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林的考試還沒了結(jié)，瑩雪便收到學(xué)校房管科的通知。秋谷的鑰匙到了手，隔壁的鬼囂狼嚎也就拜拜了，拜拜的還有方亭的牢騷，比密西西比河還浩蕩，比阿巴拉契亞山還雄壯。有了自己的空間，就有了自由的天地，想什么時候休息就什么時候休息，冰箱里的東西愛怎樣放就怎樣放，再不用擔心拿錯人家的牛奶和雞蛋。
方亭一大早就出門打工了。趙偉昨晚做實驗做到深夜，回家倒頭便睡，睡得像死人。臨近中午才醒來，起床后餓得頭昏眼花。冰箱里也沒剩飯，他只好東一根青菜，西一個雞蛋，再打一包方便面，胡亂地把肚子填了。
瑩雪進門告訴趙偉搬家的事，趙偉笑道：“我知道你們遲早都要走，秋谷的環(huán)境畢竟要好些。你們申請的是Two Bedroom（兩個臥室）嗎？”瑩雪告訴他，他們申請的是一個臥室，所以不招室友。
趙偉這些日子面黃肌瘦，頭發(fā)凌亂無序，還冒出不少的白發(fā)，迎著光，刺得人眼慌心酸。他說：“兩臥室的宿舍，可以租一個出去。我們還不是一樣，就這么個破房子還住了三家人，比老黑的貧民窟還過分。上次我老板想來看我，我都不敢吭聲，怕嚇死他了?！?/p>
瑩雪笑道：“嚇不死他的，你們的現(xiàn)金疊成磚頭倒是可以打死他。”趙偉沒接她的話，呆呆的，像個木頭人。她只好說正話，“至于房租，我們該再交半個月。我們中途一搬，你們也有損失?！?/p>
“不用了，”趙偉手拿筷子，狼吞虎咽埋在面碗里，“你們走不了多久，有人會搬過來?！?/p>
“可還是要空房啊?！?/p>
“放心走好了，我們不缺那個錢?！壁w偉蹙了一下眉，眼睛血紅地看她，她愣得不知說什么，只覺得空氣快凝成了鉛。她擠出些笑：“那我就先謝了?！闭f完便準備上樓。
“你真是個好女孩?！?/p>
背后的聲音，像又沉又冷的風，她條件反射回過頭，只聽他又嘆：“你們家紀林哪來的運氣?！?/p>
“找到方亭才是你的運氣。”瑩雪說，“這兒的中國人，誰有她吃苦？她一年掙的錢比那些年薪五六萬的都強?！爆撗]有胡說，方亭掙的錢不用上稅，那些在公司拿工資的人，工資單上幾乎扣掉了三分之一的稅。
“錢多有什么用？”趙偉的聲音還是沉。
“錢多怎么沒用？昨天打工，我同羅霞聊天，她說她弟學(xué)車就是她出的錢，爸媽雖然也出得了這個錢，但是讓他們高興也是一種孝心?。 ?/p>
“孝心！”他嘴唇發(fā)抖，發(fā)出一聲長嘆，像受傷的動物。
瑩雪一驚，不知他要說什么。他進入了一種情緒，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把他引爆。她拉了張椅子坐下來，靜靜的，什么也沒說，聽他講自己的故事。
趙偉在國內(nèi)有個姑媽，退休后工資太低，物價又太高，獨自開了家小雜貨店。也是天災(zāi)人禍，遭了搶劫，她奮起反抗，被打成重傷，現(xiàn)在正躺在醫(yī)院。姑媽和他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系。父母一直在外地工作，他從小就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而他的姑媽姑父也同大家庭住在一塊兒。趙偉那時很小，什么也不懂，看小表哥喊姑父姑媽為爸爸媽媽，自己也跟著喊爸爸媽媽。初中的時候，他被親生父母接回家，姑媽哭了幾夜。每次春節(jié)回老家，他總是手舞足蹈：“我又要見我媽媽了?！?/p>
“我姑媽現(xiàn)在有難，該不該寄錢？”他呼吸急促，聲音苦成了藥，一只手抓住飯桌的一角，只恨不得把它劈下來。
“該寄，再艱難也該寄?！?/p>
“可是，方亭?！壁w偉眼睛發(fā)直，嘴角的肌肉一陣陣抖，他講不出方亭的原話：你父母一天到晚跟我們搗亂不說，削尖了腦袋就想算計我們的錢?，F(xiàn)在怎么又蹦出了一個姑媽？你當我在美國開金山?。澮幌卵涂梢該鞚M手的黃金？過不了多久恐怕還有什么姨媽、舅媽、姨婆、舅婆的輪番登場出來唱窮。你還不是農(nóng)村出來的，哪來這么多拉扯不完的三親六戚，一個個像餓瘋了的討飯鬼？
“你需要多少錢？”瑩雪干脆明了，不再問。
“瑩雪，這……”趙偉的心一陣狂翻亂攪，他說，“你知道我的資助也不低，一個月也有一千六?！?/p>
瑩雪只覺得好笑，心想我當然知道你的資助，你提不出來錢又有什么用？怎么不敢把支票開了先寄回家，給方亭來個先斬后奏？她當然沒給他出這樣的主意?！澳愕任乙幌??！彼觳缴狭藰?。他眸子里呼之欲出的眼淚，令她害怕和心寒。
“這里正好有五百塊，我還沒去銀行存起來?！迸滤^意不去，她笑著安慰他，“你知道我打工不缺現(xiàn)金?！?/p>
“瑩雪……”趙偉忽然抓住瑩雪的雙肩，把她摟入懷里?，撗]有掙扎，她居然佩服自己的冷靜，她覺得他只是個傷心的小孩。最后，她像大姐一樣拍了拍他的背。他醒過來，松開了她。
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有些恍惚，像半醒的午覺，夢還纏在身上。要是紀林忽然回家撞見了剛才的一幕，或是方亭就在房子里根本沒走，那世界不都亂了套？如果自己嫁的是趙偉？她真的想笑，不可能！不論他心有多善良，專業(yè)有多出色，感情就是那么沒有理由。她還是那么愛紀林，為什么？不為什么！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經(jīng)歷了古怪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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