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陸委會供職時期,兩岸初初交流,文化大學體育系邀了少林寺來。因我在邀訪過程中起過點小作用,故表演時亦找我一塊兒去看。那時少林武術(shù)剛恢復(fù)。之前拍電影「少林寺」時,包括李連杰在內(nèi)的武打演員都與少林無關(guān),電影中住持火化的大殿場景,也還是借自嵩山中岳廟的,把道觀當成佛寺來演。此時來臺這一批,才是文革后少林第一代武僧。
表演完畢,掌門人永信法師帶了兩位武僧教頭,來我國際佛學中心拜訪。其中一位法號延功,有金鐘罩功夫,故在舞臺上曾表演一個節(jié)目,叫羅漢撞金鐘,由眾僧扛著木柱去撞他。十幾年后,世事流轉(zhuǎn),延功為臺灣姑娘所縛,竟還俗成了臺灣女婿。但他畢竟不負如來,有心將少林武術(shù)發(fā)揚光大,所以在安徽老家辦了一所武術(shù)學校,收容孤兒習武,又來臺籌組中華少林禪武學會。學會后來又以其它因緣,由我擔任了創(chuàng)會的會長。我小時候練過一些少林及北派拳,故與他們一同說禪講武,重拾青春年少,一時也頗欣欣然。
后來我才曉得高杰(這時他已恢復(fù)本名)之武術(shù)一部分本于家學,祖?zhèn)麽t(yī)道尤奇。其用針,以經(jīng)絡(luò)為主,不主穴位。隔衣認脈,隨手發(fā)針,輒有效驗。我初去他府上玩時,他便看出我脊椎上帶傷,且在第五節(jié)上。又一年,我去少林寺,他趕回來與我相會。我正因腳扭傷了,在醫(yī)院治了許久,均不見好,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他在我腿上扎了幾針,閑聊了幾句后,便讓我起來跳跳看,令我十分驚異。他也能配藥,但常見的少林七厘散之類丸散膏藥,卻不經(jīng)見。
但本文并不想專門介紹他,他只是我江湖浪跡所遇異人之一。我跟一般學者不同,別人黃卷青燈,在書齋里皓首窮經(jīng);我則東飄西蕩,游以櫖懷。人家往來無白丁,談笑有鴻儒;我卻三教九流、雞鳴狗盜,無不交往。有時甚至不無偏激地認為:「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他們文采儒雅,我又不免劍氣縱橫,且雜于星歷卜祝之間。生涯如此,焉得不常有奇遇?邇來浪跡神州,在各地飽覽奇山勝水之外,也就順道查訪異人,或打聽相關(guān)異聞。
例如我幼時愛聽家父講述江西老家的鄉(xiāng)野傳奇。據(jù)說某次鄰村有人來我村偷魚,村人去制止,雙方拉扯了一陣,對方悻悻然離去。其人返家后,雙眼紅如朱砂。我父看了,知是一門叫「五百錢」的功夫。忙請族中長老去邀了鄰村保長來做見證,說盜魚是非姑且不論,卻是不該下此重手,煩請施術(shù)者出來解救,否則數(shù)日即死。鄰村保長見了也很著急,不斷道歉。但施術(shù)者已藏匿他處,一時無法找回。我父乃快船去吉安,找位青幫的朋友趕來救治。用藥之后,病人瀉了一臉盆黑血,才得痊可。依家父說,這門功夫是該村人從一鳳陽婆處學來的,幸而學得尚不地道。后來他還把此事始末寫入他的自傳《花甲憶舊集》里。
這當是閉穴法的一種,萬籟聲《武術(shù)匯宗》雖亦言之,而不得其詳。各武學醫(yī)科傷科典籍中,也都未載其法。故一向我只視為傳奇,不以為真能得見。
后來才訪知江西萬載縣袁州府黃茅地方仍存「字門」,尚傳此技。習者先交五百錢學點死,再交五百錢學解法,所以名五百錢。分明暗兩種:明手拿其一穴,控制全身,又稱大手,多在技擊時用之;暗手則在與人握手、拍背、遞煙、摟抱、拉扯之際施之。受傷后只有下手人才能解救。若不解救,重者頃刻吐血而亡;輕者數(shù)日、數(shù)月、數(shù)年而亡。其法以指尖發(fā)勁,有「點、拍、摸、閉、拿」等陰陽手法之分。按下手輕重、穴位位置、時間長短不同,而產(chǎn)生不同之證狀,去醫(yī)院檢查也查不出。解救后,傷處仍會呈現(xiàn)猶如銅錢般的紫色手指印。江西民間習此技,有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之說,但黃茅的郭儀師傅用的是五十三穴,這是他那一派的獨得之秘。家父說的鳳陽婆傳技,或是訛傳,或是鳳陽另有傳承,亦未可知。
