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一九五二年八月二日,查理·卓別林在好萊塢的派拉蒙影劇院為他的新電影《舞臺春秋》安排了預映。兩百個座位都坐滿了。邀請名單沒有保存,但是顯然是在那個憂患年代仍然被他視為朋友的人,其中包括大衛(wèi)·塞爾茲尼克、羅納德·考爾曼、亨弗萊·鮑嘉、克拉克·蓋博夫人(道格拉斯·費爾班克斯的遺孀)以及名媛多麗絲·杜克(“世界上最有錢的女孩”)、賈奇·佩科拉(“華爾街獵犬”)。還有“幾位從一九二四年《淘金熱》開始就跟卓別林一起工作的人,如今已白發(fā)蒼蒼”。卓別林先是一一引導客人坐下,在電影放映期間又坐到聲控室里。放映結(jié)束的時候,觀眾紛紛起身,熱情地高呼“棒極了”。卓別林顯然是松了口氣,他對他們表示感謝:“我剛才非常擔心。你們是這世上第一批觀看這部電影的人。它長達兩個半小時。我不想再多占用你們的時間了。但是我確實想說‘謝謝你們’。”“這次卓別林竭盡全力,”專欄作家、制片人西尼·斯科爾斯基寫道,
觀眾中有一位婦女喊道:“不!不!謝謝您?!逼渌寺牭搅诉@句話,也沖著卓別林表示感謝……我不由地想這就是《舞臺春秋》的關鍵所在。有些人認為它是好的,有些人認為它是偉大的,這都沒關系。程度并不重要。這不是一部由普通人制作的普通的電影。這是一部承載歷史、飽含感情的電影,我想每一個真正對電影感興趣的人都會說:“謝謝您?!?/p>
那天出席的所有人都沒能料到這是卓別林在向好萊塢告別。六周后,他將啟航前往歐洲,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將永遠離開自己的家、自己的制片公司以及那個他在精神上和職業(yè)上都耕耘了四十年的國家。
斯科爾斯基在看過電影后立刻寫了他的報道,但是他也意識到《舞臺春秋》具有獨特的品質(zhì),“這是一部承載歷史、飽含感情的電影”。它不止于此。卓別林的個人處境,以及美國冷戰(zhàn)時期的公共孤立狀態(tài),與他那有趣的“居家男”的稱呼相映襯,使得他在為電影作準備的三年時間內(nèi)非常自省。他重新思考擱置了十年的珍貴想法——為了處理更為緊迫的議題(身處經(jīng)歷戰(zhàn)爭和冷戰(zhàn)的世界),即《大獨裁者》和《凡爾杜先生》,之前他無暇顧及。至于故事的背景,他把目光轉(zhuǎn)回倫敦,和他最初登臺表演的雜耍劇場;那時,他得以擺脫童年的困頓,并且不斷發(fā)現(xiàn)自己具有表演和交流的獨特天賦。但是這種回溯也使他重新想起痛苦的不安全感,那始終伴隨一個沒受過教育、沒有文化修養(yǎng)的少年步入成功世界。他對比他父母的不幸,他們也曾懷揣同樣鮮亮的青春夢想登上舞臺,可是最終因疾病和酗酒死去。這促使他不斷思考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反思不忠和遺棄是否另有隱情。他還反觀自己在二十世紀中葉在美國經(jīng)歷的難以描述的狀態(tài)。一方面,他的妻子比他小三十六歲,這婚姻是幸福的,顯得不可思議,伴之接連出生的孩子;另一方面,是一個表演者最為糟糕的噩夢——失去了他的觀眾。
這件事本身并沒有什么特別。每一項創(chuàng)意活動都是由藝術家的獨特個性、經(jīng)驗、社會關系和生活回憶的產(chǎn)物。的確,在這些方面,卓別林那白手起家的經(jīng)歷非常豐富。但是歷史學者或評論者認為卓別林與其他藝術家相比有一個主要的區(qū)別。在試圖分析藝術作品的時候——圖書、繪畫、戲劇、電影、樂曲——我們一般都是局限于作品本身以及對創(chuàng)作者的了解。研究卓別林的電影則不同,可能是非常獨特的——我們有創(chuàng)作過程的近距離第一手記錄,可以見證把紛繁的想法和情緒轉(zhuǎn)變成供大眾觀賞、脈絡清晰的電影的升華過程。卓別林珍視創(chuàng)意(一位合作者曾說他的大腦“就像一間閣樓,每一樣東西都井然有序,方便取用”),他經(jīng)常做筆記,雖然并不總是容易辨認。一旦開始某個電影項目,他便日復一日地對秘書們口述自己的想法,飽受折磨的秘書們必須隨時記錄那些不斷的修改、刪除、補充和衍生的想法。
