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霽光的車拐七彎八,正在逾山越嶺。道路依山而建,時而盤旋而上,時而又蜿蜒而下。他笑道:“我們已在西弗吉尼亞的境內(nèi)。”兩人朝北遠(yuǎn)望,群山起起伏伏,綿延在淡藍(lán)色的煙霧中?!半y怪人們叫它Blue Ridge Mountain(藍(lán)嶺山),這山果然是藍(lán)的。”肖云說。
車下了高速,開進(jìn)一個依山傍水的小鎮(zhèn)。正如歌中唱過,山是Blue Ridge Mountain,水是Shenandoah River(謝南多亞河)。他問:“你餓了吧?”“我越看越餓?!毙ぴ剖种盖胺降膹V告。那個巨大的廣告牌,囂張地飛進(jìn)他們的視線——金碧輝煌的大廟做底子,兩三盤鮮艷的菜是主唱,紅紅綠綠的方塊字鬧成一團(tuán),百分之九十九的當(dāng)?shù)厝硕伎床欢?。又是福州人開的店,從城市出發(fā),把農(nóng)村都包圍了。
文霽光問她:“去不去這家中國店吃晚飯?”肖云笑道:“這荒山野嶺的,有米飯吃就不錯了。”兩人都明白,這種中國餐館做出的菜,完全根據(jù)美國人的舌頭而改良。肖云說:“我在餐館打工,碰都不碰這種騙老美的玩意兒。員工們吃飯,自有廚房的師傅做正宗的菜。中國人請客下館子,一般都去胖瓜開的半月樓。”
室內(nèi)人聲鼎沸,像過大年;室外排著長隊,像等著摸獎。還沒走到店門口,“我的媽呀!”肖云大叫道,“怎么冒出這么多人!大街上一個人影子都沒有,結(jié)果都跑來吃中國飯了。”
兩個人太餓,都沒了排隊的耐心,進(jìn)了隔壁的一家快餐館。女侍者漂亮苗條,言辭也禮貌,但眉眼和嘴角分明透出冷煞煞的傲氣。
“傲什么傲?”肖云說,“山上的人就是這個德行,等隔壁的中國店把它吞了,讓她去給福州人當(dāng)差吧。”“中國人搶了她的生意,她當(dāng)然有氣?!彼⒁獾侥桥⒉皇莻€冰美人,見了當(dāng)?shù)厝?,也是一臉的笑?/p>
最后賬單送上來,只有十二塊錢,文霽光留了五塊做小費,大大超過了15%的服務(wù)費。女孩見他們起身告辭,眉眼一抬,淡淡說了句:“謝謝。”兩人剛出餐館的大門,身后傳來劈天的巨喊:“我的天!他們給了我五塊錢!給了我五塊錢!”肖云笑道:“古人說千金難買一笑,可區(qū)區(qū)小錢就買了她的一叫,到底還是沒有底氣?!?/p>
天徹底黑了。肖云問:“我們?nèi)ツ膬??”他說:“我也不知道?!彼哪樇t了:“不是說帶我去看風(fēng)景嗎?”山上夜涼如水,蟲聲唧唧咻咻,他摟她入懷:“有你的地方就有風(fēng)景。”
鄉(xiāng)下的希爾頓酒店一點不見奢華,大廳暖黃色的光落在肖云的身上,她感覺自己臉燙心跳。一點曖昧、一點隱憂,她知道有個怎樣的故事在等她,在這個春末夏初的晚上。
窗外寂絕靜絕,四圍皆是松林,遠(yuǎn)處隱隱傳來火車的轟鳴聲。內(nèi)心蠢動著難言的抵御,我不能這樣,我不能這樣!越愛越不能。無法抗拒的力量,逼住了她的呼吸。一條閃著銀光的河從發(fā)尖流到腳端,她覺得幸福。
“云兒,嫁給我?!?/p>
他在向她求婚,這么快?
