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去世

1. 回國前

我們老頭兒的去世很突然。從我的視角來看，美國時間2019年12月22號當天早上我還收到了他的微信消息，當晚就接到我媽媽，也就是我家老丁的微信消息說：“你爸病重，你立刻回家一趟?！蔽乙婚_始以為是發(fā)錯了，就只回了個問號兒。然后老丁回復了一句“立刻買票，不要考慮價格”。我一下兒就懵了，立馬給她打了電話，電話里的老丁泣不成聲，我更懵了。我家老丁那么堅強樂觀的女性竟然哽咽著說我們老頭兒昏迷了，我立馬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前后加起來沒有二十分鐘，我買好了回國的票之后把截圖發(fā)給了老丁。在那之后我就沒有打通過她的電話，一直到我登上回家的飛機都沒有聯(lián)系到老丁，這個事兒搞得我心里有點兒慌。但是我在之前那通我和老丁唯一的電話里聽到了我姑姑的聲音，所以我登機之前給姑姑發(fā)了微信跟她說了我?guī)c會到哪兒、接我的話去哪兒等我之類的信息。

而且我在美國南部，十二月的氣溫大概有二十度，在前一天我和我們老頭兒打視頻電話的時候，我還穿著短袖兒跟他嘚瑟說我們這邊天天二十度一點兒也不冷，看他在家只穿了件兒薄毛衣我特意囑咐他要多穿點兒不要凍著，他還滿口答應，說自己喝點小酒兒熱熱乎乎的不僅不冷還要出汗呢。沒想到第二天我就收到了這樣令人絕望的消息?？粗鞖忸A報，打包的時候我都是揀衣柜里最厚的衣服拿，但是上飛機的時候我腳上穿的還是人字拖，溫差懸殊。

總共將近25個小時的飛行過程中我既擔憂又恐懼。我的腦子不受控制，思緒萬千。我想，我們老頭兒究竟是什么狀況，可能昏迷了，可能癱瘓了，甚至可能不在這個世界了，但即使是想到最壞的結局，我也希望至少他走的時候沒有受什么罪。我還想，如果他昏迷了，我立馬就申請休學在家照顧他，所以可能會用到的學習用品我也一并都帶在了身上。其實我對家里的具體情況一無所知，而這個未知帶來的恐懼和忐忑打擊力更為強勁。雪上加霜的是，在第二班從美國往北京飛的長達十個多小時的航班中，我周圍都是老年人，他們是一個旅行團，占了三分之一個飛機。原來如果我坐飛機遇到這樣一群老人，看著他們高興地聊天兒吃飯上廁所我會覺得這個世界真好，老人們都自由自在地玩兒著幸福著，但那時的我會想，我們老頭兒現(xiàn)在怎么樣了，想到我們昏迷的老頭兒再看到這些爺爺奶奶的笑臉，我就越來越傷心。我不敢想很久，因為想著想著就會往最壞的結果上想，所以整個過程我內心都很煎熬，也不停地跟自己講別胡思亂想了趕緊睡覺吧，哪知道這覺也不聽話，總是不來找我。最后在睜著眼醒著二十多個小時后，我還是睡著了。睡了不到三個小時我又醒了，一睜眼看到周圍大家都睡著，不安靜的我的想法們在這極為安靜的環(huán)境里又開始作祟。

2. 第一天

下了飛機，過了海關，拿到箱子，找到更衣間，我套上了秋衣秋褲，穿起了厚襪子、毛衣還有羽絨服。出了通道，接我的果然是姑姑和姑父。不想讓悲傷占據整個兒談話，我裝著不經心地跟他們聊天。當我問他們現(xiàn)在我們老頭兒是什么情況時，他們頓了頓說不太好；我說，最壞的我也想到過，他們說那就好，你得堅強起來。我心一下兒就沉了，手也慢慢兒涼透了。到了我們家樓下，車一轉彎兒拐進了隔壁賓館的院子。我以為拐錯了，結果姑姑姑父說沒錯。我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但走進賓館大門很快就見到了老丁，她出了屋門兒見到我的一瞬間眼淚就出來了，張口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沒爸爸了”。我愣了，大概這幾個字兒、這句話、這個場面我想忘記是很難了。我之前覺得我什么都想到了，但是真到了面對的時候我所謂的自我控制早跑得無影無蹤了。

