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婚紗的殺人少女

一

一個春天，垃圾場周邊的太陽菊剛冒出來，我指揮幾個新犯蹲在那兒薅草。一旁的管教朝我招手：“老秦，老秦?！蔽铱绯鰞蓷l極長的腿，奔到管教面前，問：“有什么差遣？”管教說：“虧你是老犯，不知道讓他們穿馬甲？”

獄內(nèi)零星勞作要穿一件紅色的警戒馬甲，我趕緊準(zhǔn)備回崗臺取。

管教說：“算了?！彼麑⑽依揭慌裕o我一包“紅雙喜”。我雙手接過來，說：“謝謝干部?！惫芙陶f：“明天我休假，后天你就出去了，我也送不了你。抽的時候注意點兒，千萬別在監(jiān)房抽?！?/p>

我狠狠地點頭。管教又說：“待會兒你把頭刮干凈。”我小聲問：“不是讓留一個月頭發(fā)嗎？”管教說：“這里面沒鏡子，你這地中海還是刮干凈好看，而且兩鬢全白，顯得不精神。”我笑了笑，說：“還是留著吧，幾十年沒留過頭發(fā)，長著好玩。”管教說：“你也太夸張了，哪兒幾十年了？你這趟死緩官司吃得順當(dāng)，實坐17年?！蔽艺f：“還有上一回嘛，兩趟加起來33年零4個月?！?/p>

刑滿前，管教送老秦一包“紅雙喜”，這事發(fā)生在2016年3月24日，被他完整記錄下來。他的日記本起先寫滿傷心事，記下許多吃過的苦，后來慢慢改了，只寫開心的事。

我認(rèn)識老秦始于那堆日記本，一位獄警朋友給我送來時說是老秦刑滿前被扣下的，為了讓我寫老秦的故事才調(diào)來給我參考，但不能保留，要歸還到違禁物品收管室。

老秦是1963年生人，20歲吃了第一趟死緩官司。案子很簡單，老秦幫村里挖魚塘?xí)r跟工友抬杠、打架，將對方摁在淤泥里嗆死了。他剛進(jìn)看守所，聽獄友說起有關(guān)“嚴(yán)打”的新聞，他惶惶不可終日，料定自己逃不過一死。老秦最終被判死緩，是村長找人保他。據(jù)他自己分析，挖魚塘是公家活兒，村長不愿看著鬧一場矛盾死兩個勞動力。

第一回死緩官司，老秦實坐16年零4個月。1999年，母親重病臥床，老秦刑滿后頭天進(jìn)家門就為治病錢發(fā)愁。他在“里面”和一個賣白粉的貴州人關(guān)系很鐵，為了搞快錢，去幫那人帶了一包海洛因，194克，被緝毒警當(dāng)場逮住。

這天距他刑滿之日不過一周，等于放了個小長假。

按道理，這回老秦必死無疑，首先運毒的重量遠(yuǎn)超死刑判決底線，其次老秦是累犯，極可能被嚴(yán)懲。

關(guān)在看守所期間，老秦托親戚捎來壽衣壽鞋，只等開庭宣判，認(rèn)認(rèn)真真伏法上路。

有天夜里，老秦處于一種將睡未睡的淺眠狀態(tài)，夢境里全是勞改農(nóng)場的畫面：在金黃麥浪中，他滿頭大汗，彎著腰割麥子，周圍一個同改都沒有。他跑去問管教：“同改們呢？”管教說：“大赦天下了，但你不能走，得割完這些麥子?！狈叛弁ィ粺o邊無際的麥田嚇醒了。

老秦醒來后要上廁所，過道里原本該有犯人站崗，他抬頭沒見著，猜想那人可能在如廁，就等了一會兒才起床。走近廁所門口，老秦嗅到血腥味兒，伸頭一看，值日的小崗用廁坑里的毛邊石割了脖頸，血流得滿地都是，像踩翻了一個油漆桶。老秦趕忙呼救，管教開門，犯人也一起幫忙，最終送醫(yī)及時，把小崗搶救了過來。

老秦因救人立功，第二次被判死緩。領(lǐng)到判決書那一刻，他想起那個麥田的夢，認(rèn)定自己就是勞改的命。

二

老秦第二次刑滿釋放前一天，老家的三任村長突然入監(jiān)探視，隨行的還有兩位穿西裝的女士。老秦很驚喜，坐牢這些年沒去過會見室，來不及揣測這些人的來意，就立刻跟管教去了。

