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診斷和治療(1951)
從霍普金斯回來后,海瑞塔的生活一切如常,每天操持戴和孩子們的飲食起居;自己那些遠房兄弟姐妹經常來訪,也是她負責照料。幾天之后,瓊斯醫(yī)生從病理實驗室拿到她活體組織檢查的結果:“宮頸鱗狀細胞癌,Ⅰ期。”
癌癥最初都是由于一個細胞出現問題,癌癥的分類便是依據這個異常細胞的種類而定。幾乎所有宮頸癌都屬于惡性鱗狀細胞癌,這個名字的意思是說一個上皮細胞的生長失去節(jié)制,蔓延整個宮頸表面。當海瑞塔出現在霍普金斯醫(yī)院,向醫(yī)生訴說自己異常的出血狀況時,全世界正在如火如荼地爭論宮頸癌的診斷和治療方法,巧的是,瓊斯醫(yī)生和他實驗室的老板理查德·韋斯利·特林德(Richard Wesley TeLinde)剛好參與其中。
特林德是美國最權威的宮頸癌專家之一,他那時56歲,衣冠楚楚,舉止優(yōu)雅,只是十幾年前一次滑冰摔跛了腿,霍普金斯的人們都叫他迪克叔叔(Uncle Dick)。他是世界上率先用雌激素治療更年期綜合征的人,也是子宮內膜異位研究領域的先驅。他還寫了婦科臨床學最著名的一本教科書,著成60年已先后再版十次,至今仍被醫(yī)學院廣泛使用。特林德的醫(yī)術享譽世界,有一次摩洛哥王妃病了,國王還執(zhí)意要求只有特林德才能為愛妻醫(yī)治。海瑞塔是1951年來到醫(yī)院的,在此之前,特林德已經獨創(chuàng)出一套宮頸癌理論,如果這套理論是正確的,就能拯救數以百萬計婦女的性命。可在當時,大多數人對他的理論并不買賬。
宮頸鱗狀細胞癌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浸潤性的,就是說癌細胞已經穿透了宮頸表面;而沒有穿透的就是非浸潤性的。非浸潤性宮頸癌有時候被稱為“糖衣鱗狀細胞癌”,因為這種癌細胞會貼著宮頸表面均勻蔓延成薄薄一層,它專業(yè)的名字是“子宮頸原位癌”,意思是發(fā)生在原位的癌變。
1951年,領域內的絕大多數醫(yī)生都認為宮頸浸潤性鱗狀細胞癌是致命的,而原位癌則不會威脅生命。因此他們治療兩種癌癥也采取不同的對策,如果是浸潤性的,就用威力特別大的方式,而遇到原位癌則不怎么擔心,因為他們覺得原位癌反正也不會擴散。特林德的看法大相徑庭,他認為原位鱗狀細胞癌是浸潤性細胞癌的早期形式,如果置之不理,早晚會變成惡性的。因此他治療原位癌的時候也一概使用極端手段,比如切除宮頸和大段的陰道,甚至摘除子宮。他的理由是,用這種方法治療可以顯著降低宮頸癌的死亡率,不過批評者大有人在,他們指責特林德的做法過于極端,也沒有必要。
1941年,希臘科學家喬治·帕帕尼古勞(George Papanicolaou)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文中詳細講解了他發(fā)明的一種檢測方法,如今人稱帕氏涂片法(Pap smear)。直到此時,對宮頸原位癌的檢測才成為可能。具體操作是這樣的:首先用一根彎曲的玻璃管從子宮頸刮取一點細胞,然后放到顯微鏡下檢測,看是否存在癌前病變。早在幾年前,特林德等人就曾描述過這些病變。帕氏涂片法的發(fā)明是醫(yī)學界一個極大的進步,因為癌前病變細胞只能通過顯微鏡才能觀察到,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癌前病變沒有任何明顯癥狀,而且既摸不出來,裸眼也看不到。一旦人體出現癥狀就已經晚了,基本沒有治愈的可能。借助帕氏涂片法,醫(yī)生能及早發(fā)現癌前病變細胞,這時候只要切除子宮,宮頸癌就幾乎可以完全避免。
那時每年有15000名婦女死于宮頸癌。帕氏涂片技術的應用有可能讓死亡率降低70%以上,只是仍然有兩個難點需要攻克。第一,包括海瑞塔在內的許多婦女根本不會去醫(yī)院做測試。第二,即使她們做了,絕大多數醫(yī)生也不知道不同時期的癌細胞在顯微鏡下是什么樣子的,也就是說他們不會對觀察到的細胞下診斷。有些醫(yī)生看到宮頸感染就以為是癌,結果病人本來只需要點抗生素,卻被摘除了整個生殖道;還有的醫(yī)生錯把惡性癌變當成感染,給病人開點抗生素就讓她們回家了,過不多久這些病人還是會回到醫(yī)院,到那時她們的癌癥已經擴散,再也無法可醫(yī)。最后,即使對癌前病變做出了正確診斷,很多醫(yī)生也未必知道該如何去治療。