簡單放好行李，我跟著媽媽姑姑還有姑父去醫(yī)院。十幾分鐘后，在太平間里我見到了老馬頭兒，我家老頭兒。我傻了，眼淚止不住得往下掉。我想象不到，我的爸爸，整天樂呵呵笑嘻嘻的我們老頭兒，甚至兩天前還舉著手機跟我打著視頻電話開著玩笑的我們老頭兒，他怎么就會躺在我面前這透明大盒子里。旁邊的小桌子上擺著他的黑白照片兒，前面兒放著香爐、迷你的玻璃小電腦、手機、金元寶，一堆東西。沒能說出一句話，我繞了一圈兒走到透明盒子的另一邊，站定，開始哭，除了哭，我做不出別的任何動作。所有大人都讓我走，說太平間地方兒陰，最好別待太久，但我不想走，我想再多跟我們老頭兒待一會兒，哪怕就多一小會兒。被告知后天一早我們老頭兒就要送去火化進墓地，我的心真的絞著疼。我為自己抱不平，我心說，敢情這段時間你們是經常見到我們老頭兒了，我這才回來，而且已經五個月沒面對面見到他了，怎么一回來就看見他冷冰冰地躺在那里呢，怎么他連話都不能跟我說了呢。我心里的委屈像火山一樣爆發(fā)了。可是我也知道，老丁很難過，姑姑姑父也很難過，所以我嘗試著很快收回自己的眼淚和情緒，裝著不那么難過。

出了醫(yī)院，因為考慮到之后要在零下的北京早起而我只有一件兒薄的短羽絨服，老丁帶我去買了件兒厚羽絨服，然后我們找了家餃子館兒吃晚飯。吃飯期間，看著桌兒上的餃子，聽著老丁說老馬頭兒本來都計劃好了的退休生活，我哭了，一邊兒哭一邊兒說話一邊兒吃，我打心底替我們老頭兒委屈。明明我們老頭兒還有半年就退休了，上個月他就跟我說他把辦退休的材料都準備好了，怎么一下人就沒了。我們老丁一滴眼淚都沒掉，她只是平靜地說著這些話，我看著卻很心疼。他們兩個平常老拌嘴，但真的誰也離不開誰，此刻她坐在我對面兒心里肯定更難受。而我，被無奈活活淹沒。晚上回到家，我和老丁一起給老馬頭兒收拾東西，我人生中第一次正式地給他擦了皮鞋。初中的時候我曾經開玩笑似的給他擦過一雙鞋，成年以后這還是第一次，擦的時候我內心波濤洶涌。我后悔，滿腦子都是后悔。所以，親人還在的時候，真的要珍惜。

我跟老丁打開一個又一個在房間角落堆著的箱子、盒子、袋子，發(fā)現(xiàn)有好幾箱都是老馬的東西，但是他早都忘了，還天天兒在家嚷嚷自己沒衣服穿，嚷嚷這個家里沒他的東西。其實只有他沒意識到，這個家里哪兒哪兒都是他的痕跡。飯桌上他的煙灰缸兒里頭還有煙灰，架子上他前幾天才腌好的臘八兒蒜（天知道我看到這兩罐臘八兒蒜哭了多久，想起來就想哭），廚房他沒刷的碗盤筷子和泡著碗的水，鞋柜前頭放著的他的皮鞋，他和老丁的床縫兒里散落著的從他褲兜兒里掉出來的鋼镚兒，衛(wèi)生間架子上他放的小水植，魚缸里他隨手一扔就養(yǎng)起來的小蝦，這個男人和他的痕跡布滿了整個家，當然也包括我和老丁的心。

