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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軍:一個人一生只能走一條路

問道:十二種追逐夢想的人生 作者:賈樟柯,趙靜 編


張軍:一個人一生只能走一條路

我是昆曲演員張軍,我是唱小生的,干昆曲演員二十五年了。

導演手記/宋方

我見到張軍的第一面,是在一個古典園林的小院子里,那是他實景《牡丹亭》演出的辦公室。見到我的一瞬間,因為陌生,他有些審慎。知道我的身份后,他給我有力的握手。他的目光坦率,沒有障礙。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他的眼睛給我的印象。當時我心里感嘆,戲曲演員的眼睛果然有神。之后我在那個院子里喝茶,聽他們放的古琴,聽他們談工作。

拍攝的最后一天晚上,正好也是他演了半年的實景《牡丹亭》最后一場演出。演出結(jié)束后他們所有的工作人員和朋友舉行了聚會。他很高興,喝了酒。我約他做第二次采訪,他同意了。在聚會接近尾聲時他抽空接受我們采訪,進行了一小時的坦誠對話。采訪結(jié)束,對他的拍攝也結(jié)束了。他給我一個溫暖的擁抱。其實在拍攝的兩天半里,我們安排得比較滿,他的工作量很大。

我擔心我可能沒有拍到他的眼神和他的擁抱。

在與他接觸的過程中,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兩個方面。一個是他身上戲曲人的特性,一個是他對藝術(shù)的追求。現(xiàn)在的成片突出了他的一個特點─主動。正是他積極的態(tài)度,才有他今日的樣貌。我覺得這個主動是建立在他對自己所從事的藝術(shù)的感情和堅持上的。

他對自己的師長、老一輩的藝術(shù)家非常尊敬。我很欣賞這一點。也許是戲曲這個行業(yè)保留了一些中國傳統(tǒng)的精神,包括他對自己的朋友同事晚輩,我感覺到一種義氣。這也是傳統(tǒng)的,而且可能是這個行業(yè)所特有的。

拍攝前我考慮過人物的問題。我覺得張軍所做的,從某種意義上和植樹造林的人一樣。他是在播種昆曲的種子。

坐科八年

△你今年才三十六歲?

▲對。

△但是你做昆曲已經(jīng)二十五年了。

▲是的。

△你考昆曲演員的時候,知道昆曲是一個什么狀況嗎?

▲不知道。我考進昆曲班、上海戲校,或者說上海昆曲第三代傳人這個班級,是因為一塊錢和一句話。我是去考昆曲樂隊的,因為我十多歲開始學樂器,二胡、手風琴之類的。我爸媽希望農(nóng)村的孩子可以多一點能力、多一點本事,就讓我去學。他們也以為我會喜愛音樂,其實我很憎恨,因為我根本學不會。我去考的時候,我爸媽就讓我去考音樂班,結(jié)果五分鐘就被人家趕出來。我的一個班主任老師就跟我說,樓上是演員班,只有一塊錢的報名費,你可以去考。我想我來也來了,就去考吧。我到了樓上演員班的招考房間。我敲門進去,我說老師我來考演員,我的恩師張洵澎老師,當時我不認識她,她就說,哎,小伙子還不錯嘛。她就讓我唱唱歌、踢踢腿呀,然后做兩個舞蹈動作。她就說,嗯,孩子不錯,準備一下復試。這一句話就讓我踏上了漫漫征途。我一共考了五次,終于考進去了。所以我不知道昆曲是什么,不知道藝術(shù)是什么,不知道將來的這條路是什么。對我當時來講,我只是去參加一個考試,我只是想證明給所有的人看,證明給我爸媽看,一個農(nóng)村的孩子也可以在兩萬人當中脫穎而出,成為一個考試成功的人。但是沒想到居然這一行叫昆曲,然后這條不歸路就開始了。

△那你是什么時候怎么開始知道昆曲的魅力的?

▲說實話,我知道昆曲的魅力是從1998年12月19日開始??赡苣銜荏@訝,為什么我會記住這樣的日子,1998年我演了全本的《牡丹亭》,我剛剛開始覺得,噢,我演一個角色,觀眾也可能會喜歡我。我覺得那個角色我演得很糟糕,我不知道該怎么演戲,二十歲出頭,我搞不清楚。反正老師讓我唱念做打,我就去做,該化什么妝、該穿什么衣服我就照做。演完了以后有一個藝術(shù)總監(jiān)非常喜歡我,我到現(xiàn)在都很訝異他為什么喜歡我。我覺得我上臺一點自信都沒有,嗓子也不好,扮相也不好。只是說可能因為青澀,因為一種年少的激情挺適合柳夢梅的,所以那時候就覺得演得挺好的。但是我們這個戲在預演以后沒多久,就被別人告知,這個戲不能再演了。

我對成功的界定是我離自己越來越近了,我離自己的夢想越來越近了。

△是不讓你演了,還是不讓這個戲演了?