和老家人照面，老秦很激動，尤其重逢當(dāng)年救自己一命的老村長，他險些落淚。老村長已80歲，耳朵不好，老秦喊七八遍，老人才會意地點點頭。一番寒暄后，兩位女士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文件，新任村長向老秦展示，說帶來兩個好消息：“首先，老秦家的宅子拆遷了，今天過來補(bǔ)簽一下程序上的事，簽完字，你就是百萬富翁了?！?/p>

老秦一聽，蒙了，問：“那我以后住哪兒？”

對面人都笑：“有錢了，還愁沒地方住？天天洗桑拿去。”新任村長補(bǔ)充道：“安置房早就分完了，當(dāng)時考慮你沒這么快出來，而且你也沒有直系親屬……當(dāng)然了，也怪我們做事怕跑腿，沒及時跟你落實，是該來商量的。但現(xiàn)在來，其實對你更好，補(bǔ)得更多嘛，都是我們替你爭取的。你雖沒落到安置房，但全村補(bǔ)償款屬你最多?！?/p>

老秦急得跳腳，嚷嚷道：“那我家里的東西呢？我老爹老娘的遺照呢？”

新任村長轉(zhuǎn)而問上任村長：“扒房子時，有沒有上他家里收拾一番？”

上任村長一拍腦門兒，皺著眉頭回話：“屋里幾乎是家徒四壁，也怪當(dāng)時事情急，沒考慮周全?！痹捯粑绰?，他趕緊回補(bǔ)一句：“補(bǔ)償款已經(jīng)算盡所有損失，老秦，你放心，不虧呀。”

老秦大腦一片空白，許久說不出話來。管教站在身旁，他想發(fā)火卻不敢。

新任村長接著說：“老秦，你這是在里面待太久了，還不明白自己攤上好事了。我讓老村長跟你再說兩樁不好不壞的事，當(dāng)年他救過你的命，你聽不明白可不許拿他老人家發(fā)火。”

老村長拿出一紙發(fā)言稿捧在手里，照著讀，先說了一樁不好的事。古林崗屬征地范圍，老秦爹娘的墳?zāi)乖谀莾?，別家補(bǔ)貼2000元遷墳費用，老秦家沒人料理，況且村里人以為他被判死緩得終生在勞改隊，于是直接把那兩座墳鏟平了。老村長繼續(xù)講不壞的事，雖然墳被鏟平了，但眼下會按一座墳1萬元補(bǔ)償老秦，拆遷費加墳?zāi)寡a(bǔ)償費，一共102萬元。

老秦一聽，血壓上去了，身子一晃從椅子上栽倒而下。管教扶他起來，問他：“能不能行？不行就等出去，核查無誤再簽這些文件。”新任村長一聽，不樂意了，朝里頭喊話：“老秦，你有今天的命，還不是老村長搭救的？老村長的面子你都不給，以后沒臉回村里?！?/p>

老秦靜心想了想，事已至此說什么都晚了，便將一堆文件全簽了。摁手印時他掃一眼日期，發(fā)現(xiàn)那是5年前的日子。

回到監(jiān)區(qū)，老秦將事情講給同改們聽，不消5分鐘，其他監(jiān)舍的同改也都知道他成了百萬富翁。那正是飯點，大家端著飯碗跑來，擠在門口跟他套近乎。有人問：“老秦，老秦，你手頭抓著這些錢，出去準(zhǔn)備怎么瀟灑？”老秦唉聲嘆氣地說：“那錢都是爹娘的宅子和尸骨換來的，哪有工夫瀟灑，一門心思想成家對他們有個交代。”

大伙兒笑他：“都多大歲數(shù)了，你這個老處男還有辦事能力嗎？”老秦沒心情陪大伙兒逗樂子，他認(rèn)命，深信這突如其來的一筆錢是父母的冥囑。

大伙兒出謀劃策，傳授他泡妞技法。有剛進(jìn)來的同改提議老秦走精致大叔路線，說眼下女人喜歡大叔、爸爸。只要老秦舍得花錢、使勁兒疼人，不會搞不來女人。其他人把這個提議否定了，認(rèn)為老秦官司吃得太長，腦子銹了，比不過“外頭人”精明，會被女人騙光錢。100萬元雖然夠成個普普通通的家，但經(jīng)不住這種玩法。

另有人提議，老秦干脆買個女人，4萬元錢，只要有本事看得住，性價比超高。提議者是個人販子，立刻被眾人轟了出去。

最后所有人贊同，讓老秦踏踏實實靠相親碰緣分。但老秦吃了兩趟死緩官司，肯定會把女人嚇走，一般人不能理解這種經(jīng)歷。最適合老秦的相親方案，是去女監(jiān)門口碰運氣，蹲守跟他情況相同，出獄后無親無故，但又極其渴望回歸生活的女勞改犯。

