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里塞滿記憶的標(biāo)簽
我真的沒有戀物癖，但就是舍不得在書頁上折角，并且怎么都不愿意用書簽。久而久之，養(yǎng)成了習(xí)慣：翻開書本，隨手沿書脊使勁壓一壓，不看了就倒扣著放，像法語的長音符（借來的書可不敢如此怠慢）。對于精裝書，我只好敬而遠之，裝幀太好就得輕拿輕放、小心翼翼。難怪書架上的精裝本永遠排得整整齊齊，一副從來沒人拜讀的樣子。
清晨，在地鐵里，我任由書本翻到哪一頁，即使頭一天晚上在半睡半醒之間已經(jīng)讀過了也不介意。忽然之間，神志清明了，我往后翻十頁，翻過頭了，再往前翻，終于找到了！這一折騰，地鐵至少開過了十站。不管面前站著默不吭聲的茨岡流浪漢，或是耳邊響起乞討者理直氣壯的一句：“打攪您了，我失業(yè)了！”—我都無動于衷，或許漫不經(jīng)心遞給他們一些零錢，但目光絕對不會離開書本。又過了一會兒，節(jié)奏歡快的手風(fēng)琴演奏起來，我有點不耐煩了，隨身聽里泄漏出令人心跳加速的“嘣嘣”聲，也吵得我沒法繼續(xù)讀書。我起身走向另一節(jié)車廂，卻忘記剛才看到哪一頁，又不得不重新在段落之間徘徊。哦！終于找到了！糟糕，我錯過了新橋站！
沮喪歸沮喪，我還是堅決不用書簽，也不在書頁上折角。
不用說，我同樣抵觸在書上寫批注，但有時的確需要做個標(biāo)記，我就用指甲在有錯誤的地方或者值得記取的文字下面劃一道印子。在地鐵里，當(dāng)我拿著書本朝各個方向傾斜，或者像閱讀布萊葉盲文那樣用指端頻頻觸摸頁面，企圖在厚厚的書頁中找出那道指甲印時，鄰座都用懷疑的眼神盯著我，就像碰見了一個瘋子，我只好暫且作罷。晚上回到家，在鹵素?zé)舻膹姽庹丈渲?，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道神出鬼沒的痕跡，但此時已是眉頭緊蹙：究竟為什么要這般近乎虔誠地拒絕，又無法抑制地惱怒？
我不愿在書上留下任何字跡—它們不知羞恥地出賣主人，玷污他的滿腔熱忱，暴露他的閱讀習(xí)慣。相反，我喜歡那些乍一看令人錯愕不解的發(fā)現(xiàn)，譬如墨汁般烏黑的一圈咖啡漬，讓書頁變得透明的油漬。我喜歡有些沙粒落在書里，把書撐得格外豐滿。我喜歡打開書本時，三片罌粟花瓣或一朵不知名的野花輾轉(zhuǎn)飄落下來。它們喚醒了記憶深處的某個地點、氣味、季節(jié)或者某個人，遠遠勝過任何注解。
在頁邊的空白處做筆記？堅決反對。但要是一時找不到紙，我會心安理得地翻開最后一頁（只在這一頁），在上面描畫公車?yán)镆晃粙D人的肖像，或者趿拉著涼鞋的我的腳。我也曾蜷縮在閣樓的沙發(fā)里，一邊啜泣，一邊在那一頁上寫滿痛斥弗朗索瓦的文字。
雖然厭惡書簽，我的書里卻塞滿了各種瑣碎玩意兒，比如舊時的信箋、購物清單……它們總是伺機透露一些已被遺忘的秘密。把它們從擠擠挨挨的書頁里解救出來，這些來自時間深處的不速之客會泄露關(guān)于某一天的回憶。往昔短暫地復(fù)活了。這感覺奇妙而強烈，絲毫不亞于一眼瞥見某個作家或朋友多年前在書上親筆題贈的句子。
書有兩個生命，它們講述自己的故事，也見證了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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