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文霽光和肖云過的可是神仙日子。他們偎依在一起，聽窗外的松濤和黃昏的微雨聲，看夜空的明月和星辰，這世界的一草一物似乎全都在抒情。她什么話都對他說，陽光下的童年其實也有黑影子，沒有父母的陪伴，成長中總有遺憾。她無聲啜泣在他的懷里——那是種溫暖的發(fā)泄。
車漫無目的朝山上開去。小路兩旁林深樹密，偶然閃過一兩只飛奔的鹿。在一個觀景點，他們停了車，憑欄遠望，又見那張中國廣告牌，很囂張地與青山對峙，如果沒有它過分的唐突，小鎮(zhèn)清幽古韻的格調(diào)就統(tǒng)一了。
“我要是市長，絕不允許這樣的廣告。”文霽光說。那年他去圣奧古斯?。⊿t.Augustine），美國最古老的城市，三百多年的歷史，城市里的建筑大都是西班牙古典風格，有拱橋、城墻、尖頂?shù)慕烫茫伾材^于青灰、月白、磚紅，肅穆中有幾分典雅。城市里，椰樹濃蔭，無論是兩百年前的古房和民居，還是剛建的政府大廈和銀行新樓，所有的風格和顏色都是統(tǒng)一諧調(diào)的。諧調(diào)嗎？他拐了一個彎，抬頭一望，一棟雄糾糾的中餐館立在眼前，朱紅的柱子、艷綠的瓦，強烈的對比刺得人睜不開眼。房前一對雄威的銅獅子，廊柱上盤著長龍，廊頂上掛了紅燈籠，個個碩大無朋。門前停滿了車，生意可好了。他進去一問，果然是福州人開的店。
“他們厲害！”肖云說，“把大紅大綠的中國房子立在古城里面，我真佩服這些福州人。有些人不喜歡他們，說是命都不要也要偷渡美國，似乎給國人丟臉。其實我和他們有什么區(qū)別？當初不也是拼命考托福嗎？過的同一個海，只不過各用各的船。誰比誰高級？那個死胖瓜！你知道嗎？她大概自以為比人家的船高級，還自以為她的店比別的店高檔，說人家全是喂豬的店?！毙ぴ仆蝗恍Φ们把龊蟮?，“胖瓜的比喻沒錯，大師傅說過，這老美吃自助餐就像豬吃食?？纯催@自助餐臺子，不像一個個豬槽嗎？大師傅曾在中國當過兵，在部隊農(nóng)場喂過豬。他說他喂了三年的白豬黑豬，想不到到了美國還是做同樣的事?！蔽撵V光聽了沒有笑：“云兒，結婚后別去餐館好嗎？”
“為什么？”他說：“你是學生。”肖云說：“學生哪能天天學？一個星期就干一天活兒也算休息腦筋、活動筋骨?！蔽撵V光這才倒出實話：“我不愿那些廚子們跟我的老婆嘻嘻哈哈。還有個人，陰在角落，心術不正，目光也不正?！毙ぴ谱兞四?，知道他說的是誰，掙出他的懷抱：“誰的目光不正了？”他慌了，只好承認：“我吃醋了?！彼壑樽右晦D(zhuǎn)就笑了，她喜歡他那樣的表情。
夕陽西下，他們開車下了山。小鎮(zhèn)的那家中餐館就在眼前，因為不是周末，沒有人山人海的氣勢。老板娘站在門口滿面含笑，還未等他們開口，便熱情地問：“中國人吧？”
“我們這個鄉(xiāng)下，平時很難見到中國人，全都是鬼。”老板娘給他們帶了個靠窗的座位，又問，“你們是路過這兒吧？”
“不！已經(jīng)待了三天。”文霽光回答說。
“待了三天？”老板娘覺得不可思議，“干什么？”
“度蜜月！”
肖云聽了，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腳。老板娘兩眼發(fā)光，大方地說：“原來你們新婚！今天的飯錢我給你們打五折，飲料全免?！彼剡^頭去喊，“燕子，還不快上茶?！?/p>
背后一陣腳步聲，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女孩端來一壺烏龍茶?！澳闶菑母Ｖ輥淼陌?？”肖云張口便問，“今年多大了？”“下個月就滿十七了?！毖嘧舆€告訴肖云，她來自福州的長樂，和作家冰心是同一個故鄉(xiāng)。“你好了不起！”肖云嘆道，“這么多來自長樂的人也只有你提起冰心?！?/p>
肖云想起那天餐館繁忙的場景，便問起燕子小費找了多少。燕子老實告訴他，周末小費好，可以找個一百五十，平時也就七八十而已。“加上底薪還是比我們那邊肥，我干脆留下來給你們打長工?！毙ぴ剖治枳愕浮?/p>
“開什么玩笑，你們讀書人啊，以后都是在洋人公司掙金子的?！崩习迥锒藖硪恍』\蝦餃，“別光顧說話，到吧臺上拿些東西來吃?！?/p>
一陣談天說地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真小，說來繞去，老板娘居然是鄧太太的表妹?！澳阍谖冶斫隳莾捍蚬ぃ腥A村？”老板娘拍掌道，“我表姐一家真是天大的好人，現(xiàn)在我的這個店，就是他們給撐起的，他們常說，要想掙大錢，就得下血本。”
“你怎么把血本下在荒山野嶺？”肖云不解。
“我也想在大地方開啊，亞特蘭大、休斯頓這些地方我都想過的?？晌冶斫銏詻Q反對，她說現(xiàn)在大一點的地方就是人吃人。城市已經(jīng)找不到銀子了，只能往農(nóng)村走。你知道大城市的中餐為什么便宜嗎？大家拼命往下壓。亞特蘭大有家自助餐，四塊九毛九就能吃蝦和螃蟹，讓人家小店怎么找錢？所以遭恨，有人打電話給移民局，說它里面藏了黑工?！?/p>
“哪個中國店沒有黑工？”文霽光說，“何苦嘛，都是中國人。”肖云搖頭道：“日本店也有黑工，但是人家就很團結。日本人自己定的規(guī)矩，新開的日本店，價格只能高不能低，生意再不好，也不能壓自家的同胞?！?/p>
老板娘點頭道：“難怪日本店越開越高檔，中國店越開越低賤，都是自找的！我現(xiàn)在也好，不在大城市跟那些中國人瞎攪。鄉(xiāng)下的生意還容易些，一到周末，山那邊的人都開車過來吃，帶著一大家子人?！?/p>
肖云說：“我見過你的廣告牌，紅紅綠綠的，老遠就看得見?！?/p>
“這個廣告牌好貴！但我還是聽表姐的，沒有大投資就沒有大收益，好多人都是看見廣告牌開車找來的?！崩习迥锏哪樞Τ闪艘欢浜ā扇藴蕚滢o行的時候，她把一樣東西塞到肖云手里，“這也不是什么貴重的禮物，只是圖個吉利，祝你們新婚快樂?！?/p>
那是一個仿玉的雙喜，幽涼涼的工藝品，閃著青綠瑩白的光，雙喜下面拖著一串長穗子，喜氣洋洋的紅紅的發(fā)亮，映得肖云的臉更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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