三

“你別管她以前什么經(jīng)歷，她也不管你經(jīng)歷過什么，兩人齊心往前看，使勁兒往前走?！?/p>

今晚是勞改最后一晚，我記下這句同改們叮囑的話，心里酸溜溜的。都是朝夕相處的獄友，以后到了外面，再見不見是一回事，人心再齊不齊又是另一回事。

今晚我一分鐘沒睡，明早就出獄了，這些年如同夢過一場。

今晚這一頁翻過去，日子是張什么新面孔，我心里沒數(shù)，害怕。

這是老秦日記本的最后一頁，是凌晨2點寫的。

早晨7點40分，當(dāng)班獄警交接班后送他去辦理出獄手續(xù)。門口來了輛接他的面包車，新任村長坐在里頭，給他帶了身新衣服。監(jiān)獄門口有條野河，里面盡是被拋棄的衣服和鞋子，老秦在車?yán)飺Q上新衣服，將舊衣服一件件拋入河中。

回到老家，那地方的變化翻天覆地，老秦連東南西北都認(rèn)不清。在招待賓館住了一陣，落戶、身份、賬務(wù)各種手續(xù)搞定，老秦去城里買西裝，修頭發(fā)，然后去女監(jiān)門口碰緣分。

這是老秦頭一回去那兒，考慮得不周全，時間和日子都不巧，一個刑滿的女犯也沒撞著。一年只有4次減假（減刑假釋）大釋放，平常零星釋放的犯人較少，日均不足一人，而且都在早晨8點前放人。老秦覺得既然奔著找對象的目的，就不能瞎找，條件要挑明，得重點布置幾天后的一季度釋放日的事宜。到時他會舉一塊牌子，寫明自身條件和理想對象的條件，中意他的人自然會過來。平常他不一定每天都來，只能偶爾撞撞運氣，主要希望都寄托在一年4次的大釋放日。老秦想，這事必須堅持，一定要碰對為止。

一季度釋放日這天，老秦起早，拿著預(yù)先做好的牌子，上面印著兩行醒目的藝術(shù)字：男征女，男53歲，身體健康，有購房條件，覓35至45歲女，獨身，有再生育想法。

到達(dá)女監(jiān)門口，那兒已經(jīng)圍著一堆人，都是來接人的親屬。6點多鐘的春晨，天色尚沒亮透，老秦蹲在門口吃下兩個包子，候著。接人的車陸續(xù)又駛來幾輛，他左挪右騰給車子讓位置，臉頰發(fā)燙，心里七上八下的，把牌子藏于身后。

將近7點，女監(jiān)大鐵門上的一道小門打開，先走出兩名女警，而后是排成隊列的女犯。女警喊到“原地踏步”的口令，女犯們則回應(yīng)“一二三四，洗心革面，重塑新生，一二三四”。親屬們被5米開外的警戒圈攔住，很多人正用手機(jī)拍視頻。其中一名女警喊“立定”，然后致辭，祝賀大家獲得新生，隨即喊“解散”。女犯逐一與女警擁抱，然后招手呼喚各自的家人。接下來，其他列隊的女犯陸續(xù)出來，一批批喊著不同的口號，每個監(jiān)區(qū)的刑滿儀式各不相同。

老秦被這股鼎沸的人聲逼到一處角落，打起了退堂鼓。但他忽然想到多年前他被押到公審大會的場景，那當(dāng)口他被五花大綁，拇指粗的麻繩將他雙臂吊高在背身，幾乎是被警察提溜著安置到公審臺。

那場面我都見識過，眼下這點兒小兒科，至于怕嗎？歷經(jīng)這么一番自我鼓舞，老秦舉起牌子擠到人群正中央。結(jié)果，女犯們忙著擁抱親屬，他的牌子根本沒能引起幾個人的注意。

女人們一撥撥被親屬接走，太陽逐漸高升，監(jiān)獄的鐵門砰的一聲關(guān)緊。老秦略略失落，收拾牌子準(zhǔn)備撤離。馬路左側(cè)的行道樹后頭有人喊：“老頭，過來?！崩锨嘏ど頉]瞅見人，況且周圍還有兩三個路人，不確定喊的是自己，未加理會。

那聲音又喊：“禿頂老頭，來來來?！边@次樹后伸出半截腦袋，是個留著短發(fā)的年輕女孩。他湊近看了看，女孩穿一身粉色睡衣，胸口和后背縫著一條白布，那是犯人的私服標(biāo)記。刑滿之日，犯人都會將這身私服脫掉扔了，驅(qū)除晦氣。女孩還穿著這一身，想必是沒親屬送來新衣。

