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書讀的折磨
大家彼此彼此，朋友推薦新人新作時，我照樣抵御不了誘惑。我在心里默默記下書名，隨手抄在信封背面，或者，更保險地，記在記事本上。但有時候我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舌頭，那句話命中注定要脫口而出：
“你能借給我看看嗎？”
煩惱從此開始！除了讓他人蒙受出借書本的極度痛苦，我也給自己惹來了借書讀的折磨。
借來的書是神圣的。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就明白這一點。一個夏日的夜晚，我家那幢樓險遭火災(zāi)，我母親是最后撤離火場的人：她穿著睡衣，腋下夾著一本書。那本書是借來的，母親翻尋了好久才找到。與此同時，鄰居們正在奮力搶救裘皮大衣和珠寶財產(chǎn)。不過話說回來，母親原本也沒有那些貴重東西。
是的，借來的書是神圣的，打開它已經(jīng)是一種褻瀆。把借來的書塞進包里帶回家，我高興得就像剛從郵局領(lǐng)完養(yǎng)老金的老婦人。書丟了或者被偷了，那簡直是比地震還要可怕的災(zāi)難：因為這牽涉到個人信譽?；丶液螅野呀鑱淼臅旁谀嵌咽f火急、概不出借的書里，出門旅行也帶在身邊（哪怕手提包沉得像頭死驢，也絕不敢把它遺棄在托運行李或者汽車后備箱里），與其讓它不尷不尬待在那堆將讀未讀的書里，還不如一鼓作氣盡快看完。我還得為它包上書皮，像母雞孵蛋般小心呵護。如果不慎把書忘在了小飯館，我會在一分鐘之內(nèi)出發(fā)，橫穿巴黎把它找回來。因為擔(dān)心折壞書脊，不敢把書完全翻開攤平了看，這樣一來，只能讀到了雙數(shù)頁的左半邊和單數(shù)頁的右半邊。讓–羅貝爾曾經(jīng)借給我一本全新的波伊斯的《霜與血》，印象已經(jīng)十分模糊了，當(dāng)然啰，我只讀了“半本”嘛。
睡意來襲時，借來的書不能胡亂丟在床邊；吃早餐時也不敢隨手拿起來讀，擔(dān)心書頁濺上咖啡；合上書本時不敢有大動作，生怕有小飛蟲夾在書里，留下一塊觸目驚心的灰褐色污跡。
這本借來的書，我自己為什么沒有買過呢？尤其還是本好書?？峙率沁@樣：借來的這本我得留著，日后要重讀；我自己也該再買一本，但這又顯得很愚蠢，因為買回來的書都不用拆封，我已經(jīng)讀過了。我寧愿把借來的那本據(jù)為己有，把新書還回去?？山杞o我書的人跟我有同樣的毛病，他喜歡他自己的書—盡管我覺得那已經(jīng)快成為我的書了，事實上它并不屬于我。而且縮手縮腳地讀書也讓人興味索然，買書的念頭便漸漸打消了。
書在還回去之前要經(jīng)過嚴(yán)格的審查。先揭掉塑料書皮（哎呀，這道裂口是我弄的嗎？不可能，書包得好好的），有條不紊地翻遍所有書頁，吹去煙草末（這道鉛筆印又是怎么回事？肯定不是我的緣故。要把它擦掉嗎？擦吧。不行，這可能是書主人特意留下的記號。一塊油漬，真糟糕！對了，想起來了，它原先就在那兒。還是用點去污粉，補救一下吧）。總之，要進行全面的修復(fù)：撣去灰塵，拭去劃痕，揩除油漬，擦亮封面，粘牢書頁。完成這份本篤會修士最勝任的工作，至少需要三刻鐘（等膠水干就得五分鐘）。所有這些艱苦細(xì)致的工作，都得冒著一個風(fēng)險：毀掉書上殘留的、書主人格外珍惜的蛛絲馬跡—它們提示著與第一次閱讀相關(guān)的地點、氣味、時節(jié)和人物……無論怎么做，借書人永遠逃不掉邋遢鬼的罪名。
公共圖書館呢？作為專門出借圖書的機構(gòu)，它能讓借閱者免受施暴于人的心理折磨嗎？圖書館里的書，準(zhǔn)確來說，就像明碼標(biāo)價、任人魚肉的風(fēng)塵女子。來光顧此地的都是些狂熱分子，他們在分門別類的書架間著了魔似的來回穿梭，挑挑選選，盡情享受著撒野的痛快，而這一切都發(fā)生在正襟危坐的圖書管理員眼皮底下?？蓱z的管理員！因為蘭波的謾罵，他們已經(jīng)收斂許多，如果偶爾態(tài)度惡劣、為難讀者，那一定不是針對某個來借拉布雷東作品的中學(xué)生，而是有人竟然對這位作家一無所知！再說，根據(jù)《解放報》的報道，令圖書管理員頭疼的最新問題是那些家伙總是站著看書，就在書架前面，旁若無人，把過道都擠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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