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大腦白紙一張,反倒是好事,可以畫清晰銳利的圖像,譬如青年時代的筆者。
那時——20世紀80年代中期,筆者在大學做單身老師,終日無憂、無慮、無錢、無勢,既悠游自在,也單調(diào)乏味。大學院墻外面的世界,仿佛康德的“彼岸世界”,明知它存在,卻與我無關。日子久了,生出厭煩,年紀輕輕想尋求新鮮刺激,就跟著教授搞科技下鄉(xiāng)。頭一年,我們來到廣東某縣某鎮(zhèn),推廣試管香蕉苗。農(nóng)科站的朋友暗示此事要找書記、鎮(zhèn)長出面,我依人指點,分頭到各個酒店尋找書記、鎮(zhèn)長。事后方知,本鎮(zhèn)幾個酒店幾位領導分別各領東家。領導在自己酒店辦公,足不出戶,聲色犬馬,靠電話和親信治理地方。若放在后來,筆者肯定見多不怪。不過自己當年白紙一張,回省城后仍然詫異不已。
在尚未判斷此屬個別,抑或普遍之余,實踐又給我上新課了。第二年,我到福建擔任一家民營公司負責人,上任第一課是拜見當?shù)毓苋耸碌墓賳T。官員約我酒樓見面。由于以前開過眼界,筆者不再驚愕,卻長了知識,知道此事并非個案。往后數(shù)年,筆者愈見愈多,逐漸理出個條理,見怪不怪,明白人間存在一個不登大雅之堂的世界,那里有一個秘密社會,有自己的規(guī)矩和價值觀,但是從不愿公之于世。
困惑之間,乃求助于史,讀史使人明智。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歷史總是驚人地重復。讀《太平廣記·豪俠傳》,讀《金瓶梅》,讀《水滸傳》,讀白蓮教、羅教,讀青紅幫,讀洪門天地會哥老會,終于恍然大悟,原來此乃中國江湖也,其非正統(tǒng)社會,非正人君子的社會,而是正統(tǒng)社會外的泛泛烏合群體,遠離正統(tǒng),遠離正義,但是擁有對社會的一定統(tǒng)治力。因為有統(tǒng)治力,才值得今人重視,值得政治家、社會學家、一切學者和讀者的重視。這是一個被忽視的世界,一個在冥冥之中統(tǒng)治我們而渾然不覺的世界。
談到江湖,不由得讓人想起百年前的上海灘。當年上海灘,青紅幫云集,一個老大吃一處碼頭、一處燕子窠、一處賭窟、一處煙館,收保護費,替人消災?,F(xiàn)今的中國還存在著一些相當嚴重的腐敗現(xiàn)象,如有些地方,一個稅員可以吃定一片稅戶,南方新民諺謂:“家里一個稅務,全家致富”,從中可見一斑。一個交警,左手捏一把貨車司機,右手捏一把私車族。出了車禍,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哪管公道與否。城管、衛(wèi)生監(jiān)督、音像稽查、戶籍、治安、司法各界亦不乏見。百年之后,如果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青紅幫不在了,洪門天地會、哥老會不在了,但是吃碼頭、地頭的社會模式依然存在。這是什么道理?江湖幫會不在了,但是江湖靈魂還在,江湖的社會結(jié)構(gòu)還在,中國社會在某種程度上被“江湖化”了。就某種意義而言,百姓即是江湖,江湖寓于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