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未”安的漆匠
一
中國人最早用棺木入殮尸體的具體時間已不可考,但這一習俗在盛行“土葬”的北方至今依舊流行。人們相信肉體雖死,但靈魂不滅。人生“來也空空”,不能“去也空空”,臨走時帶上點兒東西,陰世的路才能走得順。于是,有錢人家便要在棺木上畫些圖案,力圖把陽世里的物件都容納在“三長兩短”(棺材的別稱,棺材未蓋棺之前,由左側、右側、底下,三條長木板,前后兩條短木板組成)里。經過一代又一代傳承,在棺木上飾以文采就成了一個規(guī)矩。“文房四寶”“二十四孝”“龍鳳呈祥”“前蟒后鶴中穿龍”,棺材上的式樣越來越豐富,筆法越來越講究,工序也越發(fā)復雜,平常人再也沒有底氣在“死者”頭上“發(fā)揮”幾筆。于是,鄉(xiāng)間便產生了一種專門給棺木漆畫的職業(yè),在關中,人們把專門從事這種職業(yè)的人叫“漆匠”。
二
我與漆匠初識,是在十四年前,那時候我才剛滿十歲。
六月三伏天氣,麥子顆粒歸倉,算得上是豐年。莊稼是農民的根,莊稼好了,人心里頭也跟著敞亮。一事順,萬事皆順,祖父便決定請個漆匠來家里畫“材”。
“材”是老家人對“棺材”的簡稱。按習俗,只有在人死之后才能把“棺材”兩個字連在一塊兒叫?!安摹痹谌嘶钪臅r候就提前準備妥當,由生者親自挑選木材,確定式樣,監(jiān)工制作。人未死而材已備,總感覺有點兒晦氣,索性就取其一個單字兒,讓它不得圓滿,直到生者“?!痹谀抢镱^。
制作“材”的上等木料是松柏,紋路密實,不易朽爛,打出來的“材”很有分量,不過在搬運時要費些大力氣,下葬時也不安全。碗口粗的木料要花幾十年的工夫成材,極難尋找且價格昂貴,除了富貴人家,很少有人用到。普通人都選擇用“桐木”來“割”材,小時候,村里幾乎家家院子都種梧桐,我們家也有兩棵,年齡比我父親年齡還大。梧桐木不及松柏紋路密實,但也耐用。做出來的“材”不沉,價格適中,連“割”帶“漆”,這筆費用一般人家也承擔得起。唯有香椿樹不能用來割“材”,老人們說那是王母娘娘,砍了要遭報應。不過香椿樹普遍生長得筆直,沒有人用它,連做家具也很少用,大概是木材質地不好的緣故。
祖父祖母的“材”在兩年前就已經做好,用了屋前的兩棵老梧桐。剛割好的“材”,泛點兒紅色,在閣樓上干燥兩年后,通體發(fā)白,紋路清晰,表面光滑,散發(fā)著淡淡的木屑味道。祖父在閣樓上仔細端詳一陣后,便扯著嗓子沖祖母喊道:“干透了,后晌去請王漆匠,咱明天就漆?!?/p>
三
王漆匠是第二天早晨來的。背著自己的“家伙什兒”,還沒進門就開始喊祖父的名字。他六十出頭,一身舊式中山裝,上衣口袋別一把大框眼鏡,眼鏡左腿用布來回纏了好幾道。皮膚黝黑,紋路較深,一看就是吃過苦的莊稼人。他進屋與祖父簡單寒暄幾句后,兩個人就在中堂里扯起家常來。他煙癮很大,等我按祖母吩咐,把面條端到堂屋時,屋子里已經煙霧繚繞,朦朧不清了。