3. 第二天

第二天，我跟著媽媽和姑姑姑父去派出所兒看記錄著老頭兒去世時候的公交車錄像，我心里緊張得不行，在去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跟自己默念不能哭要冷靜。雖然車上的人都知道我們老頭兒是猝死，心源性猝死，但當時到底是什么情形其實誰也不知道，家里人誰也沒來得及見到他最后一面，所以在等候室里大家都緊張地搭著話。

過了一會兒，一位警官帶我們進了一間辦公室?？吹揭曨l，震驚和傷痛還是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我們老頭兒上了車，坐在了司機后面的位置，還翹上了二郎腿兒，一切看著都還很正常。可下一秒他就開始晃悠，先是頭向下狠狠晃了一下兒，然后坐起來向后仰頭，仿佛是想呼吸，之后他伸了手，但手還沒舉到頭頂兒他就往旁邊兒倒下了。車上的特勤人員來扶他，他就只是一個勁兒往下出溜兒，直到最后癱坐在地上。然后有人去跟司機說出事兒了，之后公交車停了，但我們老頭兒已經躺在了地上，整個過程一共不到三分鐘。沒人知道怎么救他，也沒人要救他，大家都走了。乘車的人下車了，司機也下車了，車里就我們老頭兒孤零零地躺在過道兒上。我的眼淚早就啪嗒啪嗒在掉了，本來我不想開口說話打破大家好不容易維持住的平靜，但看到我們老頭兒孤零零一個人躺在那兒，我終于還是忍不住了，我問，為什么他們就放我們老頭兒一個人在車上啊，沒人回答。是啊，沒人回答我，沒人能知道為什么。為什么我們老頭兒坐著坐著車就倒下了，為什么沒人去救他，為什么沒人在車里陪他，誰也不知道。直到那段視頻結束，大概有十分鐘，我們老頭兒就那么躺在那兒，一個人。這個場景，這個視頻，我只看了一遍，但應該也是永生難忘。走出派出所的時候，大家都在說，老頭兒走得快，沒受什么罪，我知道他沒受什么罪，我還知道，他們都避而不談的是，我們老頭兒，沒了。一個人，孤零零地，走了。對于車上發(fā)生的一切，視頻里的每一幀，就仿佛是一個開關，只要有人提，我的眼淚閘門怕是立馬就要大開。

下午回到了賓館，我心里還是過不去那個勁兒?；厝サ穆飞衔揖湍牒昧?，不管怎么樣我得找老頭兒“談談”，我心里的委屈要是憋著不說出來我可能要悶“死”，所以我跟媽媽姑姑姑父報備了之后自己出發(fā)去了醫(yī)院。把手插在羽絨服的兜兒里緊緊攥著能讓太平間開門的粉色單子，我想起媽媽囑咐我一定要拿好，要不就見不到爸爸了，難過又一次把我埋沒。站在平常我和我們老頭兒等公交的車站，跟那天早上的老頭兒等著一樣的車，我心里五味雜陳。下了車往醫(yī)院走，我想起以前這是爸爸牽著我常走的路，上高中也是這條路，他下班回家我去迎他也是這條路，現(xiàn)在竟然成了我去太平間能見他的唯一的路，心傷無以言表。那一路上，身邊走過的人熙熙攘攘，我仿佛是一個人在逆行，世上所有的寒風都吹向我，我的眼淚總是自己跑出來，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沉重。

