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回報恩師
馮遠征
被北京電影學(xué)院拒絕以后，想起《青春祭》劇組和張暖忻導(dǎo)演，我有種特別的親切感。和報考電影學(xué)院之前相比，我的處境似乎沒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出路被堵死了，只能重新寄望于海闊天空。
那段日子，劇組集體回到北京重整行裝，短暫地休息過后，我們一同到了云南瑞麗。幾個月前，我為了準(zhǔn)備高考，拍戲的間歇總是躲在房間里看書，不合群，也不太考慮表演方案，還被張導(dǎo)演狠狠地批過。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心無旁騖地投入這部電影了，我知道，這是眼下最牢靠的機會。
《青春祭》是一部反映知識青年下鄉(xiāng)的故事，我演的知青任佳在傣鄉(xiāng)山寨插隊期間，被一次突發(fā)的泥石流吞沒，永遠地失去了青春和愛情。
為了真實地演出任佳在傣族家庭的生活，張導(dǎo)演要求我去親身體驗，而且，一再囑咐我做好吃苦的準(zhǔn)備。
我說：“沒問題。無論多苦多累，我都能承受，保證勝利完成任務(wù)！”
張導(dǎo)演笑著說：“行了，你先去吧?！迸赃叺母睂?dǎo)演聽了這話，也開始詭異地笑。副導(dǎo)演叫魯曉威，后來導(dǎo)演了著名的《渴望》。
當(dāng)吉普車?yán)荫傁?0公里外的一個傣族小山村的時候，我知道他們?yōu)槭裁葱α?。這里風(fēng)景宜人，但是生活設(shè)施卻異常原始，和我們在昆明住的飯店簡直是天壤之別。山村距離最近的公路也有五六公里，中間隔著好幾道起伏的山坡。我什么東西都沒帶，完全和傣族村民同吃同住。
我居住的那個村寨跟漢族飲食習(xí)慣十分不同。我住在村長家，他們拿出了最好的食物招待我——炒酸菜和臘肉，但我一口都吃不下去。最初的4天，我?guī)缀跆焯斐园罪垺?/p>
更大的麻煩是睡覺。我睡在堂屋里，村長給我的蚊帳特別短，我顧了頭就顧不了腳。第二天，我渾身上下起滿了小紅疙瘩，又癢又疼，原來是床墊子里的小蟲子在作祟。
村民們聽說來了一個“北京人”，好奇得很，每天晚上都過來看我，不斷地問我北京什么樣，天安門什么樣，他們的話我有些聽不懂。白天，我就幫村長一家趕馬車，收稻子，我覺得比起吃住方面的不適應(yīng)，干農(nóng)活要容易得多。
來村里之前，劇組說好第4天會派車接我。那天一大清早我就坐在村口等，但是直到下午也沒見到他們的影子。我對村長說：“我去給他們打電話，讓他們來接我?！?/p>
村里只有一部手搖電話，接線員告訴我，往瑞麗打電話算長途，要先去公社交錢才能接通。村子離公社有十幾公里，我顯然去不了。
然后，我又打聽到村外5公里有一個哨所，可以打電話。我又找到村長，向他借自行車，村長問我：“你是不是要逃跑??？”
當(dāng)我騎車翻過第三道山坡的時候，遠遠地看到一輛吉普車朝這邊開過來。劇組的車！我真激動啊。我想沖他們大聲喊，讓他們先把車開到村里去，我騎車在后面跟著，可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只好擠出一臉燦爛的笑容，使勁兒朝他們揮手。
這時，車開到我跟前了。一個人把腦袋探出車窗對我說：“馮遠征，我們不是來接你的。”一句話說得我眼淚差點兒流下來，笑容立刻僵在了臉上。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張導(dǎo)演狠狠地數(shù)落了他：“別瞎說！”
后來，張導(dǎo)演告訴我，當(dāng)時他們遠遠地看我在那兒揮手，一張臉都笑變形了，比哭還難看。她知道這幾天我是遭了罪了，特意囑咐車?yán)锏娜耍骸暗綍r候誰也不許跟小馮逗啊！”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在電影《甲方乙方》中看到尤老板想找苦吃，被送到農(nóng)村的二舅家，忍不住大笑起來。這多像我當(dāng)年在村寨里體驗生活啊，可惜我沒有膽量去逮人家的雞吃。
