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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世界上最喧嘩的愛

模擬人生 作者:真實故事計劃 著


世界上最喧嘩的愛

“你是哪里人?”

每次我開口說話,就有陌生人好奇地問道。這個問題讓我難以啟齒。

我調慢自己講話的速度說:“我是來自日本的。”

他們恍然大悟,然后補充說:“漢語講得很好啊!只是覺得你口音不太像本地人而已?!鳖愃七@樣的對話不知重復了多少回,雖然我早已習慣,但心中總是有一絲無奈感。

事實上,我是在中國“留學”的中國人。

這天下午,我坐校車到達醫(yī)院,跟著同學來到耳鼻喉科室。診室里,男女老幼的患者進進出出,我穿上白大褂,站在醫(yī)生旁邊,看他們與患者們交流,基本以視觸診為主。

我開始心神恍惚—這場景讓我想起21年前,在媽媽懷里極配合醫(yī)生檢查的我。

醫(yī)生的頭上戴著圓形的反面鏡,他靠近我的臉,發(fā)現(xiàn)光線不好,把側面的黃色燈光靠近我,光線刺眼,我縮身瞇起眼睛。燈光聚焦到我耳朵上,醫(yī)生將他頭上的反面鏡調整到最佳角度,從我的耳輪到耳洞,一一檢查。

20世紀90年代,中國的大醫(yī)院都很少有聽力檢查的設備,如腦干誘發(fā)電位等,更何況縣城的小醫(yī)院,醫(yī)生只能用最簡單的方式來測試我的聽力。

檢查了一段時間后,醫(yī)生撓著頭喃喃自語,我看見爸爸媽媽一臉絕望。

同學們進入門診室,我回過神,意識到小組見習的交換時間到了。

我接著來到聽力室,發(fā)現(xiàn)聽力室對面,門口寫著“人工耳蝸調機室”,我又開始恍惚,這種環(huán)境實在是熟悉。

狹窄的聽力室里,擠滿了大學生和護士,還有一位小患者。我們一群醫(yī)學生隔著玻璃窗觀察護士如何操作。

被測的小孩戴上耳機,手里握著小按鈕,靦腆而緊張地接受聽力測試。

測試的步驟很簡單,聽到聲音按下按鈕即可。護士坐在電腦前操作,電腦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條折線。小患者折線的位置,比我小時候看過的自己的折線還要高。

我好奇地問護士,聽力多少分貝算是正常?護士說,正常聽力一般都是在25分貝及以下,這位孩子在20分貝前后,是比較正常的。

根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耳聾分級標準:正常聽力是在25分貝及以下;輕度耳聾是26~40分貝;中度耳聾是41~55分貝;中重度耳聾是56~70分貝;重度耳聾是71~90分貝,也就是說聽力測試時分貝數(shù)越大,折線的位置越低,聽力越差。

我突然意識到,生活這么多年,做了那么多次聽力測試,還不知道自己的聽力是多少分貝。

晚上問爸媽,我才知道,自己當時左右耳的聽力都是102分貝。

耳聾是什么樣的感覺呢?40分貝左右的傳導性耳聾相當于把無名指伸進外耳道,堵死,外界的聲音明顯聽不清了,如果仔細聽,還有那么一點兒“轟隆隆”的噪聲—這是人體內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動時發(fā)出的聲音。

60分貝的聾人,相當于站在電話座機旁,卻聽不到鈴聲響。

100多分貝,則是你閉上眼睛后,會感到除了自己,仿佛世界上毫無生命存在,任何聲音都是多余的。

我的父母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奶奶是一名小學校長,父親作為家里的大兒子,奶奶對他要求很嚴格。父親從小成績優(yōu)異,跳了很多級,十九歲時,父親已從重點大學電子系畢業(yè),此后去一所大學當了教授。

我母親是家中的二女兒。當年,外公和外婆認為讀書是多余的事情,更希望孩子們多分擔家務,去田里做農活兒。母親一放學就要幫家里做農活兒,直做到晚上,才有自己的時間去學習。

