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隨后的十來天里,我一家家地走訪,打聽電話,進行聯(lián)系,始終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順利。我沒有想到,梁莊在外的打工者,他們和家人、村莊的聯(lián)系如此之少,彼此之間竟然如此隔膜。
有些家庭整體離開村莊,多年不回村莊,至多春節(jié)到墳園上墳燒紙,根本不作停留,只能猜測誰有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這些電話非常難找。有些家庭在村莊的人緣不好,出去打工幾乎不與村莊聯(lián)系,村里出去打工的人也不會找他們幫忙,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遺忘了他們。那些有孩子留在村莊上學(xué)的青年夫妻,原來會在春節(jié)回來,現(xiàn)在,則在暑假托人把孩子送到打工地點(每到暑假,都有專門做這樣生意的長途汽車,車費要高于正常車費一倍),孩子在那兒玩一個暑假,再托運回來,自己也不耽誤打工時間。
有的在外打工多年,會忽然回來,起一座“豪宅”,接兒媳,在家過一個春節(jié),然后,又從梁莊消失,繼續(xù)在外打工。但這樣的中年打工者,不久就會回到村莊,因為很快,他們就要開始下一個任務(wù):照顧孫子或?qū)O女兒。萬青和巧玉就是這樣的情況。2008年我回來的時候,萬青的兒子結(jié)婚。2009年,萬青有了第一個孫女,在汕頭拉三輪車的萬青和在電子廠打工的巧玉只得回來。巧玉照顧孩子,萬青在梁莊磚廠干活,兒子和兒媳則繼續(xù)在外打工。
難以聯(lián)系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則是打工者工作調(diào)換太快,尤其是年輕人,常常在不同城市干不同的活兒。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廢除之前的號,換當(dāng)?shù)氐氖謾C號。每換一次號碼,就會與一批人失去聯(lián)系,慢慢地,也就越來越少人知道他們的電話。福伯家,梁莊的大家庭,五個兒子,兩個女兒,他的幾個兒子和眾多孫子分布在新疆、西安、鄭州、北京、深圳等各地打工,福伯把兒子孫子們的電話都記在墻上。我按照電話一個個打過去,結(jié)果,有一半都打不通,福伯搞不清楚他的兒子們和孫子們都在哪里。我問福伯到?jīng)]到西安或北京去看過兒子孫子,知不知道他們在那兒生活得怎么樣。他詫異地反問我:“誰去那兒干啥?打個工,還能住啥樣吃啥樣?”
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留在梁莊的人對在外打工的親人、族人好像沒有特別的感覺,似乎他們認定在外打工的梁莊人整個心還在梁莊這里,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們會饒有興致地講誰誰回來娶媳婦、割痔瘡、做手術(shù)、蓋房子,也會以一種特別陌生、驚訝的口吻談?wù)l誰校油泵發(fā)財了,誰誰又賠了,現(xiàn)在回梁莊在做什么。梁莊始終是中心。在外,只是暫時的,討生活的最終都會回來。也因此,他們沒有認真地去思考自己的親人在外打工的狀況,即使談起來,也以一種非常模糊的、完全逆來順受的態(tài)度。
關(guān)于村莊里出去的一些女孩子,我聽到了很多閑話。一貫高聲大調(diào)的梁莊人在談起她們時連說話的聲音都會放低許多,曖昧而不屑。在紅偉家里,我碰到萬生,他先是在吳鎮(zhèn)開飯館,生意非常好,卻因政府欠賬太多,難以為繼,就關(guān)了飯館到西安,在那里的城中村賣河南燴面,結(jié)果還是開不下去。據(jù)說是他老婆太不會來事兒,得罪了去吃飯的老鄉(xiāng)。我向萬生要他兩個妹妹玉英和玉花的電話,他卻支支吾吾,周圍的人也滿含曖昧之色。在經(jīng)過一段鋪墊之后,這些女孩子的故事才慢慢地在閑話中、在破碎的證據(jù)和相互的爭執(zhí)中浮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