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進城
這幾天斷斷續(xù)續(xù)看了電視劇《闖關(guān)東》，傳武和患病的鮮兒在木排上的那一段，不知怎的想到了流行已久的“大樹進城”?？赡芊拍九胚@一種是“死進”——砍倒了運進城，而各地急功近利搞綠化的那種是“活進”——囫圇移進城，關(guān)聯(lián)就在于此吧。
古代也有大樹進城，也是這兩種進法，“活進”跟今天差不多，“死進”則大抵是營建宮室的需要。比如王士性的《廣志繹》羨慕“長安宮殿惟秦漢最盛”，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當(dāng)時“秦隴大木多取用不盡”，有的是大樹。到他所處的明朝就不同了，嘉靖時午門、三殿，萬歷時慈寧、乾清兩宮火災(zāi)之后重修，“動費四五百萬金，府庫不足，取之事例（按成例的付給），不足，又取之捐俸，不足，又取之開礦”。而這些錢，主要都花在大樹（木）進城上了，不僅“一木之費輒至千金”，而且“川、貴山中存者亦罕”，都給前人砍得差不多了；加上“千溪萬壑，出水為難”，即使宮殿“欲效秦漢，百一未能也”。
該書的另一處記載，讓我們看到了大樹（木）進城的艱辛。王士性說，比較起來，“木非難而采難，伐非難而出難，木值百金，采之亦費百金，值千金，采之亦費千金”；而他接著所說的“上下山阪，大澗深坑，根株既長，轉(zhuǎn)動不易，遇坑坎處，必假他木抓搭鷹架（施工時用以撐托的臨時支架），使與山平，然后可出”，就可窺見了這種運輸法不僅運木頭，還可能就是運大樹，活的樹才會“根株既長”。無論是運木頭，還是運大樹，都實在勞民傷財，因為“一木下山，常損數(shù)命，直至水濱，方了山中之事”。承辦的官員也辛苦異常，“風(fēng)餐露宿，日夕山中，或至一歲半年”。當(dāng)然，有的也可以從中找到巴結(jié)的門道。和珅當(dāng)國時，“福建布政某承辦木材，得一香樟，大十余圍，高矗霄漢，乃伐而獻于珅”，自福建運到北京，光運費就“至銀三千余兩”。這么大的樹被和珅雕成了一只獨木舟，“舟成，長四丈余，廣一丈六尺，不加髹漆，香氣馥郁”。這可不是印第安人劃的那種原始貨色，而是講究得很，“艙舷寬敞，可容百人，中有鏡臺、書室，紅軒碧廚，上筑臺榭，后植花木”。不過，和珅還沒來得及享受就出事了，乾隆對這個獨木舟感慨萬千：“是奴所享受，朕亦不得望其項背也。國之精華，盡于是矣?！狈愿腊阉旁诤蠛?，自己也不坐，“目為妖物”。
宋代陳師道《后山談叢》明確記載了“晁無咎移樹法”，雖然非常簡略，但不知后世移樹者如果祭祀，是否要晁無咎他視為鼻祖，當(dāng)做行業(yè)神來崇拜。其法曰：“其大根不可斷，雖旁出遠引，亦當(dāng)盡取，如其橫出，遠近掘地而埋之，切須帶土，雖大木亦可活也，大木仍去其枝?！苯裉斓?，與之如出一轍。晁無咎就是晁補之，北宋著名的文學(xué)家，無咎是他的字?！端问贰り搜a之傳》記載，他“十七歲從父官杭州，稡（匯集）錢塘山川風(fēng)物之麗，著《七述》以謁州通判蘇軾”，本來東坡也想寫這么一篇，看了晁無咎的文章后感嘆地說：“吾可以擱筆矣！”還贊賞他文章“博辯俊偉，絕人遠甚”，評價非常之高。不過，《宋史》里并沒有提及他的“移樹法”，可能在他而言純粹屬于小兒科吧。
“大樹進城”的歷史有多悠久？要待學(xué)者們?nèi)タ甲C了。就筆者的瀏覽，至少三國時候就開始了，依據(jù)是曹冏曹元首的名篇《六代論》?！段倪x》李善注曰，六代，指的是夏、殷、周、秦、漢、魏。李善又轉(zhuǎn)引《魏氏春秋》的話說：“是時天子幼稚，冏冀以此論感悟曹爽，爽不能納?！本褪沁@么一篇政論文字，結(jié)尾處間接談到了“大樹進城”，這么說的：“譬之種樹，久則深固其根本，茂盛其枝葉。若造次徙于山林之中，植于宮闕之下，雖壅之以黑墳（營養(yǎng)充分意），暖之以春日，猶不救于枯槁，何暇繁育哉?！苯酉聛硎撬囊辏骸胺驑洫q親戚，土猶士民，建置不久，則輕下慢上，平居猶懼其離叛，危急將如之何？”從邏輯上推斷，倘若當(dāng)時沒有“大樹進城”之舉，則曹元首不會產(chǎn)生這一聯(lián)想；再從不能造次移植來推斷，那時可能已經(jīng)積累了一定的移樹技術(shù)。
《清稗類鈔》里有一則“京城多古樹”，說京城“每一坊巷，必有古而且大之樹，約每距離不十丈，必有一株，外人常贊賞之，以其適合都市衛(wèi)生之法也。且觀其種植痕跡，似經(jīng)古人有心為之者”，因為不同的地方栽種了不同的樹種，“皆極參差蜿蜒之致”?，F(xiàn)在的人沒有“栽”的這種耐心了，他們要急于“見綠”而不想“建綠”，哪里需要干脆就往哪里“移”，金錢開道，移來人家的生態(tài)。不僅不“建綠”，而且城市要拓寬道路，還對已經(jīng)長成了的大樹毫不留情，如當(dāng)年打進南京的“曾剃頭”（曾國藩）一樣，砍個精光……但晁補之所說的“雖大木亦可活”，恐怕只是理論上的結(jié)論。2006年，僅僅經(jīng)過一個冬天，南京市綠博園內(nèi)移植進來的1000多棵大樹就因“水土不服”紛紛死亡，死亡率高達50％以上。在有些地方，這個數(shù)字更高達70％！那么對許多大樹來說，“進城”基本上意味著災(zāi)難。
（2008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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