母親堅持認為讀書才是真正的出路。她偷偷看書被外婆發(fā)現(xiàn),總挨打,但母親性格執(zhí)拗,最終考上了大學。

母親所上的正是父親任教的大學。母親向我簡單地介紹了當年的情況:年輕的父親教書之余,還擔任班主任,我母親則在另外一個班。母親回憶道,當時大家的印象中,父親的性格非常古怪—戴著笨拙的黑框眼鏡,總一個人抱著書吃飯,不愛和人交流,但精通各種知識。只是大家怎么都沒想到,少言寡語的父親竟然會給我母親寫了一封情書,還委托我母親的班主任遞給她。他們走到了一起。

母親畢業(yè)后在銀行工作,父親則離開大學去了國家電網(wǎng),同時還和朋友合伙開了個電腦公司。工作幾年后,經(jīng)濟上安頓下來,他們打算生孩子。

那個孩子就是我。

在縣城的一家醫(yī)院里,母親正承受著她有生以來最難以承受的疼痛,因為我就要出生了。

也許是我太頑皮,預產(chǎn)期我還在她的肚子里大鬧天宮。聽母親說,每隔幾分鐘她就會感受到一次激烈的陣痛。來看望我母親的朋友們把兒童節(jié)的禮物送過來,以盼望我的到來??蓛和?jié)過后,我依然頑固地待在她的肚子里不肯出來,母親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

幾天后的凌晨時分,我終于來到了人間。

在產(chǎn)房門外等待多時的爸爸,激動得熱淚盈眶。我生下來后,和其他孩子不一樣,我總是笑,不愛哭。大家都喜歡逗我玩,開玩笑說你家女兒真好養(yǎng)。

有一次,表姐表哥帶我去公園玩兒,想拍張照。我總是天真爛漫地一臉笑意,母親突然想到個點子,拍張“哭”的照片吧。

拍照時,前方有一臺相機,周圍的大人們看著我。趁我不注意,媽媽狠狠地拍我屁股。也許是因為受到驚嚇,我表情漸漸僵硬,最后終于大哭起來,大人們都哈哈大笑。幾年后,親戚們還笑著說,那張記錄那一瞬間的照片非常難得。

媽媽說,那時候她過的正是理想中的生活,她非常幸福。

我一歲那年,媽媽的幸福生活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剛出生的我很少哭,是個安安靜靜的嬰兒。有一次,我突然發(fā)起高燒,燒到40多攝氏度,哭鬧很嚴重,爸媽都嚇壞了,趕緊把我抱到附近的門診部,打了慶大霉素。

幾天后,高燒總算是退了。接下來的日子,一切都顯得那么正常,我依然還是愛笑的乖女孩,看起來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1997年,為了慶祝香港回歸,家里招待親戚一起歡騰。當時我被舅舅們抱得高高的,我哈哈大笑。

隨后大家跑到屋外放鞭炮。我走路不太穩(wěn),慢慢走到鞭炮源頭旁邊,大人們正要點火,才發(fā)現(xiàn)我離他們太近了。有人趕緊跑過來嘗試捂住我的小耳朵,怕我被響亮的鞭炮聲驚嚇到;但響聲已起,還是沒來得及捂住我的耳朵。

大家都認為我會大哭,但我沒有,還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眼睛好奇地盯著未滅的火花。

我對鞭炮聲毫無反應,這讓爸媽開始覺得不對勁,決定帶我到醫(yī)院。在醫(yī)院里,為了確認我的聽力是否有問題,醫(yī)生在我的背后拼命地搖鈴鐺,在我耳邊使勁地拍巴掌,可我依舊是自顧自地盯著前方,毫不理會。

世界好像睡著了一樣寂靜。不管是誰喊我,聲音再大,都沒有作用,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人們的嘴巴在空氣中動來動去。幼年的我還不知道,原來人們是通過聲音交流的。

醫(yī)生說我聽力很差,病情非常嚴重。媽媽聽了后,覺得整個世界要塌了。

長大后,父母說起小時候帶我求醫(yī)問藥的艱辛事。他們到處借錢、尋醫(yī)問藥,親戚們幫我打聽能治好耳朵的醫(yī)生。爸媽帶我去了福州、北京、上海、大連、哈爾濱,拜訪了一遍人們口中說的最好的醫(yī)生。然而,所有為我看診的醫(yī)生都說我的耳朵無藥可救。有的醫(yī)生無奈地看著我爸媽說,還是找其他更好的醫(yī)生吧,我們這邊解決不了,便把診斷單丟給他們;有的醫(yī)生會隨便開個藥,叫我們趕緊拿藥離開。

