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車樹聲不吭聲,毛西又說:“我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一則,上面既然發(fā)了話,我不能不做個樣子。另則,也趁這個機會,讓老頭子休息休息,別把他老給累垮了。”毛西嘆了一聲,“他可是個寶啊,要是他累倒了,我這院長,還有你這所長,就都成了罪人?!避嚇渎暷倪€能聽得進去這些!毛西見他激動,強調道:“剛才這些話,出了門就給我忘掉,更不能向他透露。這可是組織原則,明白不?”
“明白,明白?!避嚇渎曌焐蠎睦飬s想:“我就是要讓他回去,我倒要看看,誰才是真正的幕后指使者!”
車樹聲沒急著跟秦西岳談正事,他先是過問了一番華可欣的病,還到可欣床前坐了片刻。想想也真是夠快,當年他跟周一粲結婚,可欣還是正當華年,颯爽英姿,利落干練,渾身透出一股女強人的能干氣,他在心里還暗暗崇拜了很久。誰能想得到,時光這只手,竟能如此容易催人老。兩人談了一陣可欣的病,然后到另間屋里。這間屋是秦西岳的書房兼會客廳,布置得很雅。但這雅不是秦西岳能弄出的,是可欣的手筆??尚琅P床不起后,秦西岳便很少讓別人走進這屋,生怕把可欣留給他的這一層雅氣給沖散了,就連保姆姚嫂,也很少敢走進這屋子。車樹聲不同,秦西岳早已不拿他當學生,也不拿他當所長,只當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朋友。
“說吧,你是大忙人,無事不會登門,上面又有什么新指示?”剛坐下,茶還沒來得及沏,秦西岳便丟過來一句。
“先倒杯茶吧,姚嫂不在,茶都喝不到了。”車樹聲笑說。
秦西岳剜他一眼,拿出上好的西湖龍井,沏了茶端到他面前,等他說。
車樹聲也是在犯難,心里雖是有話,真要說出來,卻也有太多猶豫。特別是秦西岳現(xiàn)在這心態(tài),他能不能再火上澆油?想半天,試探性地道:“我琢磨著,你還真不能閑著,所里的方案,很快要報了,那幾個課題,也得往前推進。你這一閑在家,半個所就等于癱瘓了。”
“怎么,你自己倒先憋不住了?”秦西岳料定,車樹聲會先耐不住,這人雖是正統(tǒng),卻也正統(tǒng)得可愛。除了政治上保守消極一點,其他方面,都還是很積極的。要不,他也不會那么放心地讓他當這個所長。
車樹聲笑笑,這笑多少帶點兒尷尬:“要不想想辦法,再回去?”
“怎么回?”秦西岳忽然黑了臉,這臉不是黑給車樹聲的,而是黑給上面那些人。他相信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件事,并不是個別。這些年隨著民主進程的不斷加快,隨著人大制度和民主協(xié)商制度的不斷完善,社會各界包括人大和政協(xié),對黨委和政府的建議越來越多,質詢和不滿的聲音也明顯高于以前。這本是件好事,表明我們的民主建設正在朝健康的軌道推進,也表明人大和政協(xié)及其他社會組織的作用正在被加強。中央也三令五申地強調,要各級黨委和政府,充分尊重人大和政協(xié)的主體地位,發(fā)揮他們在政治建設和經(jīng)濟建設中的積極作用。老百姓呢,更是期望代表和委員們能充分行使自己的權力,想老百姓所想,急老百姓所急,能把基層最真實最急切的聲音反映給黨和政府,能成為黨和政府的參謀與助手。但在現(xiàn)實中,總有那么一些人,抱著頑固的信條不放,認為人大代表就是舉拳頭的,政協(xié)委員就是聽報告的,至于參政議政,那是不安分、不明智。更有甚者,干脆腦海里就沒有代表和委員這些人,自己說慣了、干慣了,別人一挑刺,一監(jiān)督,或者一建議,就認為是跟黨委過不去,跟黨委不保持一致。輕者,將你上綱上線批評一通;重者,就動用手中權力,或停職,或開除??傊?,就是不讓你說話,更不讓你行使什么權力。就在昨天晚上,秦西岳還在報紙上看到,外省一位政協(xié)委員,因為多年來為醫(yī)療體制改革奔走,要求降低藥價,抵制醫(yī)療界的不正之風,讓老百姓能看得起病、住得起醫(yī)院,結果惹惱了地方官員,派人查封了他的個體診所,還對他處以五十萬元罰款,說他未經(jīng)醫(yī)療行政部門批準,擅自從鄉(xiāng)下收購中藥材,破壞了醫(yī)藥采購制度。最后弄得這位民間神醫(yī)傾家蕩產(chǎn),后來在幾位病人的資助下,再次上京告狀,事件驚動了中央,他的問題才被有關部門重視。看完那篇報道,秦西岳沉思良久,他不是為這位委員鳴不平,既然選擇了當委員,你就要做好應對一切的準備,他是為這條路感嘆,為“民主”兩個字感嘆。況且,代表和委員,責任遠不在于替老百姓說幾句話,請幾次愿?!懊裰鳌眱蓚€字,也不單單是鼓動大家把聲音發(fā)出來,把心中的不滿喊出來,它是整個社會制度的一部分,是社會文明與進步的體現(xiàn)。
是的,制度,還有在制度面前的自律與自覺!
相比制度建設,全體公民的自律與自覺,可能更關鍵,也更為漫長。
尤其是領導干部的自律與自覺!
秦西岳想,目前這種環(huán)境下,他回去又能咋?去吵,去鬧,去發(fā)脾氣,去挨著門質問?那不是一個代表的行為,更不是一個知識分子的所為。老奎是把法院炸了,不管他后面有沒有指使者,單就這件事,就足以引起我們的重視與反思: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農(nóng)民,如果不到絕境中,能把炸藥包綁自己身上?一個老奎好處理,如果多了呢?可惜我們的有關部門、有關領導,想到的不是這些,而是出了事情怎么壓,怎么盡快把火滅掉。
火是永遠滅不掉的。
秦西岳為自己沏了一杯茶,再次坐下,用很是平和的語調跟車樹聲說:“這件事就到這兒吧,你也不要有什么想法,工作上的事,你先派別人下去,具體遇到什么困難,可以打電話問我。我想我還是反思一下的好,畢竟出了這樣的事,我也有脫不掉的責任。對了,有件事還要麻煩你一下,你以沙漠所的名義給沙縣方面發(fā)個函,就說我需要關井壓田的實際數(shù)字。樹聲,關井壓田這項提案,我是不是真的提錯了?”
車樹聲愣住了,他決然沒想到,秦西岳會以這樣的心胸化解開這場郁悶。相比自己的憤怒與激動,秦西岳這番話,才真正顯出一個老知識分子的開闊胸襟啊。正在感嘆著,桌上的電話響了,秦西岳略一猶豫,走過去,拿起電話,沖對方喂了一聲。
對方講了還不到一分鐘,秦西岳的臉色就變了,等他聽完,臉上就完全成另番神態(tài)了。接完電話,他默立片刻,回過身來,跟車樹聲道:“省人大要召開會議,風波真是不小啊?!?/p>
車樹聲什么也沒說,起身告辭。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周一粲也回來了,他這才想起,周一粲不但是市長,還是省人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