張導(dǎo)演是我遇到的第一位“伯樂”，也是我所認識的“最有女人味兒的導(dǎo)演”。她給演員說戲的方式很特別，不像談工作，更像談心。比如有時候，她柔聲細語地說：“鳳緒，走?！北銛堉P緒的肩膀走向一旁的甘蔗地，邊走邊說，過一會兒再回來，重新開拍?？赡芩恢苯又v戲，而是通過很平凡的生活小事來啟發(fā)我們。無論說話做事，她溫柔淡定，卻又不怒自威，周身發(fā)散出一種強有力的氣場。
臨別時她鼓勵我：“路是自己走出來的，你的能力和價值已經(jīng)在《青春祭》中充分地體現(xiàn)出來了。沒考進電影學(xué)院，并不是你自身的原因，況且很多東西不是在大學(xué)里能夠?qū)W到的?！睆垖?dǎo)演說得很對，《青春祭》真的成了我生命中一個最重要的契機，為我后來的演藝事業(yè)奠定了基礎(chǔ)。
有幾次，我去看望過張導(dǎo)演。在她家里，我第一次嘗到“蟹肉粥”，第一次知道粥居然還有咸味兒的。她先把米煮在鍋里，然后放進剛剛剝出來的鮮螃蟹肉，再放點兒蔥、姜、鹽，整個房間頓時鮮香四溢。跟她關(guān)系最密切的就是書，書架上、餐桌上、沙發(fā)上隨處可見，甚至地上也堆著1米多高的一摞。而名利則真正地被“束之高閣”，她的“金雞獎特別導(dǎo)演獎”獎杯，常年放在立柜的頂上，表面上已經(jīng)泛起一層薄銹。
但是越到后來，時間的安排越由不得自己。尤其是逢年過節(jié)，我想去看看她，總是被各種各樣的事情打亂。“以后有的是機會，反正都挺忙的?！蔽疫@樣自我安慰。
1996年4月，有一天，我突然非常想念張導(dǎo)演。我對丹妮說：“過幾天咱們?nèi)タ纯磸垖?dǎo)演吧，好長時間沒見了?！钡つ菪廊粦?yīng)允。她還從未見過我的這位恩師。但又是因為忙碌，可惡的忙碌，我們一再地推遲看望她的計劃，一轉(zhuǎn)眼又是一個月過去了。
我正在電視劇《母親橋》劇組中做執(zhí)行導(dǎo)演。一天，劇組里有人想找電影局長滕進賢批一份文件，王薇導(dǎo)演隨口說了一句：“他今天不在，參加追悼會去了。”
“誰的追悼會？”對方問。
“張暖忻?！?/p>
“誰？”我以為自己聽錯了，追問道。
“張暖忻啊。”王薇又說一遍。
我怔住了，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頭腦一片空白。
就在半年前，我的一個朋友拍電視劇，想請一位功力深厚的女性執(zhí)導(dǎo)，我還為此和張導(dǎo)演見過面。但她婉言謝絕了，因為正在籌備一部自己的新電影。那時候她看上去好極了。她說：“遠征，有機會我們再和鳳緒一起合作一回?！?/p>
我們曾經(jīng)被稱為“中國最年輕的攝制組”，演員全部20歲出頭，就連現(xiàn)在非常有名的攝影師穆德遠，當(dāng)年也不過27歲。張導(dǎo)演走的時候，剛剛54歲。她患的是胰腺癌，從發(fā)現(xiàn)到離世，前后不過一個月。而一個月前，正是我非常想去看她又到底未能成行。
“哎，你在這兒干嗎呢？”王薇導(dǎo)演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找你半天了?！?/p>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哦……”她好像從我的臉上讀懂了什么，很體諒地說，“遠征，你回家吧，今天不拍了。”
《青春祭》是一部給我留下了永遠的夢想和思考的電影。它鍛煉了我，讓22歲的我明白，似水流年，一個個春天都將一去不返。在所有的候選演員中，我并無特別的優(yōu)勢，只是氣質(zhì)上比較貼近。只要張導(dǎo)演稍微猶豫一點兒，我就會與這個角色失之交臂。張導(dǎo)演親自帶領(lǐng)我走進了“電影”這扇大門，開啟了全新的人生，我從未想到她有一天會這樣不辭而別。
每個人年輕時都得到過別人的幫助和寬容，年歲漸長，也開始幫助和寬容別人，這仿佛是一種生命輪回的方式。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事業(yè)上小有所成、開始幫助和寬容別人的我，又如何面對再也無以回報的恩師呢？我相信張導(dǎo)演是不怪我的，她這一生一定深味做人的無奈與無知。只是我，將永遠記住世事無常，唯有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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