有一次,媽媽帶我去大連看病。當時正值寒冷的冬天,媽媽披著大衣,把厚毯子一層一層地圍在我身上。她緊緊抱著我,走在大雪飄落的路上。大雪擋住了視線,她不小心地在雪地上摔了一跤,被厚毯子裹著的我在雪路上滑了好幾米。

媽媽著急地站起來,跑過來看看我有沒有受傷??粗乙廊凰煤芟?,抱頭大哭:“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

父母抱著最后一絲希望,來到北京的一家大醫(yī)院。

經(jīng)過精密檢查,醫(yī)生寫了個權威的診斷書—神經(jīng)傳導性耳聾,雙耳重度耳聾。爸媽依舊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實,半天才鼓起勇氣問:“孩子的耳朵還有治好的希望嗎?”

那位醫(yī)生耐心而誠懇地說:“目前來說,國內最好的醫(yī)生也解決不了耳聾。近年來國外好像有成功的案例,但那個是第一次成功的,總體來說成功率還是非常非常低。她以后只能上聾啞學校了,讓她學手語吧。我們真的救不了你們?!?/p>

醫(yī)生的話好像一把無情的劍刺中爸媽的心,他們來不及思考就痛徹心扉。

然而,媽媽懷抱中的我,對這一切渾然不覺,嘻嘻笑了起來。

媽媽不愿就此放棄。她在得知被稱為“中國的海倫·凱勒”的聾啞人周婷婷,不但上了大學,還順利畢業(yè)后,覺得自己的孩子也是有希望的。

爸爸則用電腦瘋狂地查資料,得知人工耳蝸能使重度耳聾患者重獲聲音,但需要做過精密的手術后才可以佩戴。在1997年,只有澳大利亞、美國和日本,能做使重度耳聾患者獲得聽覺的手術。

于是,父母重新定制了人生計劃—辭掉工作,一起去日本留學,讓我做手術,戴上人工耳蝸,把我培養(yǎng)成正常的孩子。

兩歲的我先被寄放在外婆家,我還不會說話,只能用幼小的手比畫一下想要的東西,比如柜子上的餅干。如果對方拿的是旁邊的玩具,我會暴躁起來,哭鬧、摔東西。

三歲時,媽媽從日本回來看我,給我配上了人生第一個助聽器。

突然,我聽到了聲音。但對當時的我來說,一切都是噪聲。就像出生后的嬰兒,注定被關在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的籠子里,生活了1000多天后,突然出現(xiàn)一道光線,對于長期待在黑暗中的人會產(chǎn)生極大的刺激。

人的瞳孔有自動調節(jié)能力,或許還可以馬上適應,但耳朵不像瞳孔有自動調節(jié)能力。如果助聽器沒有塞好,它會自動發(fā)出刺耳高音:“嗶、嗶、嗶—”仿佛它會刺破鼓膜。

“好吵啊!好吵??!”

我無聲地咆哮,抓自己的耳朵,粗魯?shù)卣魦寢屝量鄴赍X買來的助聽器。我不肯戴,寧愿一直待在無音環(huán)境中。

為了讓我適應,媽媽帶我離開了家鄉(xiāng),安排我住進中國福州聾啞寄宿學校。

有了助聽器后,我便開始學習說話。第一次跟老師學發(fā)音,說數(shù)字1、2、3。有一天,老師問我,你幾歲了。我便拿出3根手指做出OK的手勢,慢慢地說出“san”。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會用語言交流。知道我能說出話以后,父母都樂壞了。過了不久,我又學會說出“爸爸、媽媽”。父母聽到我說話后看到希望,他們更不愿放棄了。

寄宿生涯中,我不記得自己能說多少單詞。我會的詞語不多,發(fā)音不清晰,也不能說出完整的句子。

1999年,四歲的我第一次坐飛機來到日本,爸爸在機場接我,還把我高高抱起來。在我來之前,父親住在日本福井縣,沒有任何熟人,他邊學專業(yè)課邊學日語。20世紀90年代,日本的物價比中國貴很多,他只得用獎學金租個矮小的舊房間。

