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了在網(wǎng)里掙扎的王八，黑糊糊的一團，像一只飄搖的黑燈籠。
駒子一天中跑兩趟龍泉湯，上午抬女人下午賣王八，俱不平凡。第二趟趕到鎮(zhèn)上，集市已差不多散盡，街上只有零零落落的攤位，多是售瓜果梨棗的，逛集的人更少。駒子知出售無望，就提著王八去了聚仙樓飯莊。這家飯莊是老字號，當年伯父在事業(yè)最紅火時經(jīng)常帶駒子光顧，伯父說這里的菜燒得頗有點宮菜味道。那時駒子還小，久違數(shù)年，他還認得六指馮掌柜，馮掌柜卻認不得他了。好在他認得駒子提來的王八是上乘貨色，這就夠了。馮掌柜從駒子手中接過王八交給身后的小伙計，說晚上瑞蚨祥請客就用這個吧。隨后又問駒子要不要吃點什么。駒子直到這時方覺出餓來，一天來的風起云涌大悲大喜使他忘記了一切。他從馮掌柜剛給的王八錢中拿出兩張再給了馮掌柜，不久酒菜就擺上桌了，這個簡單的過程使駒子悟到一個深奧的事理。
駒子自飲自斟。
這時，伙計從廚房拿出殺王八的家什，一塊砧板，一把刀和一盆清水。駒子看過殺豬殺牛殺羊，卻沒見過殺王八。頗新奇地看伙計下手。見伙計先將一根筷子伸進王八口中，令其咬住，然后將王八脖子從它的肩胛里牽引出來，貼于砧板，這時猛一刀砍下，王八身首分離。隨之伙計將無頭王八丟進盆中，這王八便沒頭沒腦地在水中做環(huán)形游動，鮮血從脖口噴涌而出，瞬間便將一盆水染紅……這情景讓駒子驚駭不已，心顫了一下。他別過臉去，又飲自己的酒，想自己的事。
初次得手，對駒子今后的生活具有一種劃時代意義。從此他將有一筆固定收入，就像于公事的人每月領薪水那般。這錢不是不義之財，也非受人施舍，花得心安理得。細細想來，世上確實有叫人說好說妙的事情。
他唯一的擔心是小媳婦在哪一天停止放生行善。
這擔心又使他想起伯父，想起伯父無限悲哀的死。
那是在伯父牽著公驢在村村鎮(zhèn)鎮(zhèn)間行走了七八年之后，駒子長成一個少年，那頭公驢卻日漸衰老了。骨骼突出，毛皮難看，眼睛里也失去舊日光輝，走起路來慢慢吞吞，怕摔倒似的。以往見到異性同類迫不及待，如今卻冷淡得很，遲遲不肯近前。往日那堅如棒槌的陽物也變得軟蔫蔫的，像一個霉爛了的蘿卜。伯父滿臉苦笑，只好助其一臂之力，一面好生撫弄，一面忍不住罵道：驢日的就像你也叫人閹了似的，草包東西。幫是幫了，罵也罵了，卻大半無濟于事，常常大半天做不成一樁生意。然而更大的憂慮來自同村另一戶養(yǎng)公驢的人家。那人家本也像大多數(shù)莊稼人把驢用于耕地拉磨馱莊稼，可后來眼見伯父的用驢之道實惠而逍遙，遂效法之。他那頭公驢正年富力強，喂養(yǎng)得也好，所到之處勢如破竹游刃有余。相比之下，伯父的驢就無地自容了。對前景的擔心使伯父心力交瘁。一下子老了許多。
伯父已很久不給駒子講宮里的故事了，不知是講完了還是失去了興致?？赡且煌硖上潞蟛赣种v起來，他講的是宮里養(yǎng)狗的故事。宮里本不許隨便養(yǎng)狗，可后來朝廷倒了霉自身難保，也就顧不上多管閑事。那班公孫王爺們便肆無忌憚地蓄起狗來。日子久了，狗就成群結隊在宮里流竄，如同一道狗的洪流。狗們在光天化日之下交配，伯父和眾公公開始還津津樂道地觀看細節(jié)，司后來就無法容忍畜生們恣意干著的勾當。他們便開始與狗作對，拳腳交加，見了便打。用棍子將兩條交配在一起的狗從中間抬起，在院里轉(zhuǎn)圈奔跑，狗一聲聲慘叫，鮮血淋漓，如此也難以將狗分開。這更增添了公公們對狗的憎恨。一個年長公公獻出一個奇妙方法：用一根細長鋼針從公狗胯下某處穴位扎進，只這一扎，狗那物件立刻蔫軟下去，且今后再無堅挺之日。那年長公公說這是他家祖?zhèn)鞯慕^活兒，祖上世代做劁業(yè)，不用刀剪，只靠一根鋼針。于是公公們先在一只公狗身上下手，果然十分靈驗。從此，只要見到有狗在交配，便捉住如法炮制，決不饒恕。弄到后來，狗們只要見了公公模樣的人便驚恐萬狀，即刻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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