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木明登
我生于1962年。自懂事以來,就記得我們家是在鋪著榻榻米的客廳里擺上日式餐桌,母親以托盤將碗盤端到客廳,所有人跪坐著,從木桶里盛飯、從鍋里舀湯而食。所用的器皿感覺應該是很久以前就在這個家里,上有印花(印判)或染付圖樣的老東西。這個空間有點暗,印象中日式餐桌上沒什么擺飾,父親動不動就生氣,把整個餐桌都打翻,眼前的飯菜突然就飛舞于空中,散落一地,全都浪費掉了。對于孩子們而言,完全無法理解父親這么做的理由,只會在心中殘留著悲傷的回憶。
1970年,也就是大阪承辦萬國博覽會的那年,我們家改建,日式餐桌也跟著被換掉了。鋪設地磚的西式餐廳里擺上塑料合板木紋餐桌,我們變成坐在椅子上吃飯了。同時間,器皿也煥然一新,淡黃或淡綠色彩為主,甚至還有粉紅色的,走的是摩登設計風。工業(yè)批量生產的瀨戶物飯碗加合成樹脂的湯碗是基本配備。罩著粉嫩色彩燈罩的圓形日光燈明亮地照著餐桌。家中不論大小,都覺得這就是我們未來的生活了,但最重要的食物卻看起來一點都不美味。當時整個日本應該也是這樣發(fā)展的吧,時??梢栽谑绽牡胤娇吹奖粊G棄的印花或染付舊碗,二手道具店門口的舊貨總是堆積如山。我總覺得舊東西丟掉很可惜,懷著不舍的心去撿拾了些回來,到現(xiàn)在我們家的餐具柜里還找得到幾件我從小學時代搜集的舊物。
1980年,我高中畢業(yè)后來到東京,租了間套房開始了一人生活。居住在三坪大小的空間里,有個小小的廚房。我跑去餐廚雜貨店尋寶,買到一張二手的日式餐桌,而帶去東京使用的餐具則是小學時撿回來的器皿。明明在八十年代,卻過著六十年代的生活。還記得第一次邀女孩子來我的住處,她看到我的餐具竟然嫌“凈是些藍色的器皿,感覺好不舒服”,我大受打擊,便趕緊上街找新的餐具,但是不論我怎么逛怎么挑,沒有一件能勾起我想買的欲望,最后走進的是一間民藝品店。大學時代,我不時會買些“民藝窯產品”“民藝玻璃器具”,但這些器物又厚又重,總覺得不是那么好用。反而是“無印良品”更得我心,也是學生負擔得起的價格,簡單的造型放在餐桌上實在好看,但即便如此仍然不足以滿足我。不知是不是我從小就對器皿有一種特別的喜好,總之這些器皿常在我身邊。
1984年我大學畢業(yè)后開始工作,擔任出版社的編輯,因為工作的關系,常需要參觀一些店家或藝廊的展覽。那個時候,正是陶藝界朝藝術化發(fā)展的全盛時代,以土為素材、精雕細琢的成品開始被稱為“作品”。那恐怕是受到美國當代藝術的影響,自七十年代延續(xù)至此。這些參展作家,無不用盡所有高超技法,創(chuàng)作用來觀賞或裝飾的器物作品。不只是陶瓷器,在漆器、金工、玻璃等各種材質的領域里都有類似的狀況。這些作品挾帶著泡沫經濟前的狂熱,釋放出強烈的能量,確實取悅了當時的我。然而回到家,面對的是再平凡不過的日常。手工藝品雖然是為了使用而生產的,卻也遠離傳統(tǒng),對現(xiàn)代主義卑躬屈膝的輕浮感,讓我不甚喜歡。日常使用的器物幾乎都是工業(yè)批量生產,標榜產地特色手工制作的工藝品被淹沒在工業(yè)產品之中,看起來顯得特別土里土氣。在當時,還沒有可以豐富我等庶民生活、散發(fā)著時代洗練的光輝、以日常使用為目的而手工制作的日常之器?,F(xiàn)在回頭看,那樣的日常之器一直要到八十年代中葉才慢慢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