為了省錢,他一年兩件襯衣交換著穿,皮鞋都穿出皺紋,每天只花100日元來應付飲食,都是吃些毫無營養(yǎng)的素面。

福井是一座小城市,靠近日本海,冬天的氣溫非常低。零下十幾攝氏度的晚上,父親僅靠一層毯子和小電爐取暖,睡覺的時候由于太冷,父親像哆啦A夢一樣鉆進儲柜里睡覺。

長大后,我看到家里的毯子有一塊燒焦的痕跡,問母親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還留著。母親輕聲細語地告訴我一切。父親獨自一人在日本過的那些苦日子,都濃縮在那塊焦痕中。

不久,母親成功申請到父親所在的大學讀碩士。但他們并未住在一起,而是和其他留學生一起合租。她省吃儉用,白天啃日語書,晚上就在便當工廠打工。工作到深夜,還可以得到一些快過期的便當,這樣她就不用為吃的愁眉苦臉。

為了讓我在日本生活得好一些,父母攢下獎學金、打工的錢和省下的錢,從小房間搬了出去,租了一間有廚房有客廳的公寓。我們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一家三口的生活。

在公寓旁邊,有一所聾啞學校附屬的幼兒園,大多數(shù)同學是輕度聾兒。恰好,我來日本的年紀,四歲,是日本小孩剛剛開始正式學單詞的時期。

我第一個會說的日語是“まって”,意思是“等等我”。我已不記得當時是如何學習到的,或許,我只是不想被人們落下不管。

有時候,幼兒園外的聾人中學生會過來陪我們一起玩,那是我第一次接觸手語—那也是她們唯一的交流方式。其中,有兩位姐姐對我非常好,經(jīng)常帶我去超市里的小樂園玩游戲、吃飯、買零食,還貼心地寫了字條說明如何做日本客家菜—日式漢堡肉餅和天婦羅給我母親看。

日本的幼兒園會安排野餐活動,這時需要母親做便當。大多數(shù)時候,母親在日本還是選擇做中國菜。但為了讓我融進去,母親開始認真向二位姐姐學習做便當。

日本女性做家務往往比較細心,比如做漢堡肉餅就需要復雜的前期準備,但媽媽常常忽視那些對她來說不重要的部分,幾乎沒有做過像樣的漢堡肉餅。媽媽自嘲,說她不像其他日本媽媽做那么可愛的便當,常常對幼年的我道歉。

“だいじょうぶ(沒關系),媽媽,您做的任何菜都好吃?!?/p>

當時我還不能這么表達,因為我還不會說。

不久,父親博士畢業(yè),他導師介紹他去一家醫(yī)用電子株式會社工作,總部在600多公里之外的神戶兵庫縣。

有一天,爸爸租了輛車,說要帶我們去旅行。當時的我不知道去哪兒,但就是很興奮。坐上車的后座,我看著路邊的風景,就不知不覺睡著了,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天暗了。

我們到了神戶。父親開了兩天一夜車,把車停在公安局門口的停車場。父親帶著我下車,路過公安局的門口,走進一座5層的小公寓。

我們爬到頂層,用鑰匙打開門,咔嚓一聲,父親跟我說:“這就是我們的新家,我們以后住這里。”

我的瞳孔一瞬間放大了,驚訝地抬頭看著爸爸,他會心一笑。要知道,在我的童年記憶中,父親是寡言少語的。那天晚上,我們在陽臺看明石海峽大橋在遠處閃閃發(fā)光,是彩色的。

來到神戶后,我迅速適應了新生活。每天坐媽媽自行車的后座—小孩的專屬座位,去3公里之外的普通幼兒園。剛從大學畢業(yè)的母親也有了新工作,和父親就職于同一家公司。為了能早點兒回來煮飯教子,她拒絕了上司的邀請—升級正社員。

為了讓我更好地學習中文,媽媽注冊了收費的中文電視臺,每天堅持把節(jié)目錄到盒式錄音磁帶里。媽媽下班一回家,就會陪我把錄下來的節(jié)目一起看完,翻開從中國買回來的拼音書,一個一個地教我發(fā)音。她從百元店買了白板回來掛在客廳墻壁上,客廳中間有一把椅子,媽媽讓我坐在椅子上,客廳秒變小教室。

媽媽站在白板前念道:“che?!?/p>

“se。”

