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當時想得很單純,既然住賓館是公費,趙伯耘好意留他,他就該領(lǐng)這份情。當天晚上,天水領(lǐng)著啞娘去劇場,看了一場皮影戲。天水和啞娘回來后,都睡了一個踏實的懶覺。啞娘平常5點起床,這日破天荒睡到7點。餐廳照樣把早餐送來,兩杯豆?jié){,兩個雞蛋,一盤包子。啞娘輕輕推開隔壁房門,天水還在沉睡。啞娘順手把椅子上的衣服,拿到自己房間里。她抖開天水的文化衫,上面破了兩個窟窿。啞娘忽然一陣恍惚,眼前晃動皮影戲里的人物,手里的針線不知不覺動了起來。等她定下神來,才發(fā)現(xiàn)她竟然把皮影戲里兩個人物,淡淡地繡在了那兩個窟窿上。
天水來到娘的房間,看到娘兩眼盯著文化衫,一動不動坐在那里發(fā)愣。天水輕輕叫了聲娘,啞娘驚慌地站起來,似乎要把文化衫藏起來。天水搶過來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穿破了的文化衫,被娘簡單地修補之后,竟然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效果。他并不知道,這不是誰都會的手工,而是一種民間的特別工藝。天水看看自己,又看看啞娘,母子兩個的衣服,都穿了好幾年。他也沒有留意,娘的神情有些異常。他睡了一個好覺,仿佛把一輩子的覺都睡足了。他摸出趙伯耘給他的存折,提出和娘一起,逛逛百貨大樓,進行一次大采購。
所謂的大采購,不過是給爹買一個根雕煙斗,給自己買一條牛仔褲,給娥子買一條連衣裙。最后,天水把娘帶到中老年服裝專柜,他想給娘也添一件新衣服。
啞娘摸摸這件,嫌服裝做工不好??纯茨羌?,嫌衣服樣式不對。最后試了一件寶藍襯衫,啞娘問了問價錢。天水用手指頭比劃了一下:99元!
啞娘驚得張大了嘴巴,三下兩下把新衣服扒下,慌亂得掉頭就離開。
一個中年人攔住了天水:請問你的文化衫在哪買的?
天水急著追啞娘,他胡亂指了指外面:路邊攤子上到處都有賣,10塊錢一件。
那人仍然拽住天水不放:我說的是有這個圖案的文化衫。
天水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這是我娘昨晚補繡上去的!
那人聽到補繡二字,發(fā)出驚喜的叫聲:你說的是補繡嗎?世上只有甘家會補繡。甘家的補繡已經(jīng)失傳幾十年了,難道你娘是甘家的后人?
天水被這人問得心里一動:他長這么大,不知道娘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也沒有見過娘走親戚,更沒有見過娘舅家人。清明節(jié)的時候,爹會帶他給爺爺奶奶上墳。但他從來沒有給外公外婆上墳。因為娘不會說話,大家都叫她啞娘。莫非這個人提到的甘家,是娘家的姓氏?
天水停住了,不動聲色地問:你說的是哪里的甘家?
那個中年人激動道:鄱陽湖會做補繡的甘家,哪里還會有第二家?說起這個甘家補繡,你們年輕人可能不知道。但是你只要向老一輩的人打聽,他們就會告訴你。過去那個時候,人們不能經(jīng)常做新衣服,買新鞋子。一件好一些的衣服,常常父親穿小了,給兒子穿。哥哥穿小了,又傳給弟弟。如果不小心,把新衣服剮破了,打上補丁就很難看。他們就會把衣服送到甘家,不僅把窟窿補好了,還在上面繡出漂亮的圖案。因為甘家的補繡實在漂亮,有些人趕時髦,故意把新衣服剪個洞,拿去讓甘家做補繡。你文化衫上的補繡,一看就是出自甘家人之手。你娘在哪里?說不定我認識她。
天水回過頭去,啞娘已經(jīng)跑遠了。天水追下樓,有人說啞娘出了店門。天水又追出門外,哪里還有啞娘的身影。天水嚇了一身冷汗,娘來縣城這么些天,從來沒有出過賓館的門。她不認字,又不會說話,如果走丟了,他該怎么辦?