女孩倚在樹干上，指了一下老秦的牌子，問他：“幾個意思？”老秦瞅瞅女孩的樣貌，胖是胖了點，但膚色細(xì)膩，眉眼有神，就是太年輕。老秦回答：“你不行，過25歲了嗎？”她“切”了一句，問他，“認(rèn)不認(rèn)識劉曉慶、趙雅芝和許晴”。老秦說：“頭兩個熟悉，看她們的電視劇有好些年了，但許晴不熟?！?/p>

女孩又指一下他的牌子，說：“那上面的條件我都滿足，你趕緊表個態(tài)，能不能相中我?！?/p>

老秦樂了，說：“少古靈精怪，你能有35歲？”

“你太不懂禮貌了，女人年紀(jì)不能瞎打聽。再說年紀(jì)越小，你越占便宜?！崩锨貑査悄睦锶?，怎么沒人來接，犯什么事進(jìn)去的。女孩不耐煩，跺跺腳，說餓了，讓老秦先請她吃飯。

四

老秦暫住縣郊賓館，正準(zhǔn)備租套房。女孩吃飯時聽說這狀況，一邊嚼著東西一邊指點他，先租套二居室，把家電什么的全部配齊。老秦笑笑，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她說：“常娟?！?/p>

“常娟啊，你吃完飯趕緊回家，要缺路費，我可以支援兩個?！崩锨卣f。

常娟擺擺手：“我倆先試婚，試一陣子，各方面合拍，就該辦什么事辦什么事?！?/p>

老秦盯著她笑：“你這小姑娘家家的，膽兒怎么這么大，認(rèn)識個陌生人就敢試婚？”

“你知道我犯什么事進(jìn)去的嗎？”不等老秦猜一下，她自己回答，“殺人。你怕不怕？介意不介意？”

“胡扯?！崩锨胤治隽艘环?，試圖拆穿她，“算你18歲殺人，作案情節(jié)較輕，主觀惡意較弱，起碼也得給你判個十幾年。你這歲數(shù)明擺著不過25歲，你這不是胡扯是什么？”

常娟略微吃驚，問老秦：“你是不是搞法律的？”老秦說：“書只讀到初二?！迸?，說：“這世上除律師那類人能搞懂刑法外，肯定是老改造；類似于除了醫(yī)生能搞懂毛病，肯定是久病的患者。你是不是牢飯吃多了，耽誤了娶妻生子，到這把年紀(jì)才在監(jiān)獄門口守女勞改犯？”

老秦讓她別把話題岔遠(yuǎn)，說：“跟你個小姑娘家家的差著輩分，不許再瞎逗樂子，吃完飯趕緊回家?！彼鹕砣デ芭_買單，回來時往飯桌上放下200元錢，正要離開，常娟突然奪走他的征婚牌，在雙腿間夾緊，埋頭哭起來。飯館的客人都盯著老秦，老秦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只好趕緊坐下，拍拍常娟的背讓她收聲。她很快端正坐好，說：“加菜。”

一頓中飯吃完，常娟拎著老秦的征婚牌，率先從飯館走出來。老秦補(bǔ)了單，隨后跟上。兩人站在門口，老秦點了根煙，常娟伸手討要，老秦遞她一根，她想對火，老秦遞她打火機(jī)，她非要對火，老秦只好把煙遞過去。她點著煙后，說老秦沒情趣。老秦讓她別再胡攪蠻纏，伸手搶征婚牌，她突然將牌子撅了，扔到地上。

老秦火了，罵她：“你怎么這么不識相？”

常娟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老秦，上面蓋滿了大紅印章，是刑滿釋放證明。老秦一看，驚到了。常娟朝他臉頰噴了一大口煙，說：“沒騙你吧，是不是殺人？就是作案時年紀(jì)太小，才16歲，在少管所待了兩年，監(jiān)獄待了8年，一共判刑15年，減刑5年，我今年26歲了?！?/p>

老秦把紙還她，說：“那你這年齡還是差太遠(yuǎn)，我比你老爹老娘都要大?！?/p>

常娟很不屑，說：“老少配，歷史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锒嗟氖?，我樂意，你還怕什么？”

“我不至于怕，只是你家里人能同意？”

“你放一萬個心，我沒親人。你以后真心待我，你就是我親人。你要還有那能力，等有了孩子，孩子也是我親人?！?/p>

老秦神情嚴(yán)肅起來，看出常娟不是逗樂子，有些事他要問清楚，首先要把雙方情況講明。常娟回答：“該知道的情況已經(jīng)擺明面上了，不該知道的都是沒必要再回顧的。我們都進(jìn)去過，往事說多了不好，重要的是向前走?！?/p>

“你年紀(jì)輕輕，為何相中我這老頭子？”