“不對,仔細聽我的,che?!?/p>

“se?!?/p>

媽媽靠近我的臉,拿起我的手靠近她嘴邊,無聲地說:“che?!蔽业氖挚梢愿惺艿綇乃熘型鲁隽藲怏w,她是想教我要達到這個效果。

不管我有沒有講對,媽媽一直沒有放棄,一定要教到我完全掌握怎么正確地發(fā)音為止。

比如說“r”需要卷舌頭,媽媽會做個動作給我看。媽媽讓我通過看和接觸的方式,使我慢慢理解如何發(fā)聲。

我不認真,媽媽會打我手;我想放棄,媽媽也會打我屁股。只有我說對了,媽媽才會開心地夸我。

媽媽教育我特別嚴厲,猶如虎媽;但如果沒有她,可能現(xiàn)在我說話還是不三不四的。

高一的時候,媽媽曾經(jīng)給我寫了一封信說,其實她打我一頓,心里就會心疼一次。罵我、打我都是希望我能講好話,希望以后我不會被欺負、過痛苦的一生。

“不要依靠政府來養(yǎng)你,而是要學會自己養(yǎng)活自己?!?/p>

“即使以后在日本生活,也絕對不能忘記母語,因為我們是中國人?!?/p>

一天,媽媽接到了電話,開始講起中文,那是來自中國的長途電話。突然,媽媽在我眼前崩潰下來。我跑過去,發(fā)現(xiàn)媽媽已是淚流滿面。

我當時什么也不知道。等她掛完電話后,我?guī)е耷粏枺骸皨寢?,媽媽,到底怎么啦??/p>

“小孩不要懂大人的事情。”

我一無所知,只是不忍心我媽媽哭得那么傷心。我急壞了,撲在她懷里,跟著媽媽大哭起來。

“是誰打的電話害我媽媽那么傷心?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爸爸呢?爸爸在哪里?爸爸快點兒回來!”

我跑去客廳的窗口打開窗戶,往外面嘶喊:“爸爸!爸爸你在哪里!爸爸你回來!”

窗外下面是車水馬龍的國道,我也不知道我的聲音會不會有人聽見。媽媽趕緊抱著我,往屋里走。

2000年,父母在日本生下了妹妹。以當時他們的經(jīng)濟情況和精力,養(yǎng)不了兩個孩子。妹妹生下不久,母親帶著她回到中國,由外婆來帶。他們打算等到父親工作穩(wěn)定后,再把妹妹接回來。

剛過完周歲的妹妹,很喜歡到處亂摸,一摸到東西就往嘴里放。一次,妹妹抓住桌上的花生米往嘴里塞,不小心嗆了一下,卡在喉嚨里。盡管叫了救護車,也沒能搶救過來。

母親當初為此泣不成聲。

我只知道,那天我嘶喊哭泣的行為一直留在心里無法忘卻。的確,那時從我小小的心中萌生出英雄主義,是發(fā)自內心的喊聲—想知道情況,想保護媽媽,但我什么都聽不懂、聽不見—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

假如當時我能聽懂電話中的內容,我就會懂得安慰媽媽,而不是隨便對外亂喊亂叫,不會更加讓媽媽悲慟欲絕。從那以后,我更加努力地一遍一遍地跟著媽媽讀單詞,直到讀正確為止。

一次傍晚從幼兒園出來,看到媽媽推著自行車過來,我爬上后座。從幼兒園到家需要上個小坡,坐在后座看著媽媽背后,我卻能感覺她騎得氣喘吁吁。

終于騎到橋上,再經(jīng)過一座橋和小坡路,就會看到明石西公園。媽媽停了下來,望著橋下的小河,我依然坐在座位上。然后,我看到媽媽用手指著什么。

媽媽調整了車的位置,把后座靠近了橋的欄桿,好讓坐在“王座”的我能看到媽媽指的地方。那里有一只烏龜在慢吞吞地劃水。

不久,一只白鷺飛了過來,我激動地指著遠方說:“哇,媽媽,那個!”

