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隆江畔的軍人
顧夢舟
一間特別的小屋
院部系統(tǒng)搭建了一座很大的帳篷,分隔成四間辦公室:一號是院部辦公室,二號是政治處,三號是醫(yī)務處,四號是后勤處。我被安排在院部辦公室任收發(fā)。我對辦公室主任說:“這個辦公室太大了,可不可以給我隔一間小屋?我辦公時不影響你們。”
主任立刻黑著臉說:“不行!不行!你想搞特殊?”賈政委正好從門口走過,聽到主任說“不行”,忙問:“什么不行?”主任說:“小顧要隔一間小屋,我不同意,不能讓她搞特殊?!闭f:“你應該同意,她是女孩子,隔開一點,她方便,你們也方便,有什么不好?就給她隔一小間吧?!睆拇?,我有了一間約六平方米的小天地,可以放下一桌、一柜、一把小椅子,既是我的辦公室,也是我的小書房。最初放進書柜的,只有從家里帶來的《詞源》《語法修辭》《古文觀止》和魯迅的《且介亭雜文》等書籍。隨著扎木形勢的發(fā)展,這個山間平壩的荒野上建起了銀行、郵局、書店、百貨公司等,我成了新華書店的???,不斷往我的書柜里增添新書,我的學識也慢慢地有所長進。成立戰(zhàn)士演出隊后,我開始編寫歌詞、快板以及小演唱等節(jié)目,為板報寫些短詩和豆腐塊似的小文章。
認識詩人楊星火
我調(diào)軍醫(yī)院不久,“川辦”就將批準我入團的通知及團員的介紹信寄來了,我被選為軍醫(yī)院團支部宣傳委員,在帶領團員開展文體活動時,有機會邀請路過扎木的作家、詩人、英雄模范人物為團日活動講課、作報告,其中就有著名詩人高平、楊星火,云南作家安楓等。
我認識楊星火同志是從一封信開始的。有一天,我在分揀來信時,看到一封寫有“新河”名字的信,幾乎問遍了全醫(yī)院,都說不知道,也沒聽說過這個人。找不到收信人就該退吧,可來信只寫了“內(nèi)詳”兩個字,退也無處退,只得把信留下來。沒過幾天,聽說星火要來扎木采訪某部一等功臣,臨時在醫(yī)院住幾天。我忽然想到那封“新河”的信,有可能就是“星火”的誤寫。幾天后楊星火果然住進軍醫(yī)院了,我便拿著信去問她。她個子不高,著一身不太合適又肥又長的軍裝,扎著寬腰帶,挎著軍用布包,高原紅的面龐,戴著厚厚的軍帽。我走近她時,她笑望著我,我將信遞到她的眼下:“同志,請看這封信是你的嗎?”她接過信仔細看過后,微笑說:“是,是我的,是部隊戰(zhàn)士寫的,兩個字都寫錯了,謝謝你小同志,還為我保存著。”我趁機邀請她參加我們的團日活動,請她給我們講講文學知識。她謙虛地說:“呵,小同志,你給我出的題目太大了,我可沒有那樣的水平。”“那就按你的想法,給你們這些年輕人講講文學常識也行?!彼饬?,爽快地參加了我們的團日活動,朗誦了她的新作《拉薩的姑娘出嫁到遠方》等詩。活動結束時,她和我們一起高唱她作詞、羅念一作曲的歌曲《叫我們怎么不歌唱》。
做接待工作
1954年,康藏公路延伸很快。4月2日,“王四號”在松宗召集各師主要負責人開會,解決糧食運輸問題,組織七八百頭牲口投入運輸,用來不間斷地為筑路部隊提供補給。到了9月份,東線公路已修到通麥,西線也修到工布江達一帶了,領導告訴說,康藏公路有望在年底前通車到拉薩。
9月下旬,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出席大會的達賴喇嘛和班禪額爾德尼被選為國家領導人。班禪走青藏線,達賴走康藏線。領導指示要在波密地區(qū)舉行一次大的迎送活動,決定從各部隊抽調(diào)一些人員做接待工作。我被派往接待組,參與會場布置,做花、獻花、端茶送水、陪吃、陪行、傳送信息等工作。張經(jīng)武代表陪同達賴喇嘛參加第一次全國人民代大會路過扎木,我們幾位女同志走出長長的歡迎人群,走到張經(jīng)武代表、達賴、阿沛·阿旺晉美面前,給他們獻上用彩紙做的花束。然后把他們送進紅樓,安頓好食宿。一直到第二天,等達賴做完布施,我們把客人送走,做完善后工作,才算完成任務。
自康藏公路通車以來,過往人員在此駐足停留的人多了起來。每每有首長或慰問團、代表團到來時,就通知我去接待組工作。除接待一號、二號、四號、五號等部隊首長外,還參加過以下大型的接待工作。
1956年4月22日西藏自治區(qū)籌備委員會在拉薩成立時,陳毅副總理率中央代表團前來祝賀。西藏自治區(qū)革命委員會原主任天寶副團長帶領部分團員于6月初來到扎木,我被派去陪伴一位女歌唱演員,名字記不起來了,只記得她唱過一曲《桂花兒開放幸福來》的歌。她個子不高,人很美,穩(wěn)重,不善言談。我的任務是照顧她吃喝和安全。送她走時,她緊緊握住我的手說了很多感謝的話,還邀請我去她家鄉(xiāng)貴州做客,表示她會像我招待她一樣招待我。我表示接受她的邀請,然后依依握別。
