,也不會多想什么。一股冷颼颼的新鮮空氣把睡意勾走了,那應該是個很自然的結(jié)論。
哈麗雅特被激怒了,她去牛津大學圖書館那邊,要把自己埋進對拉法努的研究里。在那里,至少她知道自己要研究什么。
她覺得自己需要鎮(zhèn)定一下,于是下午時分,她去了克里斯特教堂聽禮拜,順便購置了點東西,其中有一袋甜餅,是為幾個學生們準備的,她邀請她們晚上去她的房間參加派對。直到胳膊上掛滿袋子的時候,她才猛地想起教堂這一回事。她匆匆忙忙地小跑著,幸好那些袋子都不重。她躲躲讓讓地穿過了幾條馬路交叉口,憎惡地抱怨這現(xiàn)代化的車水馬龍,以及那個一會兒紅一會兒綠的燈把交通搞得更加復雜。最后她加入了幾個步行者的行列,他們也是往圣阿爾代那邊走的,穿過沃西那個還沒裝飾完的大四方廣場,跟她一樣置身于虔誠的事業(yè)中。
教堂里很安靜,讓人心情安寧。教堂中殿的人都走空了后,她在座位上多逗留了一會兒,直到管理員把所有的募捐都整理完。然后,她慢悠悠地出來了,左轉(zhuǎn)走在基石上,情不自禁地又一次贊賞這階梯和大廳。這時,一個穿灰色禮服的瘦子從那扇黑洞洞的門里嗖的鉆出來,不偏不倚狠狠地撞到了她,幾乎將她撞倒,她的那些袋子、包裹被撞飛了起來,七零八落地散在基石上。
“見鬼了!”那聲音如此熟悉,讓絲毫沒有準備的她心跳加速,“我傷到你了嗎?我總是手忙腳亂、東蹭西撞,像個瓶子里的大黃蜂似的。我真是個小腦沒發(fā)育好的家伙。請告訴我,我沒有傷到你吧?因為我要是傷了你,我現(xiàn)在就去把自己淹死在墨丘利噴泉里。”
他一只手扶著哈麗雅特,一只手指了指小池塘的方向。
“沒那么糟,謝謝你?!惫愌盘鼐忂^神來說。
“感謝上帝。我今天的運氣可真不好。我剛剛和初級監(jiān)察官見過面,從來不知道見個人還會讓自己這么不痛快。你那些包裹里有易碎的東西嗎?哦,你看!你的包自己散開了,東西都滾到臺階下面去了。你別動,就待在這兒,要干什么就讓我來。我會跪下來,一個一個把它們都撿起來,每撿一個就對它說一聲:‘這全是我的錯①?!?/p>
他說到做到。
“我怕這些小甜餅已經(jīng)沒得救了,”他滿是歉意地抬頭看著她,“但如果你能原諒我的話,我們可以從廚房那兒弄些新的——貨真價實的那種——你知道——教堂專供的?!?/p>
“請別麻煩了。”哈麗雅特說。
那不是他,當然。那是個最多二十一二歲的小伙子,波浪式的頭發(fā)從前額散了下來,俊俏、毛毛躁躁的臉,很有魅力,盡管那有棱角的嘴唇和向上揚起的眉毛不是很相似,但頭發(fā)的顏色就是那樣的——熟麥子的那種淡黃色;還有那輕柔的溫吞水似的聲音,總不把全部的音節(jié)發(fā)全了,說話含混不清;還有那瞬間的斜嘴一笑;還有,那雙秀美的手,正在把所有的東西熟練地撿回包里。
“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呢?!蹦贻p人說。
“我隨便跟你編一個名字,你也不會知道,”哈麗雅特說,“你是不是——你和彼得·溫西有什么關(guān)系嗎?”
“怎么了?是有,”年輕人站直起來說,“他是我的叔叔,他是那種比猶太教圣人還要樂于助人的大好人,”他仿佛被什么憂郁的情緒牽住了,“我以前見過你嗎?或者你是猜的?你不是認為我長得像他吧,是不是?”
“當你剛開始說話的時候,我一度以為就是你的叔叔。是的,從某種程度上講,你的確很像他?!?/p>
①此句原文為拉丁文。
“這真?zhèn)业男陌?,好吧,”年輕人咧嘴一笑,“彼得叔叔現(xiàn)在不在。不過我跟上帝祈禱過了,他應該會馬上趕來。但他好像又匆匆忙忙去別的地方了。他經(jīng)常這樣。一只神秘的老貓,是吧?你認識他吧——我應該記著那句爛諺語,說什么世界真小啊。那個老家伙現(xiàn)在在哪兒呢?”
“我想應該是在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