“不!”其實身心都是喜悅。她只是淘氣,也是在撒嬌,“我不嫁給上海人?!彼嚦鲆荒樀膰?yán)肅,“你們太精明會算,一粒米、一滴水。雖然我本人就是學(xué)財務(wù)的,也沒本領(lǐng)算過你們?!?/p>
他捉住她眼里的狡黠,匍匐在她的耳邊低語道:“命中注定,我就是要跟你計較,不僅計較今生,還要計較來世。”
她覺得好像是第一次戀愛,這么柔情蜜意的愛。她任他牽引著她,一同走進(jìn)瑰麗的世界里去。過去的一切都被屏除了、拂拭了,她恍惚看見初霽的月輝,光射玉堂。那靈與肉的相融,是羞怯?是喜悅?是欣幸?是眷戀人間的纏綿,也是如登仙境的飄然。所有的一切,帶著生命的爆發(fā),化成天際中悠長的流光。瑩雪三言兩語,講了趙偉借錢的事,其他的只字不提。紀(jì)林聽了直搖頭:“要是換了我,也就兩條路,不是離婚就是死,被這種女人纏上了,簡直就是生不如死?!?/p>
瑩雪看紀(jì)林神色沉重,估計他的考試黑的多紅的少,哪敢多問?泡好一杯茶,遞到他的手頭:“算了,別談人家,等你熬完最后一門,我們就搬去秋谷?!?/p>
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房間早亂了,衣服和書籍或捆或疊,從餐館帶回的紙箱都堆在地上?!霸趺淳湍阋粋€人,你家的勞動力呢?”方亭邊吃邊問?!八裉炜荚??!爆撗玫牟A髅蠓胚M(jìn)紙箱內(nèi),回頭又說,“趙偉實驗室的一個老美下午有空,他有卡車可以幫我運家具?!?/p>
方亭放下手中的湯,蹲下身子說:“既然用人家的車,那得抓緊時間,來,我?guī)湍愦虬?。這些玻璃器皿之間還得放些舊衣服,否則非碎不可?!彼轮?,從廚房的壁櫥里翻出些舊布,遞給了瑩雪?,撗┱f:“你平時打工夠苦了,別跟著我累壞了?!?/p>
“哪就累壞了?又不是泥糊的?!狈酵ず吡撕?,手腳麻利如飛,三下五除二,打好的箱子像一排隊伍立在她的眼前?,撗┢鹕硎媪艘豢跉猓骸叭绻俏乙粋€人,弄到天黑也弄不完?!?/p>
“人在美國,搬家是家常便飯?!狈酵ず攘艘豢谒皬闹袊矫绹?,那是我們第一次搬家,兩個大箱子就是所有的家當(dāng)。一個人剛剛安定下來,等愛人來了又要搬家,轉(zhuǎn)學(xué)要搬家,找工作要搬家,跳槽換城市肯定又要搬家。反正人在他鄉(xiāng),永遠(yuǎn)不知家在何方?!?/p>
永遠(yuǎn)不知家在何方!那是天涯倦旅,心事良苦?,撗┮粫r也啞了,思前慮后,想起紀(jì)林,她的眼前是沒有邊的霧,隱約地還飄著雨,晴朗的天空似乎只是想象。
方亭見她發(fā)呆,問她:“你怎么了?”瑩雪回過神來,對方亭笑道:“你真是個難得的好人!”“好人?”方亭嗤地一笑,手揮一揮,又重重地落在桌子上,“你知道趙偉的心眼嗎?人人都說他是個好人,有時候他真的很氣人,是那種很陰損的氣人?!?/p>
瑩雪勸她:“你個性太強總是吃苦?!薄拔揖褪沁@個性!”方亭的聲音像過了擴音器,“朋友處得好就交,處不好就滾,這就是朋友的好處,因為朋友可以選擇。但是親戚,因為血緣,不是你想砍就可以砍的?!狈酵ひе例X繼續(xù)喊,“隔了十萬八千里,還不放過我們。以為我們在美國撿金包卵?”
瑩雪問她:“你是不是經(jīng)常給家里寄錢?”方亭一聽就火了:“沒見過這種動物,他媽發(fā)現(xiàn)我們寄的錢不如以前多了,就開始來鬧,每次一抓起電話就開始哭,說她頭也疼,眼也疼,肝也疼,心臟也疼,怕是活不長了。我一看就知道她在耍潑,裝瘋賣傻想多騙幾個錢,趙偉居然能耐著性子把話聽完?!?/p>
“他自己的媽,他當(dāng)然要聽?!爆撗﹦竦溃澳悴粫犚恢谎坶]一只眼嗎?對著鬧,對你有什么好處?”方亭一口氣將水喝干,“啪”的一聲空瓶子拍在桌子上,繼續(xù)同瑩雪講道理:“雙方的父母生老病死應(yīng)該管,但是親戚呢?你管得完嗎?他什么爺爺姑媽的輪流蹦出來,你就是在美國開大工廠也管不完??!”方亭頓了一下,眼圈有些發(fā)紅,聲音低啞道,“我們在餐館掙的那個錢,瑩雪你應(yīng)該知道,每一張美元上都是血和汗。有一次打工,我去冷庫房取西瓜,西瓜太沉,我站在架子上一不留神差點兒摔下來,我當(dāng)場就在想,要是我摔傷了摔殘了,誰來照顧我呢?”瑩雪低頭不語。她想起小時候出門看山,天氣不同,季節(jié)不同,看見山的風(fēng)景完全不同,有時陽光明媚,有時翻云覆雨。
趙偉從實驗室打電話告訴方亭,汽車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翱墒羌o(jì)林呢?”放下電話,方亭問,“他不知道今天搬家?”“他有考試?!爆撗┬念^也難過,怎么現(xiàn)在還沒回家?如果搬家讓趙偉充當(dāng)主力,那成什么話?
“你看你找的男人!”方亭對她擺頭歪嘴。
電話鈴又響了,她們都錯了,依然不是紀(jì)林,這次是章露露?!靶ぴ圃谀隳莾簡?,瑩雪?”露露急切地問,“今天的考試早完了,怎么還沒找到她?我們約好考完見的?!?/p>
紀(jì)林終于回家了,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瑩雪哪敢問考試的事?他告訴她汽車在半路出了點小毛病,她什么也沒追問,只輕輕點了一下頭:“回來就好,我們準(zhǔn)備搬家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