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上了樓,三個人站立床邊看著那老人枕在枕頭上的灰白頭顱和被單上露出的花白胡子。此情此景教路易莎小姐大為震驚害怕。
“這太糟糕了,”她打了個冷戰(zhàn)說。
“我早就這么想過,會是這樣的,”杜蘭特太太說。
聽了這話,路易莎對她頓生畏懼。兩個女人很不自在,都等著馬西先生開口說點什么。可這個矮羅鍋兒卻很緊張,干站著不說話。
“他還清醒嗎?”他終于問。
“可能吧,”杜蘭特太太說,“聽得見嗎,約翰?”她大聲問道。那僵在床上的人藍色的眼睛呆滯無力地看著她。
“還行,他聽明白了,”杜蘭特太太對馬西先生說。除去那眼中呆滯的目光外,這病人全然跟死了一樣。三人靜立一旁不語。路易莎小姐盡管倔強,可在這死氣沉沉的氣氛重壓下,也不禁心情沉重起來。是馬西先生在影響著她,教她本本分分地呆在那兒,他那非人的意志把大家全控制住了。
隨后,他們聽到樓下的響動,是個男人的腳步聲,一個男人在低聲叫著:“媽,你在樓上嗎?”
杜蘭特太太一怔,走到門口。但那人已經步伐堅定地迅速跑上樓來了。
“我差點趕不上,媽,”那不安的聲音響過后,他們看到樓梯平臺上出現(xiàn)了那個水兵的身影。他母親過去,撲向了他,她突然意識到她要依靠個什么。他摟住她,低頭去吻她。
“他還沒過去吧,媽?”他急切地問道,試圖控制住自己的聲調。
路易莎小姐的目光從那站在平臺陰影中的母子倆身上移開了去。她和馬西先生在場并目睹這情景,這一點教她無法忍受。馬西先生顯得緊張,似乎讓母子二人流露的感情弄得很不自在。他是個見證人,渾身緊張,他無意看到這一切,因此顯得很麻木不仁。而在古道熱腸的路易莎看來,她和馬西的在場似乎是萬萬不該的。
這時杜蘭特太太走進臥室,臉上的淚還沒干。
“路易莎小姐和牧師在這兒,”她顫抖著哽咽道。
她那個紅臉膛兒、身材頎長的兒子忙挺直身子敬禮。路易莎忙把手伸了過去。這時她發(fā)現(xiàn)他那雙淡褐色的眼睛露出認出了她的神情,隨后他咧嘴笑笑,露出一口白白的小牙,這種打招呼的樣子正是她過去喜愛過的。一時間她感到不知所措了。他繞過她向床邊走去,靴子在灰渣地上咔咔作響。他頗為莊重地低下頭,手撫著床單抖著聲音問:
“您好嗎,爸爸?”可那老人卻視而不見地死盯著他。兒子一動不動地站了好幾分鐘,才緩緩地退下。這時,路易莎看到,他喘息時,藍色水兵服下胸脯的線條很美。
“他認不出我了,”他轉身對母親說,臉色漸漸發(fā)白。
“不會的,我的兒,”母親叫著,可憐巴巴地抬起頭。突然,她的頭伏在他肩上,他忙俯身抱住她,任她失聲痛哭了一會兒。路易莎發(fā)現(xiàn)他的身子抽動著,啜泣出聲,不禁轉過身去,淚流滿面。那老父親仍然僵直地躺在白色病床上。馬西先生在那個皮膚黝黑的水兵身影映襯之下,顯得那么古怪、黯然、渺小。他是在等待。路易莎小姐此時只想去死,一了百了,絕不敢回頭去看一眼。
“我要不要做禱告?”牧師細聲細氣地問。大家便聞聲跪了下去。
路易莎讓床上那個僵死的人嚇壞了。隨之,聽到馬西先生細聲細氣漠然的祈禱聲,她心頭亦閃過恐懼。平靜下來之后,她抬起頭來。床的那一邊露出母子二人的頭來。一個頭戴黑色花邊帽子,帽子下面露出細小的后脖頸來;另一個一頭褐色頭發(fā),發(fā)絲焦黃干枯,密密麻麻如纏繞一團的金屬絲,脖頸曬得黝黑,很硬朗,極不情愿地低著頭。那老人的一大把花白胡須仍然紋絲不動。禱告仍在進行著。馬西先生的禱告聲流暢而清晰,使得人們不由自主地要服從于神的意志。他就像是在統(tǒng)治著所有這些低著的頭顱,毫無激情但卻堅定地統(tǒng)領著他們。他這樣子教路易莎感到害怕。但在整個祈禱過程中,她又不能不對他生出敬畏來,這就像是在預先感受無情冷酷的死亡,領教純粹的公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