字門別有符法,說是可以止血止痛。弟子拜師時,用刀刺手,以符止痛止血來證驗。又有脫繩術(shù)、五雷定身術(shù)、九龍化骨水等?;撬梢援攬鐾炭曜雍屠C花針,然后喝水化之。畫五雷字,亦可以把蛇定住,號稱真武定蛇技。不過我沒見過,不好亂說。
當然,這類醫(yī)武奇術(shù),臺灣也多的是。但我覺得好奇的,是為何大陸經(jīng)歷過這幾十年翻天覆地的變動,大傳統(tǒng)(great tradition)幾乎整體出現(xiàn)斷層,而鄉(xiāng)村小區(qū)俗民代表或傳承的小傳統(tǒng)(little tradition),竟能存活下來?例如真正的道教茅山派科儀道法,幾己斷絕;而民間的茅山術(shù),什么寄打、退煞、青龍過江、隔山打穴、翻天印、鐵板印,卻仍在民間用自己的方式流傳。許多江湖門派,也是如此,文革后一一恢復(fù),且有掌門人等授受譜系。為何如此?這個問題,有時比那些術(shù)法更讓人覺得神秘。
改革開放后的新社會,好像也沒讓他們適應(yīng)不良,反而活得更暢旺。過去依口傳心授,現(xiàn)在是光盤、函授,教材教具更勝學堂。過去僅在鄉(xiāng)里秘傳,今于通都大邑遍設(shè)分部壇口。過去只知閉門苦練,現(xiàn)在有各種特色培訓,完全針對現(xiàn)代生活之節(jié)奏與需求來設(shè)計,而且推陳出新,根本不限于傳統(tǒng)的門派窠臼。
比方我知道有個華山派,竟然有「密傳華山紫霞功」和華山九劍。紫霞功跟獨孤九劍?那不是金庸《笑傲江湖》里掰出來的嗎?不要緊,現(xiàn)在真有個華山派了,而且真有紫霞功和華山九劍了。紫霞功發(fā)為紫霞掌,雙手便亦出現(xiàn)金庸所形容的紫色,據(jù)稱可以隔物碎磚、切碑斷石,你怕不怕?
哈哈,別忙,還有厲害的。金庸《天龍八部》不是說有個逍遙派嗎?今我在河北邢臺也訪到了。其逍遙迎風掌,據(jù)云可以隔山打牛、隔空削磚、百歩之外擊人。其純陽內(nèi)功,修習百日,即能開碑裂石,一頭撞倒磚墻;再練,更可飛身上屋、踏雪無痕,勝過鐵掌水上飄。就是不知跟天山童姥丁春秋相比如何。
另有一個河南石佛鎮(zhèn)的五毒門,號稱仙劍合爐,頗令人聯(lián)想到暢銷電玩「仙劍奇?zhèn)b傳」。但該派講移魂出竅,不僅可呼風喚雨,更能驅(qū)動僵尸。練的是五毒奪魂掌,中者七日之后潰爛至死。此外,它還傳一種迷魂藥、催情功,乃古代房中術(shù)、拍花門之流裔。
對這些奇里古怪的新舊功法數(shù)術(shù),我或信或不信,但都無礙我查訪著好玩。有時蓄疑已久,忽然覓著頭緒,如前面說的五百錢,就更是高興莫名。
如我小時曾練鐵沙掌,故對一位鐵沙掌前輩顧汝章與江湖奇?zhèn)b柳森嚴的故事,深感好奇。此事又牽連于大俠杜心五,而杜心五是自然門的武功。自然門功夫,萬籟聲書中可見端倪,但我在臺灣卻未見其傳承。其來歷尤其模糊,連萬氏都說:「本門淵源,不得詳考」。后來我作過一篇考證,查到趙避塵的《性命法訣明指》,知其道脈本于了空了然,武技本于徐矮子。可是仍不曉得徐矮子究竟是誰。方今之世,更有誰見過杜心五萬賴聲,可以從容叩問?不想,某次在成都,逢金筋門王慶余先生,談起來才知他不但見過,且由杜心五介紹,拜在青城山歡喜道人李杰門下。聽他講述杜心五袖短劍走鏢,徐矮子作羌人裝束,飛身立在桌角上等事,不勝企慕。武林舊事,一霎紛來眼底。訪尋奇門秘技,其樂往往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