我還接待過獨臂英雄李家安。在崇拜英雄的年代,每個出生入死的戰(zhàn)斗英雄,都是我們青年人仰慕的對象。接待這樣一位獨臂英雄,真是三生有幸啊!休息時,我陪他在桃樹林里散步,累了,就席地而坐。我問他怎么負的傷,他對我說,是在抗日戰(zhàn)爭的一次戰(zhàn)斗中負傷后截肢的,此后一直隨部隊轉戰(zhàn)到云南。解放后,分配在部隊后勤工作,組織上幫他安了家,這次派他參加全國慰問團來到西藏,真是一生的榮幸。我問他對西藏的印象如何,他說了兩個字“艱苦”。我說:“現(xiàn)在好多了,公路通了以后,給養(yǎng)能保證了。扎木這個地方物產(chǎn)比較豐富,水果蔬菜都能吃上。不過比起你們四季如春的云南,還是很差的。你看,這里除了接待你們的紅樓外,還是一片荒蕪,是一個遍布帳篷的‘城市’?!比绻荒暌院竽阍賮恚@里可能就會崛起一座新城。他笑了笑說:“恐怕沒那機會了,但我相信一年后,這里會繁榮起來的。”
第二天我去代表團時,他遠遠地叫我,很快走到我面前:“小同志,我們要走了,感謝你對我的照顧,請接受我的禮物?!蔽乙豢词腔春?zhàn)役紀念章,不敢接受,說:“這個紀念章是你的榮譽呀,我不能要。”他說:“我的榮譽還有很多,請你與我分享一點好嗎?”我有些不好意思:“這禮物太珍貴了?!蔽铱此锚毐叟e著獎章,不忍心地接過禮物,向他莊嚴地行了一個軍禮,用雙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把他送上吉普車,說了聲“再見!”然后回到歡送的隊列里,和大家一起搖動手臂,送別慰問團。
我還參加過接待蘇聯(lián)、法國、英國、美國、意大利等八國共產(chǎn)黨記者團。晚飯后,在新修的施工局禮堂為他們舉辦舞會。參加這次舞會的有扎木辦事處、五十三師、軍醫(yī)院等單位的男(女)同志。我們工作人員參與布置會場,擺放花生、瓜子、糖果、開水等。舞會開始后,我們這些沒見過洋人的姑娘,還有些膽怯,背對著舞池,幾個人邊聊天邊吃東西。接待組的領導批評說:“你們這樣不禮貌,把身子轉過來,洋人并不那么可怕,他們都是高級知識分子,都是共產(chǎn)黨員,是我們的同志。他們請你們跳舞時,要熱情、端莊、大方。他們問話時,不要拘束,也不必顧忌什么,知道的就回答,不要耍小聰明,態(tài)度一定要誠懇?!?/p>
下一曲開始了,我們?nèi)詻]有主動請誰跳舞。一個著淺黃色夾克的小老頭,走到我面前,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我站起來,他主動牽著我的手,踏著舞步,旋轉進入舞池。老頭說:“你們中國姑娘在舞場上太不主動了?!蔽页泽@地問:“你是哪國人?中國話說得這樣好?!彼园恋鼗卮穑骸懊绹恕!薄澳闶敲绹搜?美國人不都是很高大的嗎,你怎么這樣矮?。俊蔽荫R上站直身子同他比高矮:“看看,你還沒我高哩?!彼纯次业哪_:“呵呵,你穿的是高跟鞋嘛?!蔽艺f:“作為男士,尤其是美國男士,就太矮了。”他有些慚愧:“生理問題,是由不得自己的。所以我才努力讀書,用學識來彌補生理缺陷,才能當記者,來到中國,來到西藏,認識你這個小姑娘?!彼肿院赖貑栁遥骸澳阒烂绹鴨幔恳粋€全世界最自由、最富裕、最先進的國家……”這支曲子奏完了,他拉著我坐下來,繼續(xù)他的話:“以后有機會就來美國看看。我是美國的共產(chǎn)主義者,支持中國革命?!蔽掖驍嗨脑挘骸懊绹y(tǒng)治者到處挑起戰(zhàn)爭,支持蔣介石反攻大陸,你們美國共產(chǎn)主義者怎么不反對?”他忙說:“我們共產(chǎn)黨人當然是反對的,可我們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我們才來到中國,向你們毛主席領導的中國共產(chǎn)黨學習?!彼终J真地說:“你們毛主席是個不簡單的偉人。他領導共產(chǎn)黨浴血奮戰(zhàn)二十八年,建立了新中國。他是一個有非常膽略的人,甚至敢于在世界屋脊上修筑公路。初聽說時,我們好像在聽神話。現(xiàn)在我親眼看到了,你們把神話變成了現(xiàn)實,真了不起,我感受到了毛主席的偉大。”一個美國的共產(chǎn)黨人,如此高度評價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袖,評價我們修筑的康藏公路,使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感受到美國共產(chǎn)黨人的可親可敬。新的一曲開始后,我便把旁邊一位女同志推薦給他,待他們旋轉入舞池后,我輕松地坐著挑選著愛吃的食品。不一會兒,一個高大的外國人走到我面前:“小同志,請吧!”