拿著太平間的粉色單子，我又進到爸爸躺著的地方。有十五分鐘，我一個字兒都說不出來，我就只能看著他，默默流淚，整個人一抽兒一抽兒地。還是守著那里的工作人員跟我說，別一直哭，對身體不好，有什么想說的可以跟他說說，我才開始說話。本來我是想說讓他安心的，結果一張嘴全是埋怨。我問他，到底怎么搞的，怎么現(xiàn)在想見你就只能拿著張紙來見你了，怎么不等等我，怎么忍心拋下老丁，怎么舍得讓我沒爸爸。我問他，以前我回家都是你跑去接我，給我準備一堆水果和好吃的，然后牽著我的手回家的，現(xiàn)在我們隔著這玻璃，連手都碰不著了，那么誰來牽著我的手走以后的路呢？我問他，說好的等我回家給我做炸醬面吃，現(xiàn)在我回家了，你怎么躺在這兒呢？這么冷的地方，我連你的一丁點兒溫度都感覺不到。我問他，我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之前是你每天提醒老丁出門兒帶這帶那的，現(xiàn)在你“跑”了，誰來提醒她呢，你怎么舍得呢，怎么舍得讓你寵壞的老丁自己過呢。我問他，不是還有半年就退休了嗎，不是連辦退休證兒的材料兒都準備好了嗎，不是把退休生活都跟老丁計劃好了嗎，怎么你就這么著急呢，之前的準備都白費了。我難受，看著眼前躺著的人，閉著眼，蓋著黃色的被子，一切都是那么不一樣。躺著的老馬看起來小小的、瘦瘦的，沒有一絲生氣。我再也不能叫他起床喝水，不能喊他給我做飯，不能纏著他給我買冰棍兒，這人就躺在我面前，但我什么都做不了。無奈。我心里有太多想和他一起做的事，我們曾經都以為日子還長，但是都做不到了。老馬頭兒沒有等到我畢業(yè)回來掙錢孝敬他，老馬頭兒沒有等到退休然后開始游山玩水的好日子，老馬頭兒，沒了。

4. 第三天

第三天，一早起床，遺體告別，火化，把老馬頭兒的骨灰安置到墓碑下面，和所有來送他最后一程的他和老丁的親朋好友們一起吃一頓飯，回家。這一套下來，累得很，真的。早上五點半起床，早早到醫(yī)院，趁還沒什么人來，我又得到一點點時間去看老馬頭兒。那會兒我才真正感知到，屬于我們的時間真的一分一秒都是倒計時，陪伴是談不上了，只是看一眼多一眼。所以我總在搶時間，只要我視線范圍內有他，我就一直盯著他看，一直盯著他看，恨不得要把他盯穿了。但是他跟之前長得不一樣了，看起來甚至有些陌生。

五點五十，遺體告別儀式開始做準備，工作人員給老馬頭兒化了妝，他以很安詳的模樣躺在廳的中間，背后的LED屏上滾動地放著他的照片兒，有姑姑找到的也有我和老丁前幾天翻出來的。六點儀式開始的時間快到了，烏泱烏泱地來了好多人。我很感動，也很震驚，親人、朋友、同事，站滿了走廊?？墒侨藖淼迷蕉?，我心里越難受。因為在我的印象里，爸爸不該躺在那里，他應該是滿場跑著跟大家打招呼握手的那個人，那個全場社交能力最強，最能說話的人。如今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所有的人都是來看他的，所有人都很難過。我的眼淚時不時地流，而老丁已經被同事包圍了。那天我抱到的人，都把我抱得很緊，我也努力把他們抱得很緊，仰著頭爭取哭的時候不把眼淚蹭到他們身上，雖然我也知道他們顧不上這些。很多人看完老馬頭兒走到我們家屬身邊，握手的時候跟我說我要堅強，要照顧好媽媽，我都點頭說好?？晌彝低翟谛睦锔项^兒說，我說都怪你，現(xiàn)在沒人拿我當小姑娘看了。全世界的人都問我什么時候談戀愛，就你不著急，就你跟我說，你別嫁人了，一輩子跟我和你媽過吧，可是你“跑”了，現(xiàn)在大家都讓我找對象結婚。我委屈，明明世界上最愛我的男人剛走，他們怎么說得出口呢。

