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振鋒
(支振鋒,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西學東漸已經(jīng)將近兩個世紀,其功其過,紛紛擾擾。但今日國內(nèi)學術(shù)界終日“西話”縈耳,卻也是事實。在一個開放的學術(shù)世界與思想“市場”中,“西話”當然重要,但考察近三百年來“西話”在中國的興衰沉浮與話語嬗變,我們可以隱約發(fā)現(xiàn)一個從“鬼話”、“童話”到“神話”的軌跡,細究起來,不僅不無裨益,而且還頗有意趣。
一、鬼話
偉大的文明總是驕傲的,在很大程度上,這無關(guān)修養(yǎng),而更多體現(xiàn)的是一個文明的自尊與自信。北宋石介曾有一篇《中國論》,宣稱:“天處乎上,地處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國,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國內(nèi)也。天地為之平,內(nèi)外所以限也。”即便軍事上積貧積弱,當時的士人仍然有這樣的文化自信。只是,天下區(qū)隔,交通有限時,產(chǎn)生誤解,也不可避免。由驕傲而來的傲慢情緒,也在潛滋暗長。所謂東夷、西狄、南蠻、北戎的蠻夷之說,即屬此類。
如葛兆光先生所言,在近代之前,除了佛教進入中國那一次外,外來文明對于中國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的震撼始終不是很大。正是中華民族與中華文化的萬世一系、亙古不絕,所以才在中國人心中產(chǎn)生了強烈的文明自信。然而,因自信而驕傲,閉塞又加劇了這種驕傲,甚至使之變成了傲慢。在看待四夷時,也不免少了尊重,多了輕蔑。加之中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生態(tài)多樣,物產(chǎn)豐富,民殷物阜,并世無匹,堪稱自成一個世界,很難不使局中人產(chǎn)生“天朝物產(chǎn)豐盈,無所不有”的自負。內(nèi)生繁華而外無敵手,由自負而自大不可避免;憂患意識與對外界的警惕漸至消散,輕慢之心大興。
即便是與真正的西洋人開始打交道的前清道咸時期,中國人對西方仍然缺乏真正的認識,不僅以“英夷”、“法夷”等稱之,甚至還要在旁邊加個“口”字旁或者“犬”字旁,簡直是視之為非人類。直到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人家兵臨城下了,才應要求被迫改變。至于在繪畫中將西方人畫作三頭六臂,為妖為怪者,也不是沒有。而且,除了廣東等少數(shù)能與西洋人打交道的地方外,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窮其一生也沒有機會見到一個西洋人。也很少有人想過去西方實地考察,大家也不認為有這個必要。但沒有見過卻不妨礙他們的想象。西洋人是什么樣子呢?于是,《山海經(jīng)》等古籍中奇奇怪怪的記載又被翻了出來。就連乾隆朝大才子紀曉嵐都不例外。他們把傳說中的歐洲等地同《山海經(jīng)》中的記載相互參照比附。于是《山海經(jīng)》里那些半人半鬼的形象,就成了國人想象中西方人的模本。據(jù)說有位生活在鴉片戰(zhàn)爭前后的江蘇文士陸嵩材,在其《江州述感》中這樣描述英國人:“白者乃真鬼,語音類禽鳥,脛長面多毛,眼綠疾顧。”而嘉慶年間舉人、成都人汪仲洋的描述也差不多:“鷹嘴貓眼須發(fā)赤,錦纏花腿到腰身。”其小注云:“英夷之腿極長,青布纏裹,直立,不能超越騰跑。睛色碧,畏日光,卓午不敢睜視。”因此,他主張應該在中午與英國人交戰(zhàn)。根據(jù)他們的描述,英國人哪里是人呀,簡直就是鬼怪。
鴉片戰(zhàn)爭前,時人普遍認為英國人“腿足糾纏,難伸屈,一撲不得起,故往往挫衄”,而且還真有人信,比如大名鼎鼎的林則徐。得到了這個“情報”之后,他戰(zhàn)勝“英夷”的信心大增:“彼之所至,只在炮利船堅,一至岸上,則該夷無他技,且其渾身裹纏,腰腿僵硬,一仆不能復起,不獨一兵可刃數(shù)敵,即鄉(xiāng)勇平民竟足以制其死命,況夷人異言異服,眼鼻毛發(fā)皆與華人迥殊,吾民齊心協(xié)力,殲除非種,斷不至于誤殺。”1839年9月,在給皇帝的奏折中,他仍然堅持認為:“夷兵除槍炮之外,擊刺步伐俱非所嫻,而腿足裹纏,結(jié)束嚴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無能為,是其強非不可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