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自從知道她懷孕之后,大先生就沒有再碰過她。不僅沒碰過她,而且和她分了床。每天夜里,大先生都會拖出一床篾席,鋪在地上單睡。她原先以為他是怕自己熬不住念想,傷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后來她看見他到早上雞叫頭遍的時候,就匆匆起身,把篾席卷成一個筒子,塞在床底下——為不叫呂氏看見,這才覺出了事情的蹊蹺。
夜里她睡床上,他睡地下,她聽得見他清瘦的身子翻碾過篾席時發(fā)出的嘎啦聲響,也覺得出他幾近無聲的嘆息將長夜戳出一個一個的洞眼。有他在她身邊的時候,黑暗是一床絲綿被,把她和他連頭到腳地裹住,柔軟得找不見一根毛刺一條棱。他不在她身邊的時候,黑暗突然就長出了角,她略一翻身,它便如巖石一樣粗糲地磨著她的身子。等到她終于和巖石磨合出一個彼此勉強相容的姿勢時,天就蒙蒙亮了。
有一天她醒了大半夜,實在煎熬得難受,就起身,光腳跳下地來,躺到了他身邊。她知道他也是醒著的,因為他的脊背顫了一顫,毛孔刺猬似地開放,每一根毛尖都涂滿了戒備,她被扎得措手不及地呻吟了一聲。
是什么東西突然就把他們分開了——分得那樣得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她絕望地坐起來,把臉埋在手掌上哭了。長夜里每一處都是冰冷尖硬的,容得下她的臉的,只有她的手。她的手捧著她的臉,焦急地呼喚著眼淚,眼淚卻在從心腑朝眼睛奔涌的過程中,迷失干涸在某一處荒漠里。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她再也沒有眼淚了——她的眼淚在那個和大先生劫后重逢的一天里都流干了。
她想問他:“你到底怎么了?”可是她覺得喉嚨就像是溪灘一樣,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想把那些卵石一塊一塊地挪走。石頭太多太沉,話埋得太深太久,等到話終于千難萬險地爬到舌尖的時候,已經(jīng)氣若游絲。
她剛剛吐出一個“你”字,院子里的雞公就喔地喊出了第一聲。一只領(lǐng)了頭,便有一群跟班的,咿咿喔喔的合著伙,把夜給攪散了。雞公攪散的,還有她的心思。灰白的曙色里,她看見大先生翻了一個身坐起來,甕聲甕氣地說:“我起了。”他說這話的時候,依舊背對著她,但她知道他是要她回到床上去,他好把篾席卷起來,省得呂氏看見。平日精明得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呂氏,這一回被吟春肚子里的這團喜給攪渾了腦殼,竟然沒有覺察兒子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反常。
“憑什么?”吟春說。
吟春被自己的語氣嚇了一跳。這句話像是收剩在田頭被風吹過了一個冬季的芋頭,經(jīng)過她的牙縫時硌得她牙床一抽一抽地生疼。她從來沒有這樣硬地和大先生說過話。這話原本不是用來抽打大先生的——她不敢,也不舍得。她只是想用這樣硬的一句話,來激大先生的一句話,哪怕是呵斥和咒罵。她和大先生的心里,各有一扇門。她的門很寬敞,她的身子處處都是鑰匙。大先生無論挨著哪一處,就走進了她的門。而大先生的門很高很窄,大先生的門只有一把鑰匙,那就是大先生的嘴。大先生一沉默,吟春就被關(guān)在了大先生的心思之外。大先生不說話的時候,吟春便丟了東西南北,心慌慌的就像溺水的人找不著一樣可以攀援的物什。
這些日子里,大先生豈止是不說話,大先生甚至連看都很少看她一眼。其實這話并不確切。大先生并不是不看她,大先生只是挑她不留神的時候看她。其實這話也不確切。大先生只是挑他以為她沒留神的時候偷偷地看她,比方說當她在院子里晾衣裳的時候,或是她在鍋臺上洗碗的時候。她背著他,卻感覺得到他的目光如一片一片的葉子貼在她的脊背上,有的涼,有的不涼也不熱,有的毛烘烘地刺癢。她知道大先生的目光里多少還剩著點愛,只是那愛已經(jīng)不是她剛進他家門時那種清清朗朗的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