天水一路向行人打聽,有沒有看見他娘。路人告訴天水,啞娘被一個中年人領(lǐng)著,向賓館那個方向去了。天水急急跑進賓館,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和他擦身而過。
天水氣喘吁吁地問前臺服務員:我娘回來了嗎?
服務員用眼睛朝天水身后瞟了瞟,示意道:剛才過去那個人,把啞娘送回來了!
天水順著服務員的目光,看到那個魁梧的背影,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天水推開房門,啞娘坐在床邊,嘴唇哆嗦著,臉色灰白。天水的腦海中,猛地浮現(xiàn)起十幾年前發(fā)生一幕。
有一年冬季,爹跟著李木匠到外地做活。半夜里有人翻墻進來,撬開了娘的房門。天水被捆成了粽子,有個蒙面人,手里拿著寒光閃閃的刀子,翻箱倒柜搜尋什么。娘擋在天水的面前,蒙面人把天水扔出了房間。
后來只要爹不在,蒙面人夜里就來推門。院門像被歲月風干了的老人,被人一推就轟然倒塌了。隔壁葉家粥鋪爐灶里的火燒得正旺,街對面的羅水慶的年糕鋪子正在蒸米果。大家都聽到段家異常的動靜,以為段家又在鬧鬼,沒有一個人出來阻止。天水被娘藏到隔壁房里,床板在那男人的碾壓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他聽見那男人粗重的喘息聲,還似乎聽見娘也發(fā)出了叫喊。
段箍匠從外地回來,看到倒塌的院門,竟然什么都不問。娘把頭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看上去臉色嬌艷,仿佛一朵花,受了雨露的滋潤。段箍匠把院門修好了,他又出門去。等他回來后,院門又被推倒了。可是他仍然什么都不問,他仿佛在等娘自己告訴他,可是娘什么都沒有說。
段箍匠再次出門時,娘領(lǐng)著天水和娥子,躲進了郭鐵匠的鋪子里。等到段箍匠回來,娘還像過去那個樣子,梳洗得整整齊齊,迎接段箍匠回家。
天水本能地想追出去,看看那個漢子的模樣。他想問問娘的身世,她是不是甘姓氏族的后人?可是他還沒有開口,就看到娘悲哀的眼睛。他的心里像撒了一把鹽,仿佛有一只手抓住他那顆被鹽漬的心,用力地揉搓。
天水把文化衫脫了下來,把它平鋪在床上,一下一下,疊成一個方方正正的豆腐塊,用一個塑料袋子包住,壓在箱子的最下層。天水不知道啞娘害怕什么,逃避什么?他突然覺得養(yǎng)育自己的娘,變得有些神秘,讓他一點也不了解。既然事情的起因是這件文化衫,他只能用這種方法,來安慰受驚的娘。
天水不想在縣城住下去了,他決定立刻回家。天水和啞娘來到輪船碼頭,忽然感覺氣氛不對。候船室里擠滿了人,沒有平常的喧鬧不堪,整個候船室顯得異常沉悶。男人們有的低著頭抽煙,即使開口說話,也是嘶啞著嗓門,仿佛火氣很大。女人們也低著頭,仿佛做了錯事的孩子,蜷縮在一邊。有的悄悄發(fā)出一聲嘆息,有的竟然抹著眼淚。
候船室的電視新聞里,正在播放石鎮(zhèn)受災情況。電視畫面上,沿河老街的房子,有的屋頂被狂風掀掉了,有的房子被攔腰斬斷。樹木被連根拔起,電線桿橫七豎八躺著。幾棟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還有火光在燃燒。到處都是哭喊聲,呼救聲,還有人們驚惶奔跑的身影。
天水看著電視里的畫面,有些回不過神來。他這些天忙著高考,竟然沒有開電視機。趙伯耘應該知道颶風的事,他給我送獎學金的時候,為什么不告訴我?反而勸我在賓館多住些日子。難道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天水想起留在家中的爹和娥子,心中突然有一種不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