“我有點兒戀父，喜歡你這個年紀(jì)的。然后我不想找活兒干，在里面勞改了10年，天天是兩頭黑的苦日子，過怕了，你以后得養(yǎng)我。還有，雖然我沒爸沒媽，但彩禮錢你不能省，按當(dāng)?shù)仄骄浇o。這筆錢我得存住，有安全感?！?/p>

老秦說：“你倒是很真誠，但我還是不敢相信，有點兒蒙。沒敢想能和你這么年輕的女孩過日子，這輩子沒交過好運，我心里慌?！?/p>

“所以我叫你租一套兩居室，我們先處處看，各方面合拍，什么事都不急。當(dāng)務(wù)之急，你得先給我買衣服，帶我理發(fā)，還要買一部手機(jī)以及化妝品。”

“那是那是，都照你喜歡的牌子買去吧。”

五

老秦和常娟租住在市區(qū)的高檔小區(qū)，精裝修。他們分住兩室，常娟睡主臥，那兒有陽臺。老秦計劃先租一年，一年間慢慢挑個像樣的房子，買下來再安家，這一年的房租是3萬元。老秦遵照常娟的要求，花7萬元重新布置家具。這筆錢花得他太心疼，但他也同意常娟的說法，這些家具以后肯定帶走，肥水不流外人田。

住宿的事落定，老秦掏出記賬本，加上雜七雜八的購物和生活開銷，102萬元賠償款花去了14萬元。他在銀行簽了兩張大額存單，30萬元一張；接著買了20萬元理財，一年后旱澇保收能有3.5萬元的利息。

當(dāng)?shù)胤慨a(chǎn)均價每平方米1.1萬元，老秦想著買個60平方米的兩居室，那兩張大額存單加利息錢管夠，手頭余二十幾萬，一半作為結(jié)婚的禮金和開銷，另一半作為生活應(yīng)急資金。

老秦準(zhǔn)備去搬家公司應(yīng)聘，雖年紀(jì)偏大，但體力還是有的，靠力氣搞定生計不是問題。等常娟生下一兒半女，給她開個小店，賣什么都行，日子能過下去他就知足了，對得起死去的爹娘。

這是老秦的如意算盤，太一廂情愿了。同居第二天，他賬上立刻少了1萬元。常娟學(xué)會了擺弄網(wǎng)購，要買鞋，運動鞋要買2000元錢一雙的AJ，趁著打折活動加緊買兩雙；她還相中一雙馬丁靴、一雙高跟鞋和三雙色彩不一的帆布鞋。統(tǒng)計共七雙鞋，一天一換，抵扣完一堆新人優(yōu)惠券，剛好1萬元。

老秦極為心疼，但心想一年后可以有3.5萬元的利息錢，咬咬牙給她買了，不能在這最初的當(dāng)口顯得自己小氣。

之后一個月時間里，老秦幾乎都處在這種咬緊牙關(guān)的狀態(tài)下，3.5萬元的利息錢早早超支了。老秦頭一回跟常娟板臉，那天兩人冷戰(zhàn)到凌晨，他無法入睡。不久常娟推門進(jìn)來，摸到了他床上。他嗅到一股香水味，很緊張，立即假裝熟睡。常娟鉆進(jìn)被窩時，他還是不敢動彈。

“別裝了，煙灰缸還冒煙呢?！?/p>

“你進(jìn)屋干嗎？”

“你為我花這些錢，總該讓你得逞一次，來吧?！?/p>

老秦坐起身，斥責(zé)常娟，讓她別鬧。

“別假正經(jīng)，快來?！?/p>

春風(fēng)漫進(jìn)屋內(nèi)，老秦站去窗邊，心口酥酥癢癢，嘴上卻說：“等領(lǐng)證那天吧?！背＞暌沧饋?，說：“老秦，想不到你挺正人君子。我沒看錯你，明天咱倆領(lǐng)證吧?！?/p>

老秦有些吃驚，問：“怎么突然就要領(lǐng)證，試婚不試了？”

常娟從床上下來，從身后抱住他，說：“不試了，踏實了?！?/p>

老秦沒敢表態(tài)，常娟問：“嫌棄我亂花錢？”老秦仍不吱聲。常娟松開他，說：“花這些錢其實是考驗?zāi)阆『蔽也??！?/p>

“稀罕，就是太稀罕?？祛I(lǐng)證了，我害怕，怕以后不知道咋樣疼你，萬一疼不來，耽誤了你?！崩锨刳s忙回應(yīng)。

常娟笑笑，說：“還行，不是個傻老頭，會說兩句嘴甜的話。”又交代他：“怎么也不能在婚禮方面小家子氣，雖然我倆沒親戚沒朋友，可是該花的錢、該買的東西都不要少?！?/p>