這一次,媽媽沒有修正我的發(fā)音。我看著媽媽,她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仔細一看,媽媽的眼角出現(xiàn)了不少皺紋,滄桑了許多。

過完五歲生日,父母帶我去西宮市的兵庫醫(yī)科大學,看了幾次門診、做完聽力檢查后,我的人工耳蝸手術定在2001年10月。

每一次做重大決定,父母都非常慎重:哪個醫(yī)院可以做人工耳蝸,日本的醫(yī)療制度、手術經(jīng)費、保險問題等。留學時期,他們已經(jīng)了解得很透徹。

手術前,醫(yī)生叫父母簽手術同意書,并提示,這次手術含有很大的風險:很有可能傷到面部神經(jīng)導致面癱。即使在科技發(fā)達的日本,人工耳蝸手術的成功率還未達到70%。

面對醫(yī)生的忠告,母親憂心忡忡,簽字時,她的手無法控制地顫抖。

為了我的醫(yī)療費和以后的學費,父母平時過得非常簡樸。尤其是我父親,幾乎不為自己花多余的錢,騎行15公里去公司上班,午餐吃自己做的便當,一年四季輪換著穿三套西裝,除書籍外,他很少為自己消費。

但為了讓我開心,他們會慷慨地買下我喜歡的東西。比如為我買了《プリキュア(光之美少女)》的圖繪本和剪紙本。即使反對快餐,但為了滿足我的小小心愿,他們還是常帶我去吃。一看到我獲得玩具時的喜眉笑眼,父母都拿我沒辦法。

住院期間,同一個房間有6個人,其中只有我是小孩。即使有母親的陪同,但大多數(shù)時間依舊很無聊。我很牽掛9樓—每次坐電梯停在9樓時,從電梯里能看到門口有個小游樂場,里面有很多同齡的小孩子在玩—后來才知道9樓是兒科。

幼年的我天真地以為,那層是醫(yī)院唯一的游樂場。好幾次坐電梯,我想直接去9樓,但大人們牽著我的手說不要亂跑。因此每當護士來確認點滴情況時,我都抓著護士姐姐的手,求她帶我去9樓找小朋友玩。

她笑著說:“下次哦,下次帶你下去玩?!?/p>

懇求了幾次后,終于有機會來到9樓,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下午,在護士姐姐的引導下,母親牽著我來到9樓的游樂場。護士跟我媽媽說了一些注意事項:能讓我玩到幾點,要記得及時回病房做術前檢查等。母親點點頭。護士姐姐蹲下來跟我說:“要玩得開心哦?!闭f完后便離開了。我小心翼翼地進去,看到房間里擺放著各種玩具和兒童書,甚至還有兩臺任天堂的游戲機。

房間里只有我一個小孩,不久,終于來了個小朋友。一個戴著針織帽的白皮膚小男孩走進來,他母親還沖我們打招呼。我心花怒放,拿起游戲機看著小男孩,他領會到我的意思。他媽媽教我怎么操作游戲機后,我和小男孩一起玩馬里奧。那是我第一次接觸電子游戲,我覺得很刺激。

玩得正歡快的時候,屏幕里的伙伴沒有跟上來,往身邊一看,小男孩放下游戲機,臉色有點兒蒼白,他的母親跟我們道歉說:“到了要回病房的時間了?!?/p>

離開前,小男孩笑著跟我說:“楽しかった、また遊ぼうね(玩得很開心,我們下次再一起玩哦)。”

我大概在游樂場里待了十幾分鐘。看到小男孩離開,我跟媽媽說:“我們也回病房吧?!?/p>

9樓,好像也不是一個我曾以為任何小朋友都可以去玩的地方。這時候我意識到,跟疾病斗爭的孩子,不是只有我一個。

手術前,我打完麻藥,動彈不得,但被推進手術室前還保留著模糊的意識。我在病室躺著,主治醫(yī)生、護士和爸媽都站在我面前,和我說“要加油”。我手上緊緊握著《光之美少女》圖繪本,然后交給爸媽,沖他們點點頭。

不久,我被推進手術臺專用的電梯,我使勁睜著眼睛,模糊地看到爸媽站在電梯門口,爸爸抱著媽媽的肩膀,媽媽用手帕捂著自己的臉。電梯門要關起來的那一刻,媽媽還是沒忍住,哭了出來。腦袋的蒙眬狀態(tài)使我有個錯覺—我可能會死掉。