我懶懶地站起來:“你叫我‘同志’?”此人的漢語比那個美國小個子說得還流利,我便直接問:“你是蘇聯(lián)人嗎?是蘇聯(lián)老大哥嗎?”他笑著說:“你說得很對,我們的奮斗目標是志同道合的,都是在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而奮斗?!蔽覀冇淇斓靥暌磺缓笤谝粋€比較安靜的,又有很多好吃的角落坐下來,邊吃邊聊。我端給他一杯水,問:“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當然,”他說:“我的名字譯成中文,就叫牛皮匠。你叫我這個名字好了?!薄敖信Fそ?,多不好聽呀。”他嚴肅起來:“怎么不好聽?勞動人民的名字,真正的無產(chǎn)階級的名字,不好聽?”我馬上說:“你覺得好聽,我就叫你牛皮匠好了?!彼α耍缓蟊闾咸喜唤^地給我講列寧的故事、斯大林在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的偉大作用,介紹蘇聯(lián)的工業(yè)發(fā)展、農(nóng)業(yè)的集體農(nóng)莊,人民生活的電氣化,又講到蘇聯(lián)的文化,講到高爾基、馬雅可夫斯基、肖洛霍夫、托爾斯泰、果戈里、普希金……他越講越有勁,而且顯得很自豪。講得我都有點崇拜他了。
我說:“牛皮匠,你看,我們中國什么時候能趕上你們蘇聯(lián)?”他謙虛起來:“這個,我不好說。不過,我相信你們偉大的毛澤東主席,他有魄力打敗美帝國主義,又敢于在世界屋脊的西藏——人跡罕至的荒涼之地修筑公路,還有什么事能難倒他呢!”我自豪地說:“是的,我們有毛主席領導,相信不久的將來,我們就會趕上你們的今天?!彼α耍骸拔蚁嘈?,有偉大的毛主席領導,你們的理想一定會實現(xiàn)。”他又問我:“想去蘇聯(lián)嗎?如果有機會,來莫斯科看看,會受到熱烈歡迎的?!蔽艺f:“想去啊,能不能去,不由自己決定呀。”又一支舞曲開始了,他拉著我:“來,我們再跳一曲?!蔽覀冇淇斓靥饋?。他說:“我們明天就出發(fā),直到拉薩,你能來送我嗎?”“不知道,我是軍人,一切行動聽指揮,如果派到我,一定去送你。預祝你一路平安。”
同學偶相遇
康藏公路全線貫通,帕隆江大橋架設好后,扎木、桑登連接了起來。扎木這個荒涼貧瘠的村莊已發(fā)展成為有萬余人的城鎮(zhèn),大片的帳篷己逐漸被磚木結構的平房、樓房所代替。隨之而來的是服務業(yè)、商業(yè)逐漸興起。以前還只會用物物交換的方式補充生活所需的當?shù)乩习傩?,開始懂得使用貨幣(當時只流通銀元)從事買賣活動了。寄信的、買書的、逛商店的絡繹不絕。在擁擠的人群中,我偶然遇到了師范學校的同班同學侯含清,我們十分驚喜地相互擁抱,然后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下,親熱地聊起來。她說:“你長高了,變成大姑娘了?!薄笆茄?,這么多年了,能不長嗎?你也長了,胖了,卻還是那副圓圓的笑臉,還是那個少白頭?!彼p輕地一聲嘆息:“我比你大好幾歲哩,老了,姑娘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蔽艺f:“你這么年輕就說老,太消極了吧?”她伸手拍了我一下:“傻姑娘?!蔽也唤獾貑枺骸笆裁唇泄媚飼r代已經(jīng)過去了?”“還沒聽懂呀?我結婚了,還能是姑娘嗎?”我驚愕地“哦”了一聲,不知下面的話該怎么說了。她忍不住委屈地說:“我同一個老頭子結的婚?!蔽荫R上激動地問:“為什么要同一個老頭子結婚?婚后幸福嗎?”她無奈地說:“就是為了組成一個家庭,別的什么都談不上?!?/p>
聽得出來,她對自己的婚姻是不滿意的,我想問個清楚?!凹热徊粷M意,為什么要同他結婚?”她有些煩躁:“你還小,不懂,有些事自己是做不了主的。但愿你不要步我的后塵?!彼L長地出了一口氣:“算了,已經(jīng)過去了。告訴你,在扎木的還有我們四班(原師范學校)的孟廷清、李學明,把他們約來一聚如何?”我滿口應承。這時我看她在四處張望,也不向我告別,徑直向一個老軍人走去。想必那人就是她的丈夫,為什么不向我介紹?
又是一個星期天,我們幾個同班同學果然相約在帕隆江畔的桃樹林里聚會了。記得有孟廷清、宋玉龍、李學明、侯含清、陳烈等。在學校時,男女同學是相互戒備,不接觸,不說話的。這次在異地他鄉(xiāng)相遇,格外親切,真有“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的感覺。大家熱烈握手以后,席地而坐,無任何食物,唯一有的是自帶水壺里的水。在靜默一陣后,都激情澎湃地各自訴說著參軍后的歷程。其實大家做的幾乎是同樣的事:徒步負重行軍,修建甘孜機場,修筑康藏公路。打鋼釬,裝炸藥,爆破開山;搬石頭,運泥土,碎石鋪路。遇到補給困難時,挖野菜,摘蘑菇,捕捉地老鼠等。女同志還要加一條:為傷病員服務。只有侯含清不同于大家,她在溫馨的小家庭里獨享幸福。大家說,好久沒有這樣暢所欲言、心情舒適了。最后大家提議,下一次在侯含清家聚會,分享一點她的幸福生活。
遺憾的是,由于部隊的流動,我們再沒有相聚過。只是在出差時,偶爾單獨相見過,都是來去匆匆而已。
暢游桃花源
想不起來是誰發(fā)起的,把扎木駐軍的青年男女相約在一起,暢游桃花源。其中有五十三師、扎木辦事處、陸軍醫(yī)院的數(shù)十人參加,尚能記得的男同志有韓琦勛、汪琪、李漢光、方尚虞、方明孝、張成治、營養(yǎng)師(忘了姓名)、趙丙南、劉世禎、李昆年等,女同志有我、徐承舜、朱光蓮、金德珠、羅瓊、林文奇、劉繼蓉、張淑芳、杜鳳瑞、曾承璐、吳倩等,可惜,真正能成為女同志“領袖”的丁亞萍,已調(diào)去日喀則和愛人團聚了。這次集體暢游的形式多種多樣,自由組合。三三兩兩,爬山的爬山,玩水的玩水,聊天的聊天,玩得痛快,耍得開心。我則背著相機晃來晃去,這里照一張,那里照一張。累了,就坐在草坪上玩弄落在地上鋪得厚厚的桃花瓣。興致來了,又和小徐、小朱一起背誦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我說:“這里的桃花林,比陶淵明說的桃花林大多了,你們看滿山遍野都是桃樹,地上鋪滿厚厚的花瓣,如果林黛玉看到我們踩在花瓣上,她不痛心死了?”