我雙手把飯遞到他跟前,他把煙換到另一邊,夾起來。單手接過飯,嘴里發(fā)出一連串的“好”字。
“娃娃懂事!是大孫子?”祖父猛吸一口煙,點點頭。
鄉(xiāng)下人頂敬重四類人。一是陰陽先生,二是老師,三是麥客(流動的替別人割麥子的人),四就是漆匠。陰陽先生主死生風水,通陰陽兩世;老師教育后學,是文曲星下凡;麥客背井離鄉(xiāng),憑力氣吃飯,在外闖蕩不容易;漆匠呢,是自己在陰世的衣食父母,“材”上紋飾的好壞,直接決定在陰世的地位。無論是富家大戶,還是平實小農,老老少少對這些人不能有絲毫怠慢。
王漆匠來我家的頭一天,祖父就將準備好的一條煙、一瓶酒、一條被面拿出來,讓祖母請人時務必帶上。這是“請人”該有的規(guī)程,不能亂。祖父叮囑家里老小,客人到家后該持怎樣的禮數。大人們要熱情,不能繃著個臉,要有眼色,遞個東西搭把手,機靈一點兒,小孩不能在客人面前嬉戲打鬧,要主動敬茶遞煙端飯。一天三頓,早中晚都該吃什么,灶上的女人要操心,心里得有個底。
四
一口“材”完全漆好要經過三道工序。先用砂紙將“材”通體打磨一遍,批灰托泥,材面要規(guī)整,不能有坑坑洼洼。等到灰疤風干以后,漆匠就開始在上面作畫了。先用毛筆蘸上白石膏,勾勒出大概,再換根粗毛筆具體白描,最后上一層黃釉。整個過程下來,需要半個月功夫。
最考驗漆匠功力的是第二道工序,主家最看重的也是畫的好壞。王漆匠是個“老手”,他用一天時間給兩口“材”都上完了灰。一個人把兩口材翻來倒去,從頭到腳,一片一片地打磨,打完一面,就瞇一只眼,從側面丈量一番。他不要旁人插手,嘴里咬著煙,功夫全在兩口“材”上。
王漆匠把干活地點選在了閣樓,方便省事,免去了搬來搬去的麻煩。我對批灰沒有多大興趣,除了端茶倒水遞煙,沒怎么“欣賞”過他的工作。清水活做完,得兩天工夫晾干,王漆匠得空就回家了。
王漆匠再回來,已經是兩天以后。
中午放學,母親朝我喊:“快把茶水送上去,王師傅畫龍呢,跟真的一樣!”我從小就喜歡畫畫,《水滸傳》《西游記》《封神榜》里面的人物都能畫出個模樣,有鼻子有眼,祖父看了后常常會說:“這孫猴兒畫得好,眼睛大?!蔽蚁矚g龍,但總畫不好。課本上有“黃帝御龍升天”的插畫,模仿過許多回,越畫越不像。聽到王漆匠在畫龍,就想趕緊上閣樓看個究竟。
到閣樓上時,王漆匠正畫到第二個龍角。不過整個龍的形狀已經出來,三翻身的姿態(tài),鋪滿整張“材”蓋。他一只手提著筆,一只手夾著煙,抬頭看看整張畫,又把煙叼在嘴上,伏在“材”板上繼續(xù)描起來。如此反復,整個人就圍著材板轉,轉了大概有十多圈,一個龍頭就“轉”出來了。我在旁邊看他走筆,把步驟都默默記在心里邊。
下了閣樓,我拿出作業(yè)本,用鉛筆重復剛才看到的步驟。一會兒工夫,竟也畫得有模有樣,一連畫了好幾張。
“你這龍角沒神氣!”