我是誰,我在哪里,我要去哪里?我不恐懼,而是茫茫未知。

離開電梯后,依然能感受到車輪在動,車輪的震動傳導到我后背。我想象過,手術室門是自動門,但實際是一條一條的簾子門。經(jīng)過淡藍色的簾子后,我被推進手術室,一道刺眼的光照進我的眼睛,應該是手術燈。

燈光太閃,我瞇起了眼,感受到醫(yī)生戴著的塑料手套碰到我的耳朵,最后我徹底失去意識,進入了夢鄉(xiāng)。

我醒來時,人已經(jīng)在病室里,頭部一陣陣痛,身體還不聽使喚。我慢慢抬起手腕,摸著頭部,發(fā)現(xiàn)有一層一層紗布圍著。

經(jīng)過一周的休養(yǎng)后,母親帶我去人工耳蝸調機室,心之向往的一刻要到來了。

經(jīng)過聽力測試—測最小、最低、最高的聲音后,人工耳蝸就配好了。

打開開關的那一刻—仿佛在死寂的湖邊,突然一群魚在湖中跳來跳去,湖面出現(xiàn)了各種半圓形的波紋。

2001年秋天,我人生中出現(xiàn)了新的“生命力”。

看著我表面上沒有反應,醫(yī)生暫停了跟我母親的談話,擔心地問道:“怎么樣?”

空調吹風的聲音、醫(yī)生桌子上時鐘的嘀嗒嘀嗒聲、走廊的走路聲?!奥棨长à耄·嗓Δ筏瑜?、なんでも聴こえる!(我能聽到!怎么辦?我什么都能聽到?。彼坪跻磺卸己懿徽鎸崱]想到“聲音”原來這么好聽,沒想到“音樂”這么動聽。

醫(yī)生看到我的反應,大笑起來。

2018年4月,由于緊張,外科手術基本操作這門考試我沒有考好。想到平時練了那么久,我心情很低落。

那天晚上開班會,同學們一起看與中國文化有關的視頻。作為去哪都缺乏身份認同感的“國際人”,我常常感到和班里同學格格不入,悲傷的情緒突然涌入心頭。

這時,我心中萌生出了一個想法:打開微信和爸爸說,今晚我們可以視頻嗎?

雖然母親和我最親密,但那天晚上我不敢面對母親。父親一直都很理解我,起碼他不會說很難聽的話。

我離開座位,穿過后門走出教室,站在教學樓昏暗的走廊里,呼叫我父親。

“喂,寶貝,畹瑩。”

我慢慢和爸爸聊起最近發(fā)生的事情,包括聊到上午考試可能考砸的事。

說到這里,眼淚已經(jīng)在我的眼眶中打轉,為了不哭出來,我昂頭看著月明星稀的夜空。

我甚至說出了一句話:“我覺得我不適合當醫(yī)生,和普通孩子比起來我真的就是個學渣?!?/p>

父親說:“你仔細想想,你小時候為什么那么想當醫(yī)生呢?”

過了兩天,媽媽知道了我的困惑,在微信里給我發(fā)來一段話:

“任何人要想做成一件事情都是不容易的。就拿你的父母做例子,為了給你治病,放棄了在中國優(yōu)越的工作條件,來到日本。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雖然我們來日本比在中國工作辛苦,但是最大的收獲就是把你培養(yǎng)成跟正常人差不多。我每次跟你提這些,是想要告訴你,你付出多少就能收獲多少。第一次在醫(yī)院查出你耳聾的時候,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聽到你會叫一聲爸爸、媽媽,哪里敢奢望你能上大學?所以人的潛力很大,只要你努力了?!?/p>

2018年5月27日,我第一次見習外科,有幸進入手術室,學習的是麻醉。

看到一位不到兩歲的小患者被抱進來,又從護士那里聽到他做的是人工耳蝸手術時,我心里特別震驚。沒想到僅僅16年后,我能作為醫(yī)學生看到自己做過的手術。

我心里默默為小男孩加油。

路上我在校車上,默默連上藍牙耳機,聽SEKAI NO OWARI的sasanqua:

夢を追う君へ(想告訴追夢的你)

思い出して,つまずいたなら,いつだって(處境艱難的時候,記得想起來,不管什么時候)

……

僕は知ってるよ(我一直都知道)

誰よりも君が(你比誰都要耀眼的)

一番輝いてる瞬間を(那個瞬間)

作者:曾畹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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