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弟之死
“五一六”這平平常常的一天過去了,城廂鎮(zhèn)的階級斗爭形勢急轉(zhuǎn)直下。第三天晚上,在北街劇場內(nèi)開大會,王鎮(zhèn)長作動員報告,中心內(nèi)容是“打擊階級敵人的現(xiàn)行破壞活動”。密鑼緊鼓,來勢洶洶的又要整人了。第四天晚上,木器家具社岳社長通知我到瞭望臺去開會。瞭望臺乃是本鎮(zhèn)的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分子、壞分子,通稱“四類分子”,也就是剝奪了公民權(quán)利的階級敵人,每天晚上開會,低頭聆聽訓(xùn)話的場所。岳社長說:“從今天晚上起,你不能再到社里來同人民群眾一起開會了??斓讲t望臺去吧!”我知道這不是他個人的意思。從此以后,階級敵人由“四類”擴大為“五類”了。當(dāng)時我很傷心。白白地改造了整整九年,規(guī)規(guī)矩矩,勤勤懇懇,不但不被諒解,倒做了法定的階級敵人。天啊,結(jié)局竟會是這樣!
我的大弟很高興,常常在家中放聲怪笑。我做了法定的階級敵人,仿佛竟是他的勝利。我的幺弟很氣餒,忽然怕起我的大弟來。十天以后,幺弟凄然辭家遠(yuǎn)行,到威遠(yuǎn)縣做工去了。我的母親勸慰我想開些,橫順這輩子勞動吃飯就是了。她到街上買回一包黑色染料,把我僅有的兩套灰卡嘰制服都染黑了。問她為什么這樣做,她低眉俯首說:“不要讓別人想起你從前當(dāng)過國家干部?!蔽衣?lián)想起秦朝的罪徒都穿赭衣,似有道理。如今黑色又是階級敵人之色了。后來我注意到,夜夜在瞭望臺開會的本鎮(zhèn)“五類分子”確實有許多穿黑衣的。
我每天照樣去抬電線桿,早出晚歸,兩頭摸黑。五月下旬某日傍晚歸家,路上餓了,急步行走,從糠市巷斜穿范家壩的菜園,往余家大院的缺墻口走去。這里沒有路燈,黑蓊蓊的。小時候聽說這里有鬼。走到缺墻口,迎面遇著一個黑影移來,差點對撞著,嚇得我一叫。黑影抬起頭來,一張灰白的臉,原來是我的六弟余勛鎰。他佝著背脊低著頭,雙手插在褲袋內(nèi),大約是晚飯后在這里散步吧。我正要點頭招呼他,他卻低下頭去,急步走入黑暗中。我怔了一下,這才想起他的神色不對,眼睛里好像有恐懼感,眼皮又是腫的,似乎剛剛哭過一場。
晚飯桌上,我對母親說:“六弟也不理我了?!蹦赣H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俯身向我耳語:“他出事了,半個多月都沒有去拉車了,天天躲在屋里。聽說上頭叫他反省,交代問題。”
“他能有什么問題?”我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不曉得嘛。聽說是他坐茶館,三朋四友,說了一些不滿的話,別人去告發(fā)了。唉,茶館酒樓自來就是是非之地,去不得啊!”母親愁眉苦臉地說,又補一句:“你在外面說話也要注意?!?
“我想去找他擺一擺。”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