小徐說:“扎木桃花源和陶淵明的桃花源有本質(zhì)的不同,我們來這里可不是避戰(zhàn)亂,而是為西藏的解放而來,使這塊被隱沒了幾千年的美景重現(xiàn)人間,這是解放軍的功勞?!毙≈煺f:“是呀,如果不是毛主席派解放軍進藏,這片美麗的土地,不知還要隱沒多少年。只可惜,離我們家鄉(xiāng)太遠了?!蔽艺f:“將來公路修通了,還怕遠嗎?用發(fā)展的眼光看,說不定還會通飛機哩。”李漢光湊過來插話:“想在西藏通飛機,別異想天開了?!薄笆裁串愊胩扉_?以前誰想到過要在這世界屋脊上修公路嗎?可這條路就要修通了。最初恐怕也有人說是異想天開吧?”大家七嘴八舌,說得他臉也紅了:“哎喲!你們女同志真厲害,我投降,我投降。”
中午了,我們圍了幾個大圓圈,擺著事先準備好的食品:水果、魚、雞以及各種罐頭,各種進口餅干,花生,核桃等,我們邊吃、邊說、邊笑、邊跳,盡情地享用這些美味佳肴,盡情地抒發(fā)個人的情懷。這一天,大家玩得暢快。臨結束時,一些女同志收集了許多桃花瓣,我問:“你們要學黛玉葬花嗎?”“不是,用來洗臉洗腳,還可泡水喝?!庇腥撕埃骸芭麄?,小心中毒!”
晚上,我便同李漢光、李坤年等在放射科的暗室里沖印照片。
送小朱出嫁
小朱要出嫁了!這是我院第一個出嫁的姑娘,便成了全院的頭號新聞,成為人們議論的中心。
我和小徐忙著為她準備嫁妝,翻箱倒柜就找到一套新軍裝、一雙新襪子。小徐幫她梳頭,穿衣服。我?guī)退硇欣睿考耶斞b在一個枕頭套里打進背包。又把牙刷、牙膏、口杯、飯碗、小勺、凡士林(護膚用)等放進軍用挎包。一應收拾停當,就等對方來車接人了。小朱一直心神不寧,在帳篷門前走來走去,同志們送給她一聲聲祝福,她總是羞答答的,或雙手捂住臉,或把頭埋進我或小徐的懷里或肩頭上。我問她:“小朱,要開始新生活了,該高興吧?”她只盯著我傻笑。小徐問她:“是不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感?”她又盯著小徐傻笑。
接新娘子的吉普車終于來了,迎親的是秦參謀。他拿著介紹信直接去了政治處,協(xié)理員把他帶到帳篷宿舍處,便對我和小徐說:“這是來接新娘的秦參謀,你們兩人就代表娘家單位把朱光蓮同志送過去,聽秦參謀的具體安排。你們兩個要注意禮貌,少說話,特別是你這個‘年輕的老革命’,因為你半懂不懂,又愛說三道四。”我頂了他:“協(xié)理員,別叨叨了,對小朱交代幾句吧?!?/p>
不知協(xié)理員對小朱說了些什么,小朱低著頭嗚咽起來。協(xié)理員對我和小徐說:“你們倆陪她去吧?!鼻貐⒅\從我的手里接過小朱的背包走在前面帶路,小徐挽著小朱的手臂,我緊跟在后邊。就在門診部的帳篷前,小謝跑來,拿著一個沉甸甸的紅布包:“小朱,我們大家祝福你,這里也買不到什么東西,大家湊了一些錢,表示一點心意?!毙≈煨呒t著臉:“謝謝同志們,心意我領了,錢就免了吧?!蔽疑焓纸舆^紅布包:“小朱,對同志們的祝賀不用客氣,我替你收下了?!?/p>
不一會兒,來了許多人,圍在小朱身邊,說著祝福的話,然后將她送進貼有大紅雙喜剪紙的吉普車里,我和小徐一邊一個坐在小朱旁邊。秦參謀上車說聲“走!”汽車轟的一聲上路了。
汽車到了一五五團駐地停了下來。松枝和木料扎的大門披掛著紅綢、紅花,貼滿了紅雙喜字。門前站著許多歡迎的人,簇擁著一個胸前戴著大紅花、中等偏上身材、有幾分英姿的軍人走上前來。秦參謀將車門拉開,我們?nèi)讼铝塑嚕贿呉粋€挽著小朱。有人送給秦參謀兩個布條、兩朵紅花,示意我們分別給新郎、新娘戴上,并輕聲對我們說:“要將新娘交給新郎,讓他倆手牽手走在前面。”我們照辦了。然后緊隨在新郎新娘后面,走進掛滿彩色紙花的會議室,一進門,里面的人全都站了起來,熱烈鼓掌!