“一定的，必須的，按好的來。”

婚紗是買的。常娟表示，自己沒被人疼過，想要婚紗留個終身紀(jì)念。老秦認(rèn)可，心想：人家這么年輕嫁給我這糟老頭子，這點要求也在情理之中，于是花59999元買了一套。“三金”也不能少，花去2萬元。接著，常娟又買了一枚鉆戒，花了1.8萬元。老秦提前支取一張大額存單，買西服、皮鞋和價值3000元的男款金戒指。

老秦計劃拍一套婚紗照，預(yù)算5000元，常娟卻說免了，自己不喜歡拍照，有婚紗穿就行。他說：“哪有結(jié)婚不拍照的，這跟拍遺照是一個道理。”常娟態(tài)度堅決：“不拍就是不拍。”她舉起手機(jī)和老秦拍了一張合影：“妥了，拍婚紗照的錢留著，給我買鞋買包?！崩锨刂缓米髁T。搞妥這些事宜，老秦說立刻去民政局領(lǐng)證。常娟卻不肯：“你還沒求婚，你得給我辦張卡，把禮金錢存卡上，一共是十八萬四千四百塊錢，一分不少，一分不多?！?/p>

“這什么錢數(shù)，為什么一定要這些？”

常娟不回答，接著自己的話說：“鉆戒、婚紗、三金加那張卡，一起捧在手心，單膝跪地，再說幾句甜嘴的真心話。當(dāng)然了，最重要的是買一張王力宏的海報，將頭像剪下來貼到臉上?！?/p>

“王力宏是誰？”

“夢中情人?！?/p>

“我求婚，貼他的頭像干什么？”

“叫你貼，你就貼。他吧，是我初戀情人，死了。我以前發(fā)誓非他不嫁，你呢，就委屈一下，我就走個形式?！?/p>

“你這還挺癡情，行吧，死者為大?！?/p>

最重要的事也已穩(wěn)妥，兩人便去領(lǐng)了證，辦事員將鋼印戳上，兩個本本遞過來。老秦夢一場似的，仰頭喊一聲“老爹老娘”，嚇了辦事員一大跳。

六

獄警朋友幫我聯(lián)系上老秦，先是電話溝通了一個半小時，而后約在茶餐廳面聊。老秦騎著一輛女款電動車，人又瘦又高，頭頂禿得厲害。他跟我不熟，有時不搭我的腔，只專注地和獄警朋友說話。

“領(lǐng)證日期是2016年5月20日。5月23日那天，周末，下著雨，她提著婚紗，打傘出門。說左胳膊長了太多肉，晚上試婚紗，胳肢窩那兒的線繃開了，找家店去修一修。但再沒回來?！?/p>

聊天的過程中，他容易出神，不時伸頭出去查看那輛電動車。獄警朋友三番五次提醒他，讓他重點講講和常娟的后續(xù)事情。他不太樂意：“講完這堆事有什么意思？上報紙也好，賣書也好，拍電影也好，一來解決不了什么現(xiàn)實問題，二來和我也沒半毛錢關(guān)系?！?/p>

獄警朋友繼續(xù)給他做工作，說：“老秦，你人既然來了，能講的就多講講。”

老秦把頭從窗外縮回來，忽然說：“我去她老家找過一陣子?！?/p>

終于，老秦漸漸打開話匣子。常娟的戶籍地遠(yuǎn)在2000多公里的外省，他年過半百頭回坐飛機(jī)，竟是因為一場尋妻的苦熬之旅，但沒能找到人。他懷疑第一次找得不夠仔細(xì)，又飛了一趟，仍舊被準(zhǔn)確的路線信息指引著，站在了一條三省通衢的高速公路旁。

正午烈日炙烤著路面，一股難聞的柏油味升起。道路上車流滾滾，老秦滿頭大汗地站在那兒，太陽曬得他恍惚不已，一堆尋找妻子以外的事在腦中盤桓：為什么墳?zāi)箷煌破缴w起高樓，為什么戶籍地會在證件的有效期內(nèi)成為一條公路……他無法理解這個快速變遷的時代，更不明白人和故土的決裂怎會瞬間發(fā)生。

熱浪向老秦?fù)淙?，知了叫嚷起來，春天過了。老秦昨日的喜慶一眨眼變成破碎的肥皂泡，夢幻而又殘酷。

2016年6月末，天氣極熱。從常娟老家回來之后，老秦在出租房憋了很多天，吃吃睡睡，每晚灌下一瓶牛欄山。有天早上，他躺在床上被一股臭味熏醒，迷糊間發(fā)現(xiàn)垃圾桶內(nèi)爬出來一群米粒大小的胖蛆，正在地板上蠕動。

