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牛群，也有野鴨子和別的水鳥停在沙洲上，那片從上游阿勒泰山南麓沖下來的野花，在鋼藍色的水面浮成斑斕的一層。那天有一種青色的暮靄彌漫著沼澤和四野，連翻滾的波浪也涂著青青的光。只有你的臉頰紅潤新鮮，海濤。他又輕輕擦亮了一根火柴，然后把煙咬在嘴角。我覺得你那紅潤新鮮的臉頰一直在滋潤著我的心，鼓舞著我的熱情。
他吸了口煙，略微活動了一下肩膀。右肩的肌肉還在隱隱作痛?？峙戮褪窃谟蔚近S河?xùn)|岸的時候，他暗暗想，我用一只手抓住了石頭，那急流把肌肉拉傷啦。那時的我多年輕啊，我在額爾齊斯的冰水里也能又叫又嚷地拉網(wǎng)捉魚，而且肌肉也沒有拉傷。今天的我也許已經(jīng)衰老了，他想。他又稍稍活動了一下肩膀，瞟了一眼旁邊姑娘的影子。
這是個挺好看的姑娘，他想?？墒呛L得更漂亮。當(dāng)海濤離開小村的時候，沒有一個知識青年答理她。他們?nèi)紤崙嵉刈l責(zé)海濤，僅僅為了調(diào)回內(nèi)地，僅僅為了當(dāng)一個農(nóng)場加工廠工人的前途，就背叛了愛情。但是他從人們的臉上看到了另一種表情，那是覺得被戲弄和被遺棄的表情。是啊，他想，海濤長得太漂亮了，干得又太不漂亮了。人們都覺得這矛盾的現(xiàn)實難以接受。其實人們是在為自己打抱不平，他們覺得海濤也拋棄了他們。他覺得只有他做得好。他從一戶哈族老鄉(xiāng)家里借來了一輛輕便的單馬雙輪車，拉開女知識青年住的地窩子房門，幫助已經(jīng)無人理睬的美麗姑娘收拾了行李，然后為她把小馬車一直趕上大道。在路上他跳進沼澤，用肩膀頂出了陷在泥里的車輪。后來他拉著馬韁，車輪吱吱地碾過那片白色的流沙，最后駛過了額爾齊斯河上的大橋，到了布爾津城的長途汽車站。但是，在那個人影寥寥的長途車站門口，他冷冷地推開了她遞過來的一張照片。
你干得不壞，伙計。他默默地想著，大方地給年輕時代的自己打了個五分。原來你可沒打算那么干，原來你曾經(jīng)打算撞進那間地窩子揍她一頓。你喝醉了酒，聽見有誰悄悄地說到海濤這個名字就跳了起來。你一聲不吭地提著空酒瓶子往外沖，咽喉里燒得冒火?？墒呛髞砟愫﹄?，因為你忽然覺得醉醺醺地跑去打一個女的實在丟人。你想著，一扭頭改變方向跑到了河邊，望著那條穩(wěn)穩(wěn)前進的大河。額爾齊斯，那也是一條河啊，他想，那是全國惟一的流向北冰洋的外流河。整個阿勒泰山脈南坡的流水都向它傾注，它串通著一串串沼澤和湖泊，胸有成竹地向著真正的北方流淌。那是一條被酷暑嚴寒的哈薩克草原養(yǎng)育得自由自在的大河啊，原來它把喝過它水乳的人都悄悄地改變了。他把煙頭在車廂鐵踏板上按熄，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枝拿著。今天看來，你和海濤分手時的一舉一動都是由于額爾齊斯河的緣故，那條自由而寬闊的大河重新塑造了你。
外面燈光密集起來。快到北京了，他想。夜行的列車也像一條河。辨不出首尾，辨不清源頭和前途，只覺得一股勁奔騰向前，把兩岸的燈火遠留背后。這樣的河跟河流地貌、自然地理并沒有關(guān)系啊，所以我要寫一首詩。我要描寫這樣的、從大自然和人心里流過的河。
超員的車廂里一下子喧囂起來，扛著大包小包的旅客擠到這塊窄小的空間里吵嚷著。“收拾一下吧，就要到北京站了?！彼麑λf道，隨即站起身來。
人們繼續(xù)朝這車門擠來。扁擔(dān)、硬紙箱和裝得滿滿的大旅行袋在眼前晃來晃去。他們兩人被擠得緊緊貼在那扇車門上，顏色發(fā)紫的雪亮站燈疾速地一閃一閃流過。她目不轉(zhuǎn)睛地凝望著他的臉龐，一句話也沒有說。
前方出現(xiàn)了一個大水閘似的建筑，攔腰橫跨在鐵道上。他覺得列車像河水一樣正對準這個水閘沖去?！芭?，北京?！彼÷暤刈哉Z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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