我和小徐被安排在旁席座位,小朱拘謹?shù)卣驹谛吕膳赃?。秦參謀宣布婚禮開始,立刻響起熱烈的掌聲。接著團政委講話,都是一些如“永結同心”“白頭偕老”“比翼齊飛”等祝愿的話。新郎亦簡單地表態(tài):“我們一定和睦相處,互敬互愛,不給組織添麻煩?!鼻貐⒅\叫小朱也說幾句,小朱靦腆地不知所措,盯著我們,我們用眼神鼓勵她,她說:“我和他的想法一樣,和睦相處,互敬互愛,多做家務,照顧好他的身體,完了?!庇质且魂囌坡?。秦參謀塞給小朱一盤糖果,又端一盤香煙給新郎,讓他們招待來賓。他倆順著座位撒糖撒煙。秦參謀宣布婚禮結束。大家簇擁著這對新人熱熱鬧鬧進入洞房。會議室就剩下我和小徐兩個人,不知道下面還有沒有我們的事。我對小徐說:“看來我們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該走了吧?”“那就走吧。”我倆從座位上站起來正往外走,秦參謀出現(xiàn)了,他熱情地說:“請等一下,有車送你們?!蔽覀冋f:“又不遠,就自己走好了?!鼻貐⒅\說:“車子馬上就來?!边€是那輛吉普車。上車前,小徐說:“去跟新郎新娘告?zhèn)€別吧?!鼻貐⒅\馬上說:“不用了,他們那里人太多了,房子小,擠不進,我代你們說一聲好了。請上車?!蔽液托⌒爝€是坐在后排,然后向秦參謀揮揮手,汽車開動了。我倆一路無語。我在想,小朱從此結束了姑娘的生活,成了受制于人的小媳婦,是幸福還是悲哀?回到單位,下了車,小徐才開口說話:“喂!你看新郎怎樣?會對小朱好嗎?”我不置可否地擺了擺手:“不知道,等小朱回來自己說?!?/p>
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1954年年初,我加入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不久,就被組織列為培養(yǎng)入黨的積極分子,參加黨課、列席黨的各種會議,參加新黨員的入黨宣誓儀式等活動。
有一天,我參加了扎木駐軍的乒乓球比賽,回辦公室的路上,楊副院長叫住我:“小顧,今天又拿了女單第一名,為醫(yī)院爭光了?!蔽也缓靡馑迹骸皠儇摱加幸欢ǖ呐既恍裕鋵嵭⌒毂任掖虻煤??!睏钤洪L鼓勵說:“謙虛好,謙虛使人進步。你有沒有考慮進步的事?”“當然想哪。”楊院長接著說:“你考慮過入黨的事嗎?”
我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沉思后說:“我還年輕,離黨員條件還差很遠,今后一定努力爭取?!睏钤洪L關切地說:“小顧,你一直表現(xiàn)不錯,特別是在處理狂犬病人那件事上,大家對你是很贊賞的?!?/p>
這件事已過去有半年了。剛到扎木時,就聽說部隊有三怕:怕地震、怕“粗脖子病”、怕瘋狗。1950年8月15日距扎木不遠的墨脫以南發(fā)生了8.6級大地震,波及波密地區(qū),人畜傷亡慘重。9月、10月又連續(xù)發(fā)生有感地震八九次。再就是當?shù)厥雏}含碘量低,造成當?shù)厝思谞钕倌[大發(fā)病率很高。僅雪卡一個17戶81人的小村子,竟有68人患“粗脖子病”,這么高的發(fā)病率是相當驚人的,對部隊人員有一定的威脅。還有就是狂犬病,這里野狗較多,據(jù)說有當?shù)厝吮还芬?,一個多月后發(fā)病,瘋狂叫鬧,狂躁掙扎而死,引起人們的恐懼。
有一個星期天,我在辦公室值班,同志們都利用周日外出了,整個辦公樓就我一個人。突然送來一個手腳都被捆綁著的狂犬病病人,只聽他狂叫的聲音,就讓人受不了,門診部只有一個值班護士,女同志膽小,不敢接近病人。我便去病房請來男外科醫(yī)生,他說:“這種病,我院無條件收治,只有轉昌都醫(yī)院。”我說:“先給他打一針鎮(zhèn)靜劑,再轉走怎樣?”醫(yī)生同意并立刻給病人注射了藥物,片刻后病人安靜下來。然后多方聯(lián)系要車都沒要到,我便跑到兵站攔截一輛返回昌都的卡車,說了許多話,駕駛員才勉強同意:“看在你這個女同志的分上,我同意把這病人拉到昌都醫(yī)院。”病人送走了,大家松了一口氣。本來也是值班人員應該處理的正常工作,被大家一渲染就了不起了。
今天楊副院長又說到此事,我不好意思地說:“那只是做了一件值班人員的平常工作,已過去這么久了?!睏钤洪L說:“你的可貴之處,就在于遇事不推諉,事后不表功。我們幾位領導就看好你這點,準備把辦理密報的工作交給你。就這項工作要求,你也該入黨?!蔽颐φf:“我還沒寫入黨申請呢?!睏钤洪L說:“具體如何履行手續(xù),韓琦勛秘書會找你談的?!?/p>
第二天,辦公室秘書韓琦勛同志果然找我了,指導我如何寫入黨申請,如何填寫《入黨志愿書》。兩天后,作為我的入黨介紹人,門診部主任章廷棟和韓琦勛兩人正式與我談話,然后交支部大會討論。
大約兩天后,楊副院長找我談話:“小顧,我今天代表黨委正式同你談話,從今天起,黨委批準你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預備黨員,預備期為一年……”然后講了我的優(yōu)點,指出我的缺點:一是有點清高,與群眾打成一片不夠;二是說話太直,顯得對領導不夠尊重。鼓勵我今后要努力學習,加強修養(yǎng),做好工作,團結同志,嚴格執(zhí)行民族政策,爭取按期轉正。我認真表態(tài)說:“不辜負組織的教育培養(yǎng),克服缺點,發(fā)揚優(yōu)點,努力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共產(chǎn)黨員?!?/p>