坐牢時，老秦每天5點半起床洗漱，過后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內(nèi)務(wù)。首先將被子疊成方正的豆腐塊，然后掀開床板擦洗床架；臉盆牙具要整齊排列，擺出一條直線；毛巾擰干對折，平整地掛起來，不得滴水；擦地要雙手撐住，用專用的毛巾來回推上兩遍，直到水磨石地磚干凈得能映出人影。管教開封后要檢查衛(wèi)生，戴著一只白手套，進(jìn)監(jiān)舍后隨處摸。老秦的監(jiān)舍很難挑出衛(wèi)生瑕疵，他因此月月評上衛(wèi)生標(biāo)兵。

在那個被臭味熏醒的早晨，老秦突然醒悟似的，迅速起床，收拾屋子，擦亮每一件物品。腦中似乎有個聲音告訴他，常娟不過是個貪玩的孩子，玩夠了、沒錢了就會回來，結(jié)婚證是真的，什么都是真的。

老秦片刻不能停，因為會有另外一個聲音在他靜心時嘲笑他，別一把年紀(jì)還這么幼稚，你就是被人騙了。最終，嘲笑的聲音勝出，他累得癱在地板上，天花板在眼前旋轉(zhuǎn)，他則老淚縱橫。

夏天拖著長長的尾巴過去，老秦才漸漸從郁悶的心境中走出來，他變賣部分家具，換到了一居室。他沒去搬家公司，而是去了一家后廚保潔公司，每晚9點去各個飯店進(jìn)行后廚保潔，鉆進(jìn)巨大的管道內(nèi)，將油垢細(xì)致地清除，擦亮油跡斑斑的不銹鋼灶臺。這活兒是他的強(qiáng)項，整個清洗過程能令他產(chǎn)生快感，好像自己陷在污垢中的人生，也獲得了一種儀式上的清潔。

七

有天出工前，老秦接到一個未知號碼的來電。之前找房子給一些人留過號碼，總有售樓處的來電騷擾，他掐掉一遍，對方又打了過來，他只好接聽。對方是個女人，問常娟在不在。他吃了一驚，慌忙查問女人的身份。女人自稱是常娟以前的管教，常娟出獄那天，用這個號碼跟她通過電話。聽到這兒，老秦想起來了，那天常娟剛買手機(jī)，但沒來得及辦卡。

女管教查問老秦的身份。老秦想了一下，稱自己是常娟的丈夫。女管教之所以回?fù)苓@個電話，是想告知常娟一件事，于是問老秦是否方便提供常娟的號碼。

老秦表示，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講。女管教說：“常娟出獄前查問補(bǔ)交民事賠償?shù)某绦?，?dāng)時我很忙，沒及時回復(fù)。最近監(jiān)獄開展‘服刑人員退贓認(rèn)賠思想動員會’，我才想起這事，想跟她說一下。”

“她的案子還附帶民事賠償？”老秦問。

“有二十三萬四千四百，她奶奶履行了五萬，還剩十八萬四千四百?！?/p>

老秦聽到這個數(shù)字，立刻想到常娟索取的彩禮錢數(shù)，興許常娟的出走和這案子有關(guān)，便對女管教講述了他和常娟之間發(fā)生的事。女管教聽完之后，說：“糟了，可能情況不好?！眱扇讼嗉s當(dāng)晚面聊。

兩人約在商業(yè)街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咖啡館，女管教帶著教改科同事一道前來，老秦已早早在那兒候著。三人碰面后，女管教先開口：“常娟可能又做了傻事?！崩锨卦儐柧唧w情況，女管教讓同事遞上一份表格，上面詳細(xì)記錄著常娟的改造表現(xiàn)。

2007年4月9日，少管所女收押區(qū)303號常娟吞針34枚，給予嚴(yán)管兩周，進(jìn)學(xué)習(xí)班一周的決定。事件過程：該犯趁工間休息，從車間撿了幾十枚廢棄縫紉針，返回監(jiān)舍后吞針自殘。原因分析：悔罪情緒嚴(yán)重。

2008年1月12日，少管所女收押區(qū)303號常娟割腕，給予嚴(yán)管四周，進(jìn)學(xué)習(xí)班兩周的決定。事件過程：該犯趁收封時機(jī)，將犯號牌磨成刃器，企圖割腕自殺。原因分析：悔罪情緒嚴(yán)重。

2010年11月19日，4監(jiān)區(qū)202監(jiān)舍服刑人員常娟有自殺情緒，嚴(yán)管三周，通知心理咨詢科室進(jìn)行危機(jī)干預(yù)。

