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恐懼感,現在分析,可能來自害怕被弄回老家去。敵機空襲,乃是夢的偽裝。夢是會偽裝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從“所思”到“所夢”,這是一個反映過程,既有直接反映型的,也有間接反映型的。偽裝了的夢好比象征派的詩,屬于間接反映型的。做噩夢的翌日,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我和別人正在河邊撈沙(改土用的),司機曾紹華跑到農場來,通知我務必在明晨十點以前到達機關,有要緊事。到底是什么事,他又不說。要掩飾自己的恐懼感,我也不好多問。估計是快要遣返我回原籍去了。一夜怔忡,不能安枕。第二天早早起,煮飯開飯都提前了(我兼做炊事員)。事畢,騎車奔向機關。路上精神恍惚,險些在駟馬橋變成汽車輪下之鬼,留在橋頭看司馬相如高車駟馬衣錦榮歸,眼紅他苦盡甘來,做了漢武帝的御用文豪。我提前到達機關大門口。司機曾紹華湊上來,顯得很神秘,小聲說:“就在這里等著。我進去通知。有人要找你。”然后用左手遮住嘴,用右手指一指禮堂,抿嘴一笑,補上一句耳語:“正在審十八子!”我這才望見禮堂內坐滿了人,似乎有人正在慷慨激昂地發(fā)言批判曾紹華所說的“十八子”。機關內姓李的至少有七八個,不知是哪一個又合該倒霉了。我忽然有所悟,心想:“該不是已經在搞運動了?批判寫中間人物?”反正與我無關。我是快要爬了的人,時候一到,一腿踢出相府,管得人家牛打死馬,馬打死牛。我連做牛馬的資格都沒有!于是我掉開臉,背向禮堂,站在二門旁邊,懷著鬼胎:“有人要找我,誰?”
席向走出來,向我招招手,我便跟在他的后面,不是走向禮堂,而是倒左拐,穿小門而入,走向音協從前的辦公室。
一個陌生人坐在那里等我??茨悄?,挺嚴厲的。
“這是省委的同志,找你談談?!毕蛘f。他連陌生人的姓名也不肯向我介紹,便退到旁邊去坐下,準備記錄。
“你坐下吧?!蹦吧苏f。
在他對面,隔一張辦公桌,我坐下來,忐忑不安,因為這是審案的格局。
陌生人兇狠地盯著我,說:“我是省委工作組的,要你老老實實談談情況?!彼膊豢辖榻B自己的尊姓大名。犯人是沒有必要知道法官的姓名的,歷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