戰(zhàn)士演出隊
為了活躍部隊文化生活,上級要求部隊開展“兵演兵”的活動。我們醫(yī)院以俱樂部為基礎,成立了戰(zhàn)士演出隊,包括編寫組、歌舞組、說唱組,約有二十幾個人,由俱樂部主任劉世禎負責。被安排在編寫組,演出時,還擔任過報幕員。第一次走上舞臺報幕,面對黑壓壓一片人,竟然把背得爛熟的報幕詞全忘了,只得說一句:“演出開始?!被氐胶笈_,被劉主任一陣埋怨。我正想撂挑子時,政委給我做工作,再報幕時就自然多了。我們演出隊的骨干有汪琪、吳倩、曾承璐、徐承舜等。除排演一些《毛主席的光輝》《歌唱二郎山》《叫我們怎么不歌唱》《筑路歌》《美麗的西藏,可愛的家鄉(xiāng)》《歌唱祖國》等外,演出隊還根據(jù)部隊需要,適時地自編自演許多節(jié)目。
如配合醫(yī)療隊下鄉(xiāng),編寫排演了《紅色醫(yī)療隊之歌》,歌詞:“炮聲隆隆響,部隊上前方。紅色醫(yī)療隊,出征上戰(zhàn)場?!薄白蠹绫持职?,右肩扛著輕步槍,搶救傷病員,槍林彈雨里來往。”“藏胞有了病,免費給治療,藏族人民心歡喜,亞姆亞姆門巴好!(門巴即藏語醫(yī)生)”
七十五軍醫(yī)院到波密后,在荒地上自已動手新建一座嶄新的帳篷醫(yī)院。我們創(chuàng)作了朗誦詩《自己動手建醫(yī)院》:“群山環(huán)抱,白雪皚皚。潔白的帳篷湮沒在綠色的森林里,就像海洋里一朵朵起伏的浪花,這就是我們建的第一所軍醫(yī)院?!薄斑^去,這兒人煙稀少,一片荒野,山邊上只有三間土房,不到十個藏民。由于筑路和建設的需要,上級命我們把醫(yī)院建在這里?!薄拔覀儍墒挚湛眨粺o所有,沒有物資不懂建筑技術,就憑著一顆紅心和智慧的雙手?!薄拔覀兪擒娙?,是醫(yī)生,是護士,是治病救人的白衣戰(zhàn)士,又是木匠、泥瓦工,造房建屋不算外行。”“我們一鍬一鎬挖土,我們一木一石壘墻,我們一推一拉鋸木料,我們一鑿一刨做椅,做桌,做床。我們克服了重重困難,建好了潔白的帳篷醫(yī)院,為戰(zhàn)士們治愈了傷病,為藏族群眾守護著健康?!?/p>
我們這個戰(zhàn)士演出隊在波密已名聲在外,“大收縮”后搬到昌都,軍區(qū)還派了文工團的詹望、何良俊、孫殿英等同志來指導我們,合作創(chuàng)作了《白衣戰(zhàn)士》《三杯美酒》等節(jié)目。1958年5月,創(chuàng)作了一個較有歷史意義的《歌唱劉亨德》的表演唱。這個節(jié)目主要內(nèi)容是:1958年1月6日,叛匪攻打扎木,昌都軍分區(qū)楊司令率部增援,晝夜奔襲,在翻越海拔5500米的然烏山時,突遇大雪,一些沒有經(jīng)驗的新戰(zhàn)士凍傷了手腳,其中一名年僅18歲的新兵劉亨德因凍傷嚴重,送軍醫(yī)院時,雙手已壞死,不得不截肢。這個新戰(zhàn)士截去雙手后,情緒很糟,多次想自殺。經(jīng)黨、團組織的幫助,有了轉變,堅持做恢復性鍛煉,能將小勺拴在截肢的手腕上,自己吃飯,拴上筆能夠寫字。他的堅強感動了醫(yī)護人員,也激勵了同類的傷病員。大約是6月的一天,張愛萍總長來醫(yī)院看望傷病員,當陪同的院領導向張總長介紹完小戰(zhàn)士劉亨德同志的事跡后,他來到這個英俊的傷殘戰(zhàn)士的病床前,親切地為劉亨德披上衣衫,深情地說:“劉亨德同志,受苦了!聽醫(yī)院領導說,你很堅強,用殘肢鍛煉生活自理。很好嘛!是團員嗎?”劉亨德羞愧地說:“還不夠條件,我將努力向失去雙手還學會彈琴的張家琛(抗美援朝的志愿軍英雄)學習,做一個身殘志堅、能自食其力的人?!睂④姼袆恿耍o緊握住劉亨德的一雙殘肢,激動地說:“你是我軍的好戰(zhàn)士,身殘心更堅,我愿意介紹你入團。”在入團宣誓大會上,劉亨德舉起左臂,莊嚴地宣讀誓言。在向將軍告別時,他眼含熱淚表示決心:“我一定不辜負將軍的希望,做一個合格的青年團員?!?/p>
喬遷新居
大約是1955年下半年吧,七十五軍醫(yī)院喬遷新居——帕隆江對面的桑登新修的一座磚木結構的現(xiàn)代化醫(yī)院。有二樓一底的辦公大樓,一樓一底的門診樓、住院部、宿舍樓、醫(yī)療輔助設施樓,還有軍人活動設施,如廣播室、圖書閱覽室、俱樂部、乒乓室、會議室以及食堂飯廳。
醫(yī)療設施有放射室、檢驗室、無菌消毒室、理療室、藥房等。設立了外科、內(nèi)科、婦科、兒科、牙科,醫(yī)務人員由100余人增至200余人。
我們的帳篷醫(yī)院變成了現(xiàn)代化正規(guī)醫(yī)院,讓大家興奮不已,有一種苦盡甘來的甜蜜感。
有一天五十三師機要處送來一份電報稱:有一批家屬進藏,其中有軍醫(yī)院家屬四人,請通知相關人員,做好食宿準備。我將電報送給院領導看后,遵照領導的指示,由我通知后勤安排住房,同時通知家屬們的丈夫,做好迎接愛人和子女的準備工作。還請了些熱心的女同志,幫助清掃布置房間。
