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我有時候會感覺,那癌朋友的黑大氅——薄如絲絹——在我周圍飄忽,因為我有乙肝病毒,并且肝功不正常過;肝區(qū)有脹疼,雖然并不嚴重,也可以化解。但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我還是覺得,這位難惹的朋友,離我們——我和我周圍的人——很遙遠。有時會聽到,或是從媒體上見著,某某人得了某癌,某某花季女生罹“血癌”……憐憫會生出,感慨也會發(fā)幾聲,但多半是貓哭老鼠,并不往心里去。我們談論起這些“不幸”,大多是輕松自在的——與對待其他道聽途說、茶余飯后談資差不多。還常常在那里慶幸,自己未被這個“老條三”(杭州話:家伙)相中。直到半年前,同事、朋友,住同一幢樓的wan,運交胃癌,才覺得那癌朋友,跑到得近了。有時在僅距幾尺的地方,覬覦。距離還是有的??傮w來說,我是不會把它放心上。
此刻,日本佬偷襲珍珠港,“9?11”飛機撞雙子塔,一枚炸彈,落進我的肝臟……
“也不一定的,”女醫(yī)師說,“還要做進一步檢查?!?/p>
她寬慰我。
遞給我手紙。
我擦擦那滿是清涼油膩的胸腹,從床上坐起。
按照小說或報紙上的描寫,這種時候,應該是五雷轟頂,臉色慘白,天旋地轉,甚至癱在那里,動彈不得。我得預防,類似場面的出現(xiàn)。我坐穩(wěn),提起褲腰,以屁股為軸心,轉過身,小心翼翼,讓雙腿空降下去。女醫(yī)生問:“你不要緊吧?”我搖搖頭,微笑著說:“沒事?!比珗龆荚谛蕾p我的表演。他們希望看到什么呢?我的一只腳,觸到了鞋子,鉆進去,再鉆進另一只。我的腳骨,會不會發(fā)軟呢?先是趾踮著實處,然后是前腳掌,后腳掌,全部踩實。皮囊的重量,漸次地灌注到兩條腿上,人伸直。束皮帶。抬頭,屋頂并沒有旋轉,女醫(yī)生還是那么穩(wěn)穩(wěn)地坐著,笑盈盈地望我,雙眸波亮……媽的!什么事沒有。雙腿像往常一樣,忠實而輕松地,承載著我這一百廿多斤。我甚至還感覺到,我的脛骨,鐵硬,不用帶護板,照樣也可以踢球賽。臉色,肯定沒有發(fā)白,因為我感到,那地兒有點熱熱的,屋子里暖;枕頭顯低,有點血沖頭面;當然,還得添加一份激動,一件新鮮的物事降臨,且不管它的好壞。
我努力顯示出從容,衣褲擺弄停當,彎腰拔鞋跟。抱起那一摞子七七八八的物什——雙肩包、帽子、手套、檢查單……站到墻邊空檔去,把位子讓給下一個倒霉蛋,或是幸運者。
這里的光線,要比床那頭亮些。窗外飄進來,濕涼、清爽的雨氣。
“你的家人呢?”女醫(yī)生問。
我說:“我沒有家人的?!?/p>
確切地說,我的“小家”解體,于公元1997年的“紅五月”。比“偉大的蘇維埃社會主義聯(lián)盟”分家,遲五年又四個多月;比香港寶貝回到母親的懷抱,早約兩月。小家伙——一個白膚、額前有一綹卷發(fā)的小男生,在我身邊待了一年半光景,之后,“叛逃”到他母親羽翼下去。
眾人的目光,環(huán)圍著我,按照“常規(guī)則”,此時我應該“風吹跌倒,撒屁頭暈”。
“您把全部,都告訴我吧,我得自己拿醫(yī)療方案?!蔽覍εt(yī)生說。
(3月23日寫——)女醫(yī)生安慰我:“好好治療,你還年輕?!?/p>
大約,她又把我當做“四十多歲”的“小伙子”了。我總是這么被人恭維,這種感覺,是令人愉快的。也許,女醫(yī)生是看清楚了我的病歷——那上面有年齡,只是時下,人們總把五十上下的人,當做“壯年”來對待,社會學分類稱之為“中年”。相對于六十來歲、七十歲的,自然是“年輕”。
我在驚詫和同情的注目禮護送下,踅出里間,走過外間,到門口。
我在深藍色的候診座上,放下懷中的一堆東西。剛才離得快,肚子上的油,還未擦盡;衣褲,也不盡整齊,都得重新收拾。
對面整版的醫(yī)務墻上,戴眼鏡和不戴眼鏡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律白衣白帽的“專家”,注視著我。我的操作,包括打開、合上“拉鏈門”,全在眾目睽睽之下,真有點不好意思。這些人頭像的旁邊,是琳瑯滿目的治癌,治胃病、心臟病,配眼鏡,“十全大補”膏等廣告,它們本來就是真話不多,習于“敲詐勒索”,褻瀆一下,不算罪過。
我得想想。
噢,這家伙來了,癌朋友。
下一步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