不知道什么時候,王漆匠站在了我后面,他大概看完了我模仿他的過程。
“龍角要向后沖,龍鼻子要大,龍眉毛像火……嗯,挺好。”他夾著煙,站在我身后面,看著我的“作品”慢吞吞地說。在發(fā)“沖”“大”“火”這三個音時,似乎要把滿口牙咬碎了一樣。
“來,我給你拾掇兩下!”他抓起鉛筆,開始在我的半成品上畫了起來。左描右描,上鉤下提,毛筆用慣了,鉛筆倒讓他有些不自在。他畫畫時不怎么講話,等收筆后才一五一十地評論。
“鹿角,馬嘴,虎鼻,畫好了是龍,畫不好就是蟲!”他把畫完的紙遞給我。
“畫龍好啊,龍有靈性。小娃娃畫多了,上學背書快,先生賞識!”說話的同時端起茶杯,猛吸一口茶水,仰起頭喉嚨一緊,咽下去后就找祖父拉家常去了。
整條龍完成,王漆匠用了三天時間。從畫龍須,到龍鱗,再到最后描龍爪。每天放學我就到閣樓上看。王漆匠也會時不時地念叨幾句話,“龍須要飛起來”?!皩?,鱗片不能太大,太大就成曲蟮了”。像是在對我講,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五
“男配龍,女屬鳳”,按照規(guī)矩,祖母的“材”蓋上要“飛”條鳳凰。
王漆匠畫鳳凰很快,用了不到兩天時間。等我考完試回家爬上閣樓,他已經畫到鳳尾,快要全部完成了。我很遺憾未能看到整個過程,即使后來不斷模仿,也畫不出那種感覺來。時至今日,我只會畫龍,俗話說“龍鳳呈祥”,缺一半,總感覺是個遺憾。關于畫鳳,王漆匠只自言自語過這么一句話:“千萬不要把鳳畫成雞呀,一個天上飛,一個地上跑,差距大著呢,不能亂了規(guī)矩?!?/p>
祖父一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斗大的字不識一個,扁擔倒了都不知道是個“一”字。他特別囑咐王漆匠給“材”兩面畫上“文房四寶”,按老規(guī)矩要畫上《二十四孝》,王漆匠只畫了“六孝”,空出來的地方,留著添“筆、墨、紙、硯”,這是作畫的最后一道工序。那天祖父也去了閣樓,王漆匠的手活很“麻利”,筆鋒來回游走,頓挫有致,不一會兒,四件東西就“長”在了材面上,很有立體感。
“題兩句詩文吧!”他看著自己的畫。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彼厡戇吥?。
王漆匠給畫完的兩口“材”上完最后一道釉子,和祖父結完手續(xù)就走了。臨走時送給我一根毛筆,他自己用竹子做的,紅色的筆頭。也許,他覺得我能畫出個名堂?
六
之后,我有好些年未再見到過王漆匠。
王漆匠有個兒子,是根獨苗,聰明機靈,從小跟漆匠父親舞文弄墨,在漆匠應承較忙的季節(jié),也會偶爾幫父親打打下手。王漆匠原本是決計要把這門手藝傳下去的!九十年代中期,當故鄉(xiāng)第一次打工浪潮興起,王漆匠的兒子順勢南下,再回來,已瞧不上父親古拙的手藝。年輕人喜歡追趕時髦,“漆匠”這份傳統(tǒng)職業(yè),吃了上頓沒下頓,跟“死人”打交道的活計,自然不會進入他們視野,這些,王漆匠心里都懂,手藝不能家傳,王漆匠心里多少會有點兒不痛快。
日子一晃,好幾年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流去了。前年冬天,父親通過電話傳來祖墳蕩滌一空的消息,我吃驚地反問過去:“一座矗立三十年的老墳咋說沒就沒?”