大概半個小時后，遺體告別的儀式基本上結束了，最后送老頭兒的遺體上靈車之前，需要我媽抱著遺像站在靈車前頭，而我要對著遺像摔一個特制的碗，然后跪下一邊喊爸爸一路走好一邊磕頭，其他人都在靈車后面。那一刻只有我們娘兒倆面對面，車前頭的空氣仿佛都要凝滯了。打從我站在老丁對面兒開始，她哭了。不是十幾分鐘前遺體告別儀式里的那種嗚咽，而是，號啕大哭。那一刻我覺得我看到的不是老丁，不是堅強樂觀雷厲風行的我們老丁，就只是一個失去了結婚33年的愛人的、失去了世上最寵她的男人的、失去了她最知心的朋友的婦女，她哭得像個孩子，而她哭的樣子深深扎在了我心里。我抱著遺像坐上靈車，而老丁不能跟我一起，因為只有血親才能跟著靈車。坐在車里，我的眼淚一直往下淌，我一邊想著我們老頭兒，一邊想著老丁不能跟著她的愛人走這段路會是多么難過。這是她一直嘴上嫌棄但是心里牽掛著的人，這是她想吃什么就盡自己一切努力給她做出來的人，這是能搞定她生活上一切雜事兒難事兒的人，這是她的愛人，她孩子的爸爸，一切的一切都刻在她生活里，刻在她的心里。我不知道這份兒悲痛在老丁心里究竟有多大，我也不敢去猜。我只能暗自發(fā)誓我要盡我所能讓老丁不再那么傷心。

到了火葬場，我見到了更多人，有老家來的，有老馬頭兒單位的同事、上司，有剛才參加完遺體告別一起過來的親人，也有老丁單位的同事和朋友。很多人我都沒見過，或者小時候見過但很多年沒見已經沒什么印象了。遺體運進了火葬大廳，我抱著遺像站在老馬旁邊，很多人走到我面前去看他的遺像，以此來確認沒有找錯地方，而我就一直盯著蓋著布的棺材。后來據老丁說，有人跟她說讓我注意休息，因為在那看到我覺得我狀態(tài)不好。其實我那會兒只是不知道該干什么，我也不知道該看哪兒，我腦子很空，什么都是第一次。我一步都沒挪窩兒，就站在老馬邊上，因為我深知那是他在我身邊最后的時間了。哪怕看不見臉，一會兒送到火化爐里我就真的和他天人永隔了。那時候我甚至有點理解了，為什么有人會把去世的親人或愛人的遺體留在自己身邊不送走。我知道了，真的舍不得，也害怕送走了就真的是分開了，更何況心里頭滿滿都是愛和留戀。蓋著棺材的布上面寫著一世英明，我心想，我們老頭兒才不是呢，而且我心里相信他不僅能聽得到我的話，或許還會跟我開個玩笑。火化前大家最后繞著老馬頭兒轉了一圈兒，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我下一秒就要沒爸爸了。

實際上，看到火化完的我們老頭兒，出來的骨頭白白的，沒有多少。人群里有個聲音說，骨頭真干凈，一看生前就沒得病沒吃藥，要是一直吃藥燒完骨頭是黑色的。我心想，這也算得上是一點點慰藉了。負責人讓我去收頭骨，我拿著夾子，把頭骨夾進骨灰盒里，然后所有板子上的骨灰再由他們掃好裝進骨灰盒里。太難了。我一開始夾第一塊的時候力氣沒把握好，工作人員還小聲提醒我稍微小點勁兒夾。講道理動作上我沒有什么做不好的，但是心理上每個動作對我而言都太難了。說是沖擊也好，說是難過也對，總之當時一切都過去得很茫然。

把老頭兒的骨灰盒兒安置到墓地之后，我和媽媽一起擺好了我們買來的他生前愛吃的東西，然后大家伙兒輪流到他面前鞠躬說話。姑姑們跟他說讓他放心，他的同事們給他撒酒點煙，親戚們哭著惋惜他走得早。沒想到最后大家連走帶說都走完了差不多用了快四十分鐘。不知道老頭兒有沒有看到這些人，抽到那些煙，喝到那些酒，吃到我特意給他買來擺好的他愛吃的江米條兒、蜜三刀兒、豬頭肉、自來紅和稻香村今年新出的帶著他本命年的小老鼠的蓮蓉餅兒。希望他都嘗到了，老丁也不愛吃這些，以后我不知道還能給誰買了，也不知道想給他買的時候該怎么辦了，只怕是要平添傷懷。