進藏初期,由于交通困難,僅靠畜力運輸,很難滿足進藏部隊的補給供應。為了使進藏部隊無后顧之憂,十八軍領導專門在距成都不遠的大邑縣境內(nèi),組建了部隊家屬基地,凡十八軍來部隊的家屬子女均安排在這里。當時部隊實行的是供給制,家屬、子女的生活費用,全部由部隊負擔。政策還規(guī)定:有兩個子女的,公家負擔一個保姆的費用;有三個子女以上的,公家負擔兩個保姆的費用。家屬們在內(nèi)地的生活是很充裕的,不足的是多年來一家人難得團聚一次,子女不認識父親的事常有發(fā)生。這是老西藏們多年以來情感深處難以啟齒的傷痛。康藏公路通車以后,物資供應充足了,開始陸續(xù)安排家屬分期分批進藏。
收到電報十多天以后,政治處老徐同志帶的第一批家屬來到了,每人帶一個四五歲的小孩。由于坐了十多天的汽車,人人都是灰頭土臉的,小孩除了眼睛是明亮的,全身上下全是塵土。家屬們訴苦說:“這條路太難走了,彎彎曲曲、坡坡坎坎不少,有時汽車像在跳舞,有時像扭秧歌,有時像走在搓衣板上,咔咔咔地向前搓。說多難受就多難受,特別是暈車的,五臟六腑都抖散了,吐盡了?!庇械恼f:“小孩才慘哩,帶的東西走不到一半路就吃完了,只好跟著大人吃他們不喜歡吃的東西,開始還哭著喊著要這要那,過了幾天什么都不要了,沒力氣了。這不,你們看看這些小家伙,個個都呆兮兮的,被汽車給抖傻了,可憐啊!”家屬們說著說著抹起眼淚來。
我們幾個女同志忙著幫小孩子洗臉,洗手,弄吃的。我把一桶印度餅干奉獻了,其他同志還有奉獻奶粉、水果罐頭、進口軟糖的,孩子們看到這些吃的東西,才露出一點笑容。然后我們又幫助他們的丈夫把家屬、孩子、行李一個個送進新居??粗麄円患壹覉F聚后的微笑,我們欣慰了。
這些家屬和孩子來了后,給醫(yī)院帶來了生生的氣息。尤其我們這些女孩子,像找到玩伴一般,一有空就往家屬、孩子堆里鉆,幫他們做能夠做的事情,特別愿意幫他們到老百姓那里買東西。每次我都要同住一室的藏族同志四郎旺姆(漢名王玉蓮)給我當翻譯。她知道到哪家買雞蛋,到哪家買水果,到哪家買牛羊肉。這個時期,一塊大洋可買一筐雞蛋,約有七八十個吧,也可買一筐核桃、一筐葡萄或一筐梨,不論什么牌的香煙一包,一塊肥皂,可換一小袋蟲草、貝母。群眾沒有價格概念,影響到我們的價格概念也淡薄了,出手就是一個大洋,他們賣給多少就是多少,互不講價。每次幫家屬們買回東西,他們都滿意地說:“這里的東西怎么這樣便宜?”然后就請我們星期天去吃餃子。
遭遇麻煩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厚厚的信,沒有來信地址。我納悶,不敢拆開看,就拿著找協(xié)理員去。高度近視的協(xié)理員,將信緊貼在眼鏡下面,“嗬,這么厚,都寫些什么?我拆開看嘍!”我說:“就是拿給你看的,看吧?!?/p>
協(xié)理員把信拆開,抽出信紙一看,驚叫一聲:“乖乖!這人真能寫。我念你聽:小顧同志,你可能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還比較了解你。我為你寫了一首詩,請你耐心看完,敬候你的回音。致革命敬禮!落名寫的是二五八團。”協(xié)理員搖搖頭,笑了:“這人在向你求婚哩。也怪,為什么不寫真名,又不寫地址,怎么回信呀?下面是詩,你自己看?!?/p>
我接過來,回到我的小屋,關上門慢慢看他的詩。題目是《留在我心中的那個身影》。
帕隆江畔,桃花叢里,
我看見一個身影,
一身綠色軍裝,緊系腰帶,亭亭玉立。
軍帽下露出兩條長長的發(fā)辮,
手舞足蹈地和同伴們談笑風生。
我隱藏在一株大桃樹背后,
期待她轉身好一睹她青春的風采。
我失望地看到她牽著同伴們的手匆匆而去,
留給我一個飄逸的背影。
在一次為慰問團組織的舞會上,
我再次看見那個身影,
她那婀娜多姿的舞步,
在我面前轉個不停。
我埋怨煤氣燈過于昏暗,.
使我無法把她的容顏看清。
我盼著下支舞曲邀請她共舞,
太多的人搡來擠去使我無法同她接近。
我想在舞會結束時能在門外同她一會,
我站在門口睜大雙眼盯著一撥一撥出來的人群,
又讓我失望了,原來大廳不只這一道門,
我責怪自己怎么這樣愚蠢。
再一次扎木駐軍干部集中在禮堂,
聆聽遠道而來的首長作報告,
又發(fā)現(xiàn)那身影就坐在前兩排,
忍不住同左右的人把她議論,
都認識她是“年輕的老革命”,
這綽號緣于她入伍時還是兒童團的年齡。
我設想著怎樣才能同她接近,
就在大會宣布結束,
她站起來猛然轉身,
哦!一張嬌嫩的娃娃臉,
看起來還是一個很不成熟的年齡。
這身影留在我心中好久好久,
求之不得,又揮之不去,
那張娃娃臉總在我眼前忽現(xiàn)忽隱,
多少個長夜都使我無法入睡。
我終于鼓起勇氣寫下這些文字,
吐露我心中的隱秘。
簡略地表白我自己:
那年為打擊侵略者我投筆從軍,
槍林彈雨中僥幸生存,
戰(zhàn)火洗禮中立過功勛。
勝利后從事文職工作,
個子雖不怎樣修長可也不低,
平平常常的相貌也有幾分英俊。
我想軍人對軍人會相互理解,
期盼有一天能收到你滿意的回音。
帕隆江畔一軍人
看完此信,我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靜,拿著信找到丁亞萍,我們走到一個桃樹林席地而坐。她接過信去看完后笑了,然后嚴肅地對我說:“小顧啊,你長大了,這是一封向你求婚的信,你的態(tài)度怎樣?”我激動地說:“這人真怪,既然是求婚,就光明正大嘛,一會是二五八團,一會兒又寫成帕隆江畔一軍人,什么意思,猜謎呀?”
