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而上的山路被曬得像烤箱里的面團,它時隱時現(xiàn),盤繞在山腰兩側(cè),像是有人興之所至貼上去的。地表在炎熱的陽光下龜裂開來,宛如褐色的玉米面包發(fā)酵后膨脹無度,到了極限,又不知什么原因縮成了一團,形成了許多特別損輪胎的車轍。為了讓偶爾駛上這條倒霉路的駕車人體會到更多的刺激,這里頻繁地上下起伏、左轉(zhuǎn)右拐,時寬時窄,高低不平,著實讓人嘆為觀止。大量揚起的塵土里,每一顆沙粒就是一只殘忍的蝗蟲,似乎都想在這些緩緩爬上來的肉身上咬上一口。
感到刺痛的眼睛上架著一副帶斑點的太陽鏡,布帽壓得很低,埃勒里·奎因先生變得認不出來了。亞麻布夾克衫的褶皺里已積滿剛走過的三個縣的沙塵,身上全是臟污汗膩的感覺。他弓著脊背,全心全意地撲在快散架的杜森博格車的方向盤上,抱著孤注一擲的決心,要和眼前的道路拼個你死我活。從塔基薩斯到現(xiàn)在這個山谷的四十公里所謂的路途上——這里也還只是正式的出發(fā)點——他不斷地詛咒這每一個轉(zhuǎn)彎,弄得這會兒嗓子都啞了。
“你自己的錯,”做父親的惱怒地說,“你還說山里肯定會冷!天哪,我覺得就像是有人用砂紙把我渾身上下打磨了一遍?!?/p>
用一條灰色的短頭巾照阿拉伯人的樣子把頭裹起來抵擋塵土,警官心里的不滿已壓抑不住,比如說這路況,每駛出五十碼必有一次劇烈的顛簸。他在副駕駛的座位上不停地扭動、呻吟。沉著臉瞥了一眼堆在后面的行李,再看看被甩在身后的高低不平的道路,他頹然倒在坐椅的靠背上。
“不是跟你說過嗎,應(yīng)該沿著山谷的小路走?”他動作夸張地朝窗外指了指,“我是這么說的,‘艾爾,聽我的——進了這該死的深山,說不定會碰上什么樣的路’。這話我說過的!可你不聽,非得來個夜探險路,想學人家探險大王。學誰——那個倒霉的哥倫布嗎?”警官略作停頓,又抱怨了一句他不滿意的天氣狀況,“固執(zhí),就像你母親一樣——愿她安息!”他匆忙加上后面這一句,表明他畢竟是一位敬畏上帝的紳士,“好啦,現(xiàn)在你該滿意了吧?!?/p>
埃勒里嘆了口氣,瞥了一眼前方呈之字形上升的道路。天空正以很快的速度變成柔和的紫紅色——這倒是個有著詩情畫意的地方,他想,如果身邊不是坐著這位因疲勞、悶熱和饑餓而牢騷滿腹,變得根本無法理喻的老父親的話。與山谷毗連的山腳下的確是有一條誘人的路,有成排的樹,似乎應(yīng)該很陰涼,但是,他悲觀地想,真的跑過去,也未必和想象的一樣。
杜森博格車在沮喪的氣氛中繼續(xù)顛簸前行。
“不光是這個,”奎因警官的話還沒說完,發(fā)紅的眼睛在頭巾下面注視著前方的道路,“整個假期也這么毀了。一路上全是麻煩,一個接一個!除了讓我悶熱就是讓我心煩。真見鬼,艾爾!所有這一切都讓我心煩透頂,把我的胃口也毀了!”
“我的胃口倒還沒毀掉,”埃勒里嘆息道,“現(xiàn)在我能就著法式炸皮墊和汽油吃下一個固特異輪胎,我都快餓癟了。咱們這是走到哪兒了?”