中午大家一起吃飯，我拉著老丁說了感謝詞。其實前一天老丁跟我說我要講感謝詞的時候我有點兒慌，不知道當著那么多長輩親朋應該說些什么。洗澡的過程中我想來想去，最后還是決定按我們老頭兒最喜歡的輕快風格講一講，簡簡單單的。到了飯館兒我找服務員要了個話筒，服務員都是朝鮮人，還有點兒聽不懂中文，換了三個人才要到了一支話筒，不過結束了老丁還夸我要話筒這事兒干得挺機靈。終于，站在了這么多人面前，我開始講了，我說：“感謝各位長輩親戚朋友百忙之中還來送我爸爸最后一程，我和我媽媽真心感謝大家（鞠躬）。我們老頭兒走得很突然，但是今天還是有這么多人能到場，他知道了一定特別高興。接下來希望大家吃好喝好，因為他如果在肯定也是這句。再次感謝大家?！比缓罄隙“l(fā)了言，兩位姑姑也表達了謝意。我們坐下沒吃幾口菜，就去各個桌子表達謝意了，以茶代酒。老丁跟每桌兒都很熟，所以去到每桌兒她都很有感情地說了一些話，有時候眼淚汪汪兒，有的時候含著微笑。我看著這樣兒的老丁很心疼，關于未來，關于我暫時還不能在她身邊的這段未來，我很擔心也很期待。我擔心她會適應不了，我擔心她會不知道怎么去面對沒有老頭兒陪她的周末，我擔心她回到家看到冷鍋冷灶會難過，我擔心沒有老頭兒給她做好吃的、買好吃的她自己吃東西就營養(yǎng)不均衡了，因為她不太會做肉菜。但是我也期待，我期待她能找到新的生活樂趣來填補老頭兒的空缺，我期待她慢慢兒學會每天早上出門兒的時候把東西都帶全，我期待她以后遇到急事沒有老頭兒讓她安心的時候不會再慌慌忙忙地不知所措。我知道我們老丁是個很優(yōu)秀的工作者，但是她生活中真的被老馬寵壞了，我會跟她一起再成長一波兒。

后來下午回到家老丁跟我說，她在火化場那里被同事從兩邊兒一架，腳都快不沾地了，說完我們都笑開了。那天真的從來的人身上感受到了各種溫暖。晚上我和老丁回家收拾屋子，走到樓門口兒，老丁說有老馬頭兒一個快遞讓我找一下。我們拆開一看，一箱酒。我和老丁哭笑不得，說他喝酒說了一輩子了，臨走還給自己買了箱酒。他摳門兒，不舍得買貴的，這還是網上買的便宜的。據老丁說，他買的時候別提多高興了，因為這是他好不容易學會用微信買點兒東西之后自己買的第一個東西，但很可惜沒趕上喝。這箱酒一開始我們也不知道怎么辦，還想過送給老頭兒的朋友，但是后來我一想，既然是老頭兒給自己買來喝的酒，干脆就給他擺好了，放個杯子在他遺像前頭，蒸發(fā)了就續(xù)上，讓他什么時候回家了都看見自己買來的酒在他喝酒的桌兒上擺著，讓他什么時候回家都能聞見最喜歡的酒香味兒。一直到現(xiàn)在老丁也還在照看著他的小酒杯。

5. 之后的十天

日子在收拾東西和為老馬跑手續(xù)中過得飛快。到了頭七，我們和兩位姑姑及姑父一起到交叉路口兒的路邊兒去給老頭兒燒紙。我們一邊兒燒紙一邊兒跟老馬碎碎念著我們的囑咐和祝福，比如，在那邊多交點兒朋友啊，別省錢給自己都買最好的東西啊，酒還是少喝啊，有空兒了記得回家看看啊之類的?；鹈鐑簬チ宋覀兊淖８?，也撫慰了我們的心。