……

滿滿一張紙，記錄了常娟的8起自殺、自殘事件。老秦將表格放下，問：“她到底犯了什么案子，為何這么想死？”

女管教回答：“我們針對常娟開過多次頑危犯攻堅會，她的心理原因還是在于缺失家庭溫暖，犯罪原因也在于此。”

從管教口中，老秦得知了常娟案件的始末。

常娟的父母在一次車禍中雙雙喪生，她是被奶奶帶大的。父母死后，她并沒有獲得賠償，肇事者是個開拖拉機(jī)賣西瓜的販子，毫無履行賠償?shù)慕?jīng)濟(jì)能力。此人入獄幾年，相關(guān)的民事賠償一直拖到不了了之。肇事者家在相隔常娟家3公里的村鎮(zhèn)，常娟16歲時，鎮(zhèn)上的初中合并，常娟和肇事者的女兒進(jìn)了同一所中學(xué)。那年奶奶心疼學(xué)費，決定不讓她繼續(xù)上學(xué)。輟學(xué)后她尾隨一個女孩，將其殺害。那女孩回家要繞過一條200米長的田埂，旁邊有一個野塘，常娟把她推下池塘，眼睜睜看著她淹死。常娟還找來竹竿，將死者的鞋子鉤到岸上，穿走了。

警察根據(jù)往返腳印確定是他殺案件，并迅速破案，逮捕常娟。審訊過程中，常娟才知道自己殺錯了人，撞死父母的肇事者的女兒叫黃芳，而她殺害的女孩叫王芳，她在學(xué)校打聽時弄混了人名。而常娟穿走死者的鞋子，是因為作案當(dāng)天是她的生日，被害人穿著名牌運動鞋，她想用來當(dāng)作自己的生日禮物。

奶奶賣掉常娟父母的宅子，湊了5萬元賠償受害者家屬，表達(dá)積極悔錯的態(tài)度。常娟因犯案時尚未成年，最終獲刑15年，附帶民事賠償23.44萬元，剩余18.44萬元一直未予履行。

常娟是2006年11月被送進(jìn)少管所的，奶奶去探視過一次，給她帶了5斤香腸、一摞手工縫制的鞋墊。

本來約定一年看常娟一次，誰知奶奶回家后不久便在門口摔了一跤，一直臥床不起。直到奶奶去世，常娟兩個叔伯都沒有送她就醫(yī)。

管教民警去家訪時也聽村民說過這事，村民們認(rèn)為，當(dāng)年那地方要修高速公路，已劃進(jìn)征地范圍，常娟叔伯盼著奶奶盡快咽氣，老人也賭氣，躺在床上拖到離世。

八

老秦說到這里，停了下來，獄警朋友給老秦續(xù)水，我在一旁問：“那么找到常娟了沒？”

“管教查了5月23日到10月的死亡證明，里面沒有常娟的名字。她還調(diào)取了常娟的銀行卡轉(zhuǎn)賬記錄，發(fā)現(xiàn)有一筆18.44萬元的款項匯入當(dāng)年審理她案子的法院，財產(chǎn)刑履行完畢的證明都已經(jīng)幫她取好了?！?/p>

這時，老秦不講了，準(zhǔn)備去一家飯館做后廚油煙管道的保潔，他獨自包了幾家店的生意，苦是苦點兒，但錢掙得多。我和獄警朋友送他下樓，目送他騎著電動車迅速離開，那瘦削的背影很像電影《木乃伊》里的骷髏兵。

獄警朋友遞給我一支煙，說：“他還是不肯講。”

“什么？”我不明所以。

“常娟在老家酒店住了一陣，穿著婚紗從酒店樓頂往下跳，人沒死，但后腦勺被揭掉一塊骨頭，并發(fā)癲癇和半身癱瘓。警方根據(jù)她錄在檔案里的婚姻狀況，查到老秦。現(xiàn)在人被老秦接手照顧了，兩人名義上是夫妻。常娟的管教倪隊長，還為他們組織過一些捐款。這些事兒，才是他不愿再講的。”

我很震驚，獄警朋友轉(zhuǎn)而又說：“知道常娟為什么非要領(lǐng)完結(jié)婚證再辦這些事嗎？”

不等我回應(yīng)，他便繼續(xù)說：“一個獄友教她的，那人專搞婚騙。領(lǐng)了證，那18.44萬元就是合法的了；不領(lǐng)證，整件事肯定被定性為詐騙，錢還會被追回來?！?/p>

常娟想在自殺前把錢償清、贖罪，卻沒想到后續(xù)這些煎熬的事情不得不由老秦承受。兩趟死緩官司熬了過來，而這段婚姻，老秦怕是熬不過去了。

作者：夏 龍
*文中人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