為了盡量減少他稱之為“子宮誤切除”的事故,特林德詳細記錄了不該診斷為宮頸癌的情況,并且呼吁醫(yī)生做摘除手術前一定要做活檢,來驗證涂片結果。除此之外,他還希望能向世人證明,即使是子宮頸原位癌也該采取徹底而極端的治療手段,從而消除隱患。
就在海瑞塔去醫(yī)院做第一次檢查前不久,特林德剛剛參加了在美國華盛頓召開的一個重要會議,會上他向一些病理學家陳述了他的觀點,結果被他們轟下了臺。于是他回到約翰·霍普金斯醫(yī)院,設計了一項研究來證明他們都是錯的:他和同事計劃重新查看過去十年間約翰·霍普金斯醫(yī)院所有宮頸浸潤癌病人的醫(yī)療記錄和活檢結果,他們要看看這些人的惡性癌變究竟有多少始于原位細胞癌。
那個年代的醫(yī)生往往直接用福利病房的病人做實驗,經常根本不知會他們,特林德也不例外。很多科學家認為,反正福利醫(yī)院的病人看病都不用交錢,拿他們來做實驗就是公平的,好歹也可以算是抵了醫(yī)療費嘛。正如霍華德·瓊斯醫(yī)生所寫的那樣:“約翰·霍普金斯醫(yī)院要接納大量貧困的黑人患者,這讓醫(yī)生獲得了大量臨床實驗對象?!?/p>
在所有研究兩種癌變關系的實驗中,特林德的這項研究是迄今為止規(guī)模最大的。瓊斯和特林德發(fā)現,在早期做過活檢的宮頸浸潤癌患者中,62%的患者早期活檢結果顯示為原位細胞癌。特林德并不滿足于這項結果,他想,如果能找到一種方法,在實驗室里分別培養(yǎng)正常宮頸組織和兩種癌變組織,他就能同時比較三種細胞了,以前還從沒有人這么干過。如果他能證明原位和浸潤性細胞癌組織的細胞在實驗室里表現相似,他就能讓所有爭論塵埃落定,讓世人明白他才是對的,而那些忽視他意見的醫(yī)生,就是置病人生死于不顧。抱著這個念頭,他一個電話打給了約翰·霍普金斯組織培養(yǎng)研究組的負責人喬治·蓋伊(George Gey)。
蓋伊和他的夫人瑪格麗特一直致力于體外培養(yǎng)惡性腫瘤細胞,已經整整努力了30年,他們希望找到癌癥的原因,從而找到治療方法。但是大多數細胞都很快死去了,剩下那些沒死的也是奄奄一息,基本完全不分裂。夫妻倆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第一種永不死亡的人類細胞,也就是說,他們希望找到一種細胞可以不停地分裂,源源不斷地更新,這樣這種細胞就相當于永生了。這種想法并非天方夜譚,八年前,也就是1943年,美國國立衛(wèi)生研究院曾經用小鼠細胞證明不死的細胞是存在的。蓋伊夫婦的目標就是找到不死的人類細胞,用什么樣的組織都無所謂,只要取自人體。
只要是能搞到的細胞,蓋伊都拿來嘗試,他說自己是“世界上最貪婪的禿鷲,以人的樣本為食”。因此,當特林德提出要給他提供宮頸癌組織讓他培養(yǎng),蓋伊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從此以后,特林德從霍普金斯所有宮頸癌患者身上收集樣品,其中當然包括海瑞塔。
1951年2月5日,瓊斯醫(yī)生從實驗室拿回海瑞塔的活檢結果,就給她打了電話,告訴她結果是惡性的。海瑞塔沒有把這個結果告訴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向她問起。她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繼續(xù)生活,這正是她做事的風格——如果自己能解決,就絕不牽連其他人來一起煩惱。
那天晚上海瑞塔對她丈夫說:“戴,我明天還得去醫(yī)生那兒。他要給我做做檢查,開點藥?!钡诙煸缟?,他們的別克汽車照例停在約翰·霍普金斯醫(yī)院門口,她走下車,安慰戴和孩子們。
“不是什么嚴重的問題,”她說,“醫(yī)生一定能搞定。”
海瑞塔徑直走到住院接待窗口,告訴工作人員她是來接受治療的。隨后她簽署了一份名為“手術同意書”的文件,正文是這樣的:
本人______特此同意約翰·霍普金斯醫(yī)院的醫(yī)護人員對我實施必要的手術,并允許他們在合理的手術和治療過程中對我實施必要的局部或全身麻醉。
海瑞塔在空白的地方填上她的名字。一位證人在文件末尾簽了名,不過字跡模糊難以辨認,海瑞塔也在旁邊簽了名。
手續(xù)齊備,她跟著護士穿過長長的走道,來到黑人女病房。在這里,霍華德·瓊斯和另外幾位白人醫(yī)生給她做了好多檢查,比她有生以來做的所有檢查加起來還多。他們給她驗尿驗血,還查了肺,在她的膀胱和鼻子里都塞了管子。
在醫(yī)院的第二天晚上,護士早早讓她吃了晚飯,使她第二天早上能空腹。因為一早醫(yī)生就要來給她麻醉,為她進行第一次治療。海瑞塔的癌癥是浸潤性的,那個年代全美國的醫(yī)院都是用鐳來治療浸潤性宮頸癌的。鐳是一種放射性白色金屬,發(fā)著幽幽的藍光。
這種金屬是在19世紀末被發(fā)現的,那時報紙鋪天蓋地全是對它的吹捧,說它能“替代汽油、電,或許還能攻克一切疾病”。鐘表匠在顏料里加入鐳,讓表針熒熒發(fā)光;醫(yī)生拿這種金屬的細粉治病,從暈船到中耳炎不一而足??蓪嶋H上,鐳會把細胞都殺死,什么細胞也頂不住,那些為了治療小毛病而吞下鐳的病人,過一陣都紛紛沒命了。鐳還能誘發(fā)突變,細胞突變就有可能轉變成癌,如果用量大,甚至能把病人的皮膚給燒下來。不過,鐳也確實能殺死癌細胞。
20世紀初,霍普金斯醫(yī)院一位名叫霍華德·凱利(Howard Kelly)的醫(yī)生拜訪了法國的居里夫婦,他們正是鐳的發(fā)現者,他們還發(fā)現鐳能殺死癌細胞。自打那以后,霍普金斯醫(yī)院就開始用鐳治療宮頸癌。凱利醫(yī)生不知道接觸鐳的危險,他把這種金屬揣在口袋里就帶回了美國,后來還跑到世界各地去收集。20世紀40年代前,包括霍華德·瓊斯在內的醫(yī)生們開展了多項研究,證明在治療浸潤性宮頸癌方面,鐳比手術更安全,也更有效。
為海瑞塔進行第一次治療的那個早上,一個出租車司機從鎮(zhèn)子另一端的診所取來一只口袋,里邊裝了幾只盛有鐳的試管。試管分別插在巴爾的摩本地婦女縫制的帆布袋內側的小口袋里。這種小袋有個特殊的名字,叫“布拉克板”(Brack plaques),是以發(fā)明它的醫(yī)生來命名的,這位醫(yī)生就在霍普金斯醫(yī)院工作,這次剛好由他來監(jiān)督海瑞塔的治療。他后來死于癌癥,很有可能是經常接觸鐳的后果。還有一位住院醫(yī)生經常和凱利一起四處搜集鐳,也把鐳直接放在衣服口袋里運來運去,他最后也沒能逃脫癌癥的魔爪。
一位護士把布拉克板放在不銹鋼盤子里。另一位推著海瑞塔走進位于二樓的有色人種專用手術室,房間里擺了幾張不銹鋼桌子,上邊還懸掛著巨大的手術燈。醫(yī)護人員是清一色的白人,都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帽子、白口罩和白色的手套。
海瑞塔不省人事地躺在手術室中央的手術臺上,雙腳踩在腳鐙上,當天施行手術的是小勞倫斯·沃頓醫(yī)生(Dr.Lawrence Wharton Jr.),他坐在海瑞塔張開的兩腿之間,撐開她的子宮頸,向里窺看,準備處理癌變部位。但是在動手術之前,沃頓醫(yī)生先拿起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從海瑞塔的子宮頸切了兩片硬幣大小的組織,一片來自癌變部位,一片是旁邊的健康組織——這是特林德的主意,沒人告訴海瑞塔有人要從她體內取樣本,也沒人問過她想不想捐細胞,就這么干了。沃頓醫(yī)生把樣本放在了培養(yǎng)皿里。
沃頓醫(yī)生將一管鐳塞進海瑞塔的子宮頸,縫在合適的位置,接著又把一個裝滿鐳的小袋縫在子宮頸外面的表皮上,然后把另一個固定在旁邊。最后,他在海瑞塔的陰道里塞了幾圈紗布來固定鐳管,再從她的膀胱里接出一根導尿管,這樣小便的時候也不會影響治療。
手術完成,護士把海瑞塔推回病房。沃頓在她的手術報告中寫道:“病人狀態(tài)平穩(wěn)地接受了治療,離開手術室時狀況良好?!苯又衷诹硪豁撟⒚鳎骸昂H鹚だ怂沟摹訉m頸組織切片……交予喬治·蓋伊醫(yī)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