當然,大多數(shù)創(chuàng)作者都會經(jīng)歷修改作品的過程,區(qū)別在于他們有廢紙簍。據(jù)我們所知,卓別林本人并沒有興趣收集各種舊文稿和廢膠片,他會很高興地把一切無關的東西扔掉。但是總有身邊的人——忠誠的秘書們、他的哥哥西德尼、他同母異父的兄弟惠勒,他們尊崇卓別林的創(chuàng)意,孜孜不倦地保存這些。因此有了一堆堆的文件——手稿片段、打字稿的標注、不斷增加的腳本草稿(夾雜大量的注釋)堆積在制片廠擺放更為整齊的文件旁邊。制片廠關門,它們卻奇跡般地保存下來,并且被轉(zhuǎn)移到了瑞士。卓別林嚴謹?shù)闹砝偾袪枴じL赜门Fぜ埌阉鼈冋R地包好,用線扎緊,貼上標簽。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它們都保存在卓別林在瑞士科西爾威維村的別墅“德班大宅”,在負二層的潮濕地下室里,卻沒有遭受嚴重的損毀。那就是筆者第一次看到這些檔案的地方。它們令人興奮,整理卻是艱巨的工作,面對福特小姐典型的童子軍結(jié)和有點兒寬泛的分類的時候。
今天,細心的工作人員以及福特小姐的妥善保管有了回報,在卓別林協(xié)會和博洛尼亞電影資料館的通力合作下,查理·卓別林檔案館建成了。文件從地下室搬了出來,送到了蒙特勒保存條件最好的地方。所有資料都已數(shù)字化,無論身處世界何地,都能隨時查閱。這一重要的文化遺產(chǎn)目前由卓別林協(xié)會的凱特·居永瓦奇和卓別林項目的負責人塞西莉亞·森希亞雷利守護,同時受卓別林家人的監(jiān)督。
無比豐富的資料,數(shù)字化后方便即時查閱,使得我們能夠在某種程度上見證卓別林的思考過程,在以前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們可以觀察到他對回憶的挖掘,接著仔細選擇事件和想法,逐漸形成一個連貫的故事。從這個角度說,《舞臺春秋》對他有著特別的意義,卓別林對大半生的回憶、情感和經(jīng)歷的深度挖掘,才有了《舞臺春秋》。這也許就是為什么他并沒有先寫劇本,而是寫了小說《腳燈》后附《卡爾費羅的故事》,均是第一次發(fā)表,這正是本書的核心。在這個基礎上,他改編成了電影劇本,又經(jīng)過數(shù)個版本的修改,才有了最終的劇本。電影拍成之后,他才按照無聲電影的形式加上了三個介紹性的標題,對他完成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優(yōu)雅的總結(jié):
白熾燈灼灼生輝,在這里歲月必得讓位于青春
芭蕾舞演員和小丑的故事……
倫敦,一九一四年夏的一個傍晚
本書后部分的綜述文章探究了卓別林根據(jù)他的記憶為后人重塑的那個世界——處于一個時代末期的倫敦及其雜耍劇場,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之前。
戴維·羅賓森
腳燈查理·卓別林
卓別林飾演凡爾杜先生: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膠印相片,是羅伯特·弗洛萊的收藏,亦可能是由他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