其間我給老丁做了頓飯，冬瓜粉絲丸子湯和西紅柿炒雞蛋。這些天因為總有親朋好友會到賓館去找老丁，我們不方便在家做飯吃，所以總在門口兒的蘭州拉面館兒吃飯，當然主要是吃面。但是一晃兒也吃了小半個月了，我就想著一定要給老丁做頓她愛吃的家常菜。冬瓜丸子粉絲湯是我們一家子都很愛吃的菜，我出國念書期間自己學會做了，還參考了以前觀看老馬做這道菜的樣子，照葫蘆畫瓢，最后竟然做得挺好吃。這是我在家第一次做這個菜，很后悔沒有來得及給老馬也做一次?？傊俏兜酪埠芎?，老丁吃得也很好，我們看著電視吃著飯，就像老馬還在的時候那樣兒。但是家里少了個人說話，感覺耳邊兒空落落的。

有一天，老丁以前的同事，也是她的老朋友來看她。這位阿姨的丈夫前幾年離世了，很突然，也給這位阿姨留下了創(chuàng)傷和空虛。那天老丁講起自己在老馬不在的家里第一次遇到了停電，她之前沒有管過交電費的事兒，壓根兒也不知道該干什么才能有電。這件事兒當晚打破了她表面上的堅強堡壘，她自己在空落落黑漆漆的家里，被空虛和悲傷淹沒，大哭了一場，然后給姑姑打電話求助。我能理解這種不知名的小事兒能帶來多么強大的打擊，但是我想象不到那是怎樣的悲痛，我只知道她跟這阿姨說著說著就哭了，而這位阿姨因為經歷過類似的事情也感同身受?？粗齻兞奶煳矣指惺艿搅艘唤z無力感，因為我知道這些話老丁不會跟我講，雖然我回來她會心里安定一些，但這樣的朋友之間的談心幫助之大是不可估量的。我打心底里對所有來看我們母女的人表示特別的感謝，是大家給了我們莫大的幫助和希望，因此我們才能從這樣巨大的傷痛中恢復過來。

后來有一天我和老丁一起見了我聯(lián)系最密切的一位的朋友，我們一起去探店吃了好吃的餐廳，逛了屈臣氏買了一些我要帶走的東西，最后我們還照了合影。從我回國到我離開，我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她發(fā)來的消息內容說來也沒有什么特別，幾乎都是關心我有沒有好好兒吃飯睡覺，但是反而就是這樣的消息才更窩心，我心里因為她始終有股暖流兒。我的朋友，在這里也向你表達我心底最誠摯的謝意。

慢慢地，家人們見了面也不再那么沉默了，大家都逐漸恢復了生氣。給老頭兒燒了第二次紙之后我就走了，趕著開學去上課了。臨走的時候我還帶上了幾張用來給老馬制作遺像的黑白證件照。然后就是帶著我的行李再次去往機場，所以老馬離開這段時間的故事到這里就告一段落了。

6. 后勁兒

悲傷這個東西，從不在人多的時候找上門，它都是趁著夜深人靜，我耳邊兒只有自己的呼吸聲的時候來找我。一下兒飛到了大洋彼岸，離開了有著老馬痕跡的家和北京，避免了不少觸景生情。雖說跟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我可以很自然地說起我們老頭兒不在了這件事，不會哭，不會突然自閉，一切看起來都很好。但是在只有我自己的夜晚，不僅僅夜晚，甚至是自己獨自在安靜的環(huán)境里的時候，悲傷就特別巨大，像是空氣把我包圍。開始寫這些字就是因為我時常感受到這樣大的悲傷。我悲傷，所以我想要記錄下我的悲傷，我悲傷，所以我想通過寫下這些字讓我的悲傷稍微淡化一點。我已經掉了太多眼淚，我不想再哭下去了，文字是我好不容易抓到的救命稻草。