“推掉了!”父親言語間夾雜著些許感傷。
原來這是一場席卷故鄉(xiāng)的“平墳運動”。父親抱怨如今鄉(xiāng)里人見錢眼開,竟未有一人站出來為留下那片墓地拼命。我當即想到一個詞,在電話上脫口而出“人心不古”,父親聽不懂。
在我殘存的記憶中,十年前的故鄉(xiāng)小而閉塞,十年間,伴隨第一代打工者的滿載歸來和第二代打工者的繼續(xù)出走,交通迅速發(fā)展,旅游業(yè)極速興起。小工廠則如雨后春筍,陸續(xù)占據老城周邊,很少有人愿意再在土地上謀食出力。當老城被現(xiàn)代化的廠房“包圍”,城郊那些被拋荒閑置的莊田便成了理想廠址,莊田上高聳的座座老墳也就成了擋道的存在。大型推土機橫沖直撞地闖進祖先安睡的故園。墳頭削了、墓碑塌了,塵土飛揚,飛在土里的,還有祖先腐蝕的骨殖。父親終究沒有能夠保住曾祖父的墳塋,王漆匠也一樣。
一切塵埃落定,火葬于鄉(xiāng)里蔚然成風。村里老人們議論:“等咱們那會兒,一把火,全部封在一個罐頭瓶子里頭,走哪兒揣哪兒?!薄巴猎帷钡睦巷L俗快沒了,棺材也要靠邊站,以棺木為依托的漆匠不得不另尋出路,老一代的漆匠慢慢過世,只不過他們很難找到理想中的接班人。
七
王漆匠活了七十二歲,驟然去世。去世前兩年,他曾來過家里一趟。
他是夏收之后來的,那時候,祖父祖母已經去世三年。他拎一袋干核桃,敲開了我們家院門。母親把王漆匠讓到炕邊,父親遞給他一支煙,恭敬點燃。他已七十三歲了,父親不過四十出頭,兩代人共處一室,似乎并無過多投機的話題可以交談。王漆匠雙手背在身后,仰頭環(huán)視閣樓,半張著嘴,眼中透出些許落寞。他將目光落在祖父祖母的遺像上面,唏噓感嘆:“時間過得真快,都兩年了!”
王漆匠回憶起當年在閣樓給祖父祖母漆“材”的往事,贊許母親的廚藝有多好,祖母熬的茶后勁多大,家里上下待人接物多講規(guī)矩,待談到那兩口“材”時,眼里放光。王漆匠連連感嘆當年他調的那壺漆,里頭加進了多少種料,直言埋進土里保證二十年不朽。父親當年南下打工未歸,對往事細節(jié)一概不知,聽聞王漆匠追憶往昔,只是勉強微笑,一一應付作答。
“大兒子在上學?”王漆匠問父親。
“嗯,在外地,第一年!”
“娃娃有靈性,畫畫得好,文氣足。學的啥?”
“我想讓轉學財會!”
“哦……也好,現(xiàn)在的娃娃都愛掙大錢!”王漆匠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遞給父親。父親先是一愣,接下,一臉窘迫。
父親當時是建筑工地的領班,王漆匠想讓父親幫忙在工地上找一份差事給他去做。一位老漆匠,捉了一輩子畫筆,高齡七十,適合干什么呢?父親思前想后,決定安排王漆匠到建筑工地看大門。
“看大門”是個“熬人”的閑差,王漆匠得空,偶爾上廟里給褪色的佛像點一抹絳唇,添幾簇瓔珞,有時也到紙火店幫人畫幾幅《鐘馗捉鬼圖》,至于棺材,似乎很少有人再請他去漆了。
王漆匠總共看了兩年大門,最后死在了工地。他晚上在工地蹲茅坑,一腳踩空,突發(fā)腦溢血,轉天早晨上工的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斷氣。俗話講“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叫你商量事”,七十三歲是道坎,王漆匠很不幸,他沒能順利跨過去。
王漆匠是方圓十里的“善人”,喪禮頗為隆重,停靈、吊唁,嗩吶班子吹拉彈唱了三天兩夜。王漆匠最后“躺”在自個兒畫的“棺材”里,卯時初刻,由鄉(xiāng)親們抬著“睡”進了墓穴,他的一身手藝也就這樣隨之失傳了。做了一輩子漆匠,到了沒有把手藝傳下去,對他來講,終歸是件憾事,自己走了,把手藝也一并帶進了土里。
不過,被永遠帶進土里的,又何止漆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