丁亞萍熱心地說:“聽我解釋‘二五八團’的意思,就是說此人25歲以上,有8年以上軍齡,是個團級干部?!谅〗弦卉娙恕?,可能就是五十三師政治部的吧。你要有意思,我去幫你打聽?!蔽覇枺骸岸「墒?,你說,我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嗎?比我年長的女同志多得是,干嗎找到我?”丁亞萍笑著說:“這種事是不分年歲大小的。人家看中你,向你表白,沒有錯。你同不同意,是你的權利。還是認真考慮考慮?!蔽尹c點頭:“好,就讓我想想再說。”
這封信還沒了結,我又收到了從河南來的信,心想是哪位河南同志回家探親,來信談內(nèi)地情況。我高興地拆開信一看,大吃一驚!信的抬頭寫道:“好媳婦,寄來的200元錢已收到,你剛過門,就向我們二老獻孝心,樂得我們?nèi)叶己喜粩n嘴。村里人也為我兒娶了你這樣的好媳婦稱贊不已……”氣得我正要撕信時,賈政委看到了,他喊住我:“年輕的老革命(他總這么叫我),誰來的信,讓你發(fā)脾氣?”我順手將信塞給他:“政委,你看嘛,是哪個壞蛋干的事?”他簡略一看,也發(fā)火了,當即叫他的警衛(wèi)員白挺才通知保衛(wèi)科長去他住處,并安慰我不要因此事鬧情緒,等把這個人查出來后,一定嚴肅處理。此后,只要是晚上我還在小書房看書,政委就派他的警衛(wèi)員在帳篷外暗中為我站崗。
有一天,協(xié)理員通知我給辦公室馮秘書辦調(diào)動手續(xù),我問:“馮大學生要高升了嗎?(當時大學生很少,是部隊的財富)”協(xié)理員含糊其辭地說:“正常調(diào)動,快去幫他把手續(xù)辦了?!瘪T秘書,河南人,30來歲,大學生,個子不高,滿臉胡茬,平時少言寡語,不茍言笑,工作上原則性強,給人一種有學問、有能力的大知識分子印象,人們都對他敬而遠之。他調(diào)走數(shù)月以后,政委才告訴我,那封河南來信,就是他干的。聽說此事后,他在我心中受尊敬的大知識分子形象,一下變成了一堆臭狗屎。
想不到,這樣的事接踵而來。
“小顧,有人找你?!蓖ㄓ崋T小史跑來告訴我。
“誰呀?”我不耐煩地問。
小史背后突然竄出一個人來:“是我,不認識啦?”
“嗨!是你呀,小夏!你不是在川辦嗎,怎么到這里來了?”
“我調(diào)軍區(qū)機要處了,路過這里,就來看看?!?/p>
小夏是川辦機要員。機要室和辦公室是一個支部,出操、學習、開會、吃飯都在一起。機要室王主任是個老革命,又特別喜歡我們這幫小鬼,每逢節(jié)假日,就帶著辦公室、機要室的幾個十幾歲的小兵外出野營,或爬山摘野果、尋野生菌,或下河捉魚、摸蝦,自己動手做野餐。吃飽喝足了,就一起唱歌、跳舞、講故事,戰(zhàn)友之間相處得很親密。我又是唯一的女同志,年齡最小,一直是他們的階級友愛對象。這次小夏來看我,自然和往常一樣友好。我讓他進了我的小書屋。
他吃驚地說:“小顧,你現(xiàn)在好學了?幾年不見,對你真要刮目相看了。讀這么多書,長不少知識了吧?”
我說:“書買得多,看得少,慢慢看吧。真正體會到了‘學然后知不足’的道理,懂得了知識就是力量的箴言?!?/p>
“哦,小顧,你長大了,長高了,不再是川辦那個小姑娘了?!彼⒅艺f了這么多。我說:“你也長大了嘛,我們分別有3年了吧?”“有了,我今年22歲了,你也有18了吧?”“是,今年我就有選舉權了,成年人了,再不懂事,不就成白癡了?”
我們相視而笑,我留他吃了午飯,送他返回兵站。一路上,他告訴我川辦那些人的變化。王主任和向教員結婚了,小殷、小樊還是老樣子,孟參謀同小朱結婚了,大朱調(diào)去參加平叛犧牲了,那個影響你入團的常參謀調(diào)走了……我們握手告別時,互相都說:不要忘記來信。
第二天,兵站的同志送來一封小夏的信:“小顧,我們都長大了,可以說是兩小無猜吧,是不是該談婚論嫁了?其實,我一直很喜歡你,沒有感覺嗎?如果你不拒絕,我在拉薩等你。”
哇!我真的長大了?這些接踵而來的求婚信息,使我惶恐,使我不安,我開始煩惱了。
波密,人們譽為西藏的江南。1954年,正值桃花盛開的時候,我們隨著康藏公路的延伸進駐到扎木。在這片美麗而荒蕪的土地上,經(jīng)過部隊和地方的共同努力,基本上建成了一座小城市。特別是那座標志性建筑紅樓,我在那里迎來送往過許多部隊的和地方的領導,各代表團、慰問團、工作團。我的生命和政治進步,幾乎和這座城市同步成長??梢哉f,波密的春天,也是我生命的春天。
1957年,根據(jù)形勢的需要,中央制定了西藏“六年不改”的方針,西藏軍隊、地方進行大收縮,我們撤離了美麗幽深的桃花源,搬遷至三江匯流的昌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