以前我們老頭兒在的時候，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頻繁地想起他。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看到陽光會想我們老頭兒是不是也在哪兒看著這樣的陽光，看到自行車，會想我們老頭兒去了那邊兒有沒有找輛自行車像我小時候那樣騎車鍛煉身體，看到好吃的，會想我們老頭兒有沒有吃到好吃的，看到小狗會想我們老頭兒說他退休要養(yǎng)條狗來著，看到天空會想我們老頭兒有沒有可能現(xiàn)在正跟我在一起看著這片天空。上學放學，出門回家，每天我會在很多不經意的時候想到我們老頭兒，也會固定性地在晚上臨睡前想起他。隨著這些想法產生的另一個想法是，一定要好好珍惜身邊的人。生活里的變數太多，而一旦遇到這種打擊性極強的變數，我知道自己真的有可能承受不住。

有時候上一秒還跟朋友說著話，下一秒我就發(fā)著呆想著我老爸。有一天晚上，我在學校的湖邊兒散心，看著夜空里的星星，我的眼淚突然就剎不住車了，就像自己去太平間看他那天一樣。爸爸去世后我祈愿他變成夜空中的一顆星，遠遠地守護著我，我也能時常抬頭看他?？粗炜罩械男切牵蚁胨男木妥兊么笠稽c。

最初我完全沉浸在失去爸爸的悲痛里，不管我在哪兒在干什么，想到老頭兒了就特別難受，就一定要哭出來，哪怕是默默流淚。如果是在外面，我想爸爸想到想哭了，一方面我會有點兒顧忌別人的眼光，覺得街上的人會不會覺得我有毛病，但是心里又實在難過得不行，有個聲音在跟我說，我都沒爸爸了還不能哭哭嘛。就在這樣兒的矛盾里，流著淚，別扭著。說實話，這樣的心理是有點兒病態(tài)的。但是眼淚是真的忍不住的，因為難過堆了太多了，已經要溢出來了。而且除了哭，我找不到別的渠道去驅散那種難過。

但是慢慢地我也意識到我的感情在發(fā)生著變化，從一開始單純的悲傷，非常悲傷，悲傷到想到就會想流眼淚，到現(xiàn)在我的悲傷中還夾雜著一些希望。我會想，我的爸爸，我的老馬頭兒，會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看著我的生活，會無憂無慮地快樂地過著自己的日子，會帶著對我的愛繼續(xù)保護著我。他剛走的那段時間我特喜歡提起他，就覺得只要我老是提起他，把跟他有關系的話都說完了，我就不會難受了。但事實不是這樣的，關于他的話怎么說也說不完，再怎么想也都會難受。最后還是要依靠時間，讓時間幫我抹淡傷痛。我其實不是一個不跟朋友們或者家人說自己傷心處的人，現(xiàn)在爸爸仿佛成了我的樹洞，如果我有傷心的地方，我就自己悄咪咪地跟爸爸說。我想，他都能懂的，以他對我的了解，聽完我的話，他會握著我的手安慰我說一切都沒事兒，這樣一想我心里總會莫名感到寬慰。

老馬頭兒的離開留給我和老丁很多未知的挑戰(zhàn)。比如說本來他和老丁計劃好了之后要每個周末都去北京的郊區(qū)玩兒，去農家院兒吃大鍋兒飯，兩個人開著車，慢慢悠悠地玩著，高高興興地消磨時光。我也有勸老丁再找些新的娛樂方式，但我也理解這并不簡單，舉個例子，如果我心里難過就喜歡看電視劇，而如果突然被告知難過了什么劇都不能看，我大概真的會崩潰?，F(xiàn)在我看到老丁周末跟著朋友去采摘、去健身，或者在家單純地休息，我都打心底為她感到高興，也以她為傲。

找到寫下這些文字的方法作為我對老馬的懷念，是我近階段找到的能淡化我的悲傷的最成功的方法。每天寫一點點，每天想他一點點，每天向前看一點點，會有一種慢慢變化的感受在心底滋生。我想，未來，很久，應該是只要我還有意識的時間里，老馬都會這樣，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我的腦子里，帶著他的幽默、笑容和對我的愛，守護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