“蒂皮斯。美國某地。我只知道這么多?!?/p>
“好吧,蒂皮斯。這不是很有文學背景的地方嗎?讓人想起被山火烤焦的鹿肉……哇,那頭鹿叫什么呢,杜塞!不,應(yīng)該是黛西,對吧?”
被顛得東搖西晃的警官瞪著眼睛一言不發(fā),這已經(jīng)清楚地表明,他認為兒子說的完全不對。
“好啦,好啦,爸。別在意了。開車出來碰上些不如意的事是免不了的。你這會兒想要的不就是一瓶蒙特利爾產(chǎn)的威士忌嗎,你這變節(jié)的愛爾蘭人!……你瞧,我說得不錯吧?”
他們在上坡時停在了一個轉(zhuǎn)彎處,拐了多少個這樣的彎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為什么單在這里停下,埃勒里自己也說不清。托馬奧克山谷已被留在了幾百英尺之下,下面那片有綠色植被的臺地早已被紫色的霧氣所籠罩。這股似霧又似云的紫色給人一種感覺:它是被某種巨大而難耐炎熱的猛獸攪動起來的。像蛇一樣盤繞于山間的一條條灰色的道路在霧氣中半隱半現(xiàn)??床坏饺魏螣艋穑瑳]有人煙。頭頂上的天空也開始被霧氣彌漫,太陽像切成片狀的甜瓜,正在向山谷后面沉落下去。十英尺外就是道路的邊沿兒;沒有緩沖地帶,道路陡峭地通向山谷下面的綠地。
埃勒里轉(zhuǎn)身向上望去。高聳的箭山分明是由蒼松翠柏和矮灌木叢構(gòu)成的一幅織錦,顏色上極富深淺的對比。尤其是那茂密的樹冠,緊湊得像布面一樣,沒有一絲縫隙。
他再次啟動杜森博格車。“快熬到頭了,”他輕聲笑著說,“感覺好多了吧。要不要去領(lǐng)略一下,警官!很不錯的——完全是原始的大自然?!?/p>
“對我來說,過于原始了?!?/p>
轉(zhuǎn)眼之間降臨的夜色籠罩了他們。埃勒里打開了車前燈,兩人都陷入沉默中,四只眼睛只顧盯著前方。埃勒里在出神,而老先生的悶氣也還沒有生完。被車前燈照亮的路面上有些奇怪的煙霧,一團團地舞動著,打著旋迎面撲來。
“咱們是不是該到了?”警官在黑暗中眨著眼睛咕噥道,“現(xiàn)在正在下山,對不對?或者這是我的錯覺?”
“時上時下?!卑@绽锏穆曇粢膊桓?,“越來越熱了,對吧?塔基薩斯加油站的那個大舌頭壯漢是怎么說的,離沃斯奎瓦有多遠?”
“五十公里。塔基薩斯!沃斯奎瓦!噢,天哪,這些拗口的地名可真要命?!?/p>
“是不那么浪漫,”埃勒里也咧了咧嘴,“可你也領(lǐng)略到了印第安人的詞源學之美,不是嗎?這倒挺有意思的。我們美國人出國訪問,不是也對‘外國’地名的發(fā)音叫苦不迭嗎——利沃夫、布拉格(現(xiàn)在知道了吧,這個名字不念布拉哈,而念布拉格)、布雷西亞、巴爾德佩尼亞斯,還有我們熟悉的英國的哈里奇和萊斯特郡,還有那些單音節(jié)的詞……”
“嗯哼……”警官有意無意地隨口答應(yīng)著,同時還在不停地眨眼睛。
“……也可以拿咱們國內(nèi)的情況做個對比,比如阿肯色、溫納貝戈、斯科哈里、奧齊戈、蘇城、薩斯奎漢納,諸如此類,不知還有多少。還談什么傳統(tǒng)!是的,長官,紅皮人確實曾在這山谷里出沒。穿著鹿皮靴、鹿皮衣,頭發(fā)編成一股一股的,插上火雞羽毛。他們的信號火堆冒出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