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三婆出生的時候,光緒爺還是個年輕后生。她活了六十多歲,見過了幾個朝代,可她就是沒見過這么大的雪。雪的手掌真是肥大啊,輕輕一抹,就將那長棱長角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抹圓了,全變成了大大小小的圓包。一眼望去,一天一地里,除了白,再也沒有第二樣顏色。
天還早,街上沒什么人,只有一串梅花腳印,從街尾一路通到了山林子里——大概是個什么野物。雪停了,風(fēng)卻沒停。風(fēng)打著旋把地上的雪舀起來再灑下去,漫天便都是迷眼的粉塵。朱三婆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了路,便顛著小腳去開柴倉的門。一屋的人都還在睡覺,她得趁他們還沒起身就把爐子生上。她知道今天省不得柴火,今天屋里怎么也得有個暖爐。家里有娃娃,大人忍得,娃娃忍不得,這個天不生火怕是要凍出人命。
柴倉的門很沉。她以前開過很多回了,卻不記得有這么沉。她死命地推了幾下,終于推開了,才發(fā)現(xiàn)門后蜷著一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她以為是找窩的野狗,便拿腳去踹。這一腳把那團(tuán)東西給踹散了,踹出了一聲哼哼——原來是個人。
是個女人。
女人抬起頭來,朱三婆就看見了女人眼角那一堆結(jié)成了痂的眵目糊和嘴唇上幾個流著湯的裂口。女人的髻子散了,頭發(fā)臟成了一條條泥繩。女人身上穿著一件已經(jīng)說不出顏色了的棉襖,袖子破了,掛著絲絲條條的棉絮。
“你,你是誰?”朱三婆捂著心口,顫顫地問。
女人的嘴翕動了幾下,卻說不出話來——女人的舌頭凍僵了。女人的舌頭雖然沒說出話來,女人的嘴唇卻在替她的舌頭說著話。女人唇上的裂口又撕開了,污血象黑蟲子似的從那口子里鉆出來,一路爬到了下頜。
皇,皇天。來人?。?/p>
朱三婆朝著屋里大喊了起來。
屋里頭出來了幾個人,半攙半抬地把那個女人弄了進(jìn)去,靠墻放到一疊稻草上——女人身子太虛,自己坐不住。
爐火生起來了,屋里漸漸有了些暖氣,女人的眼神活了過來,舌頭也松泛了些。女人的嘴唇扯了扯,這一回,總算扯出了聲音?!皽?,米湯?!迸苏f??墒桥说纳碜右琅f是僵硬的,女人雙手緊緊地掩著懷,仿佛棉襖丟了扣子。
米湯端上來了,朱三婆舀了一勺喂給女人喝。女人只嘗了一口試了試涼熱,就不喝了,用下頜指了指懷里,說給她吧。女人松開了懷。女人的棉襖果真沒扣嚴(yán),里頭藏著一個赤身裸體已經(jīng)凍得有些青紫了的嬰孩。
眾人啊的一聲驚叫了起來。
朱三婆的兒媳婦腦殼子靈光些,馬上去后屋找了件舊衣裳,把孩子裹了,抱到了火爐邊上。孩子咧了咧嘴,想哭,卻哭不動,已經(jīng)奄奄一息。朱三婆舀了一勺米湯要喂,孩子的嘴太小,小得像一粒豌豆,勺怎么也伸不進(jìn)去。朱三婆只好含了一口米湯在嘴里,再往孩子口里送。進(jìn)的少,出的多,湯湯水水流了一頸脖。如此這般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總算把半碗米湯喂進(jìn)去了。孩子有了一絲力氣,一扯嗓子哭了起來,聲音卻細(xì)的像蚊蠅。
女人聽見了,嘴角一吊,吊出了一個有氣無力的笑。
“你,又逃了一命?!迸俗匝宰哉Z地說。
孩子把自己哭得精疲力盡,終于哭不動了,沉沉地睡了過去,屋里很快就響起了紡紗線似的細(xì)碎鼻息聲。
女人一口氣喝了兩碗米湯,又吃了一大張咸菜麥餅。麥餅是昨天剩下的,硬得像鐵。女人等不及熱。女人把麥餅撕碎了,扔在米湯里泡著,嚼也不嚼連干帶稀呼嚕呼嚕地吞咽了下去。女人吃得太急了,喉嚨口鼓出一個包。
女人終于吃飽了,額上冒出一層薄薄的汗,兩頰泛起了一絲潮紅。
女人緩過來了,眼皮就像抹了蜂蜜似的漸漸沉澀起來??墒桥瞬荒芩酥浪€有路要趕。女人和自己的睡意狠命地掐著架,太陽穴上爬出了幾根蚯蚓似的青筋。
“這是哪兒?”女人問。
“魚嶺頭?!敝烊耪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