▲不讓這個戲演了,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痛苦是在于你得給我個說法,你得讓我知道為什么不。也許是我演得很差,也許是什么。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當然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想知道了。

△當時你還很年輕,這件事情對你有沒有產(chǎn)生什么影響?

▲這個戲當時整整排了一年。我歌也不唱了,斷絕了我所有的退路,朋友也沒了。我就去買了一本六毛一分錢的很舊的《牡丹亭》劇本,從第一句話開始背到最后一句,把一本書背出來了,全本五十五折的《牡丹亭》。然后一年以后演出了,也開始有人喜歡我了,我剛剛開始覺得有點價值,突然跟我說這個戲不能演了。我覺得一個人在大事情發(fā)生的時候他才會長大,這對我來講是件大事情。當這個戲被取消不能再演以后,我發(fā)覺我之前的十二年,不知道是誰給我機會做了這些事情。學昆曲,唱昆曲,你吃飯的手藝,你在臺上咿咿呀呀唱念做打翻,你的生活,你被別人評價,然后你演一個角色,或者說你被人剝奪一個演角色的機會和權(quán)利,這些所有的東西全在別人手里,跟我無關(guān)。我是一個完全被動的接受者。我覺得那樣不行,我白活了。我突然就覺得我以后的歲月都有可能像這樣不知道為什么就這樣白白地過去了。

所以1998年開始,我就突然想我得做一個能夠掌握自己命運的昆曲演員。那年開始,我們到大學里去演出、宣傳。一開始沒人愿意看,我跟著我們演出科的老師跑了很多次,都被人家拒絕。然后我就跟我老師講,我們?yōu)槭裁床粍觿幽X筋為這些學生、為這些觀眾去設(shè)想一些看昆曲的方式呢?我就在1998年的12月19日帶著我所有的同學沖到同濟大學,在一個四千人的禮堂里面做了第一次叫“昆劇走近青年互動演講式”這樣一個晚會。演出開始之前半個小時,整個劇場幾乎沒有人。然后到演出開始之前十五分鐘,只來了三四排的觀眾。當我看到只有這些觀眾的時候,我覺得沒有用,你得面對昆曲的現(xiàn)實。我想,哎,演員嘛,臺下人再少我也得演,所以七點鐘準時開始演出。

我用我所有的激情、技藝,把這些我準備好的講出來。我當時還帶了一個講義夾,我去講昆曲是什么。然后那一場有兩千五百個觀眾看了我們的表演,沒有一個人中途退場。我們通常出去演出,回去的那個巴士很熱鬧,像春游一樣,可能很多人在里面聊天、打牌啊。但是那天回去的巴士上鴉雀無聲。因為干了昆曲十幾年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用自己的方式去付出,是會得到別人響應的。那天演出結(jié)束以后,很多人拿著我們的海報沖到后臺去請我們簽名。我曾經(jīng)在郭富城、張學友的演唱會上充當過這些角色,我拿著海報,郭富城給我簽個名。沒想到今天也會有人沖到后臺來請一個昆劇演員給他簽名,那時候我們都傻了。原來我們可以成為一個別人喜歡的演員,雖然我們是昆劇演員。所以那天以后,我堅持了十二年,我去了上海所有的學校,差不多三百多場。有時候兩千個人,有的時候五千個人,有的時候只有五個人。但是我一場一場去講,因為我珍惜這樣的機會。我知道我的努力對第一次接觸、也許是最后一次接觸昆曲的人來講,是他一輩子唯一的一次。但是可能這唯一的一次對他會有改變,我深信這一點。

△十二年是一個很長的時間。

▲是。這么多年跟青年觀眾或者說跟從來沒有接觸過昆曲的觀眾的溝通、交流、接觸當中,老是聽到一句話,聽到一種感想。這個對我刺激非常大,也是我選擇繼續(xù)走下去的一個最基本的價值判斷。當我做完一場演出以后,總是有很多年輕人跟我說,噢,原來昆曲就在我們身邊,原來昆曲的演員跟我們一樣活在當下,跟我們一樣這么的年輕,這么的有激情。為什么我們從來都沒有機會看到他、認識到他呢?我想我在剛畢業(yè)的時候,90年代初期,我們無從廣而告知,當時是一種悲哀。到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又是一種悲哀,因為現(xiàn)在你打開互聯(lián)網(wǎng),在這個海量的信息當中,昆曲又被淹沒了。所以我想我們每一次跟觀眾的交流,就變成我唯一一個,但是非常值得我珍惜的一個渠道。

△這么多年你覺得最黑暗、最難撐的時光是哪個階段,是什么情況?

▲我覺得最難撐的是坐科八年,就是天天沒命地練。我以前翻跟頭、走旋子、走小翻,我能在臺上走四十個旋子。當時老師說,你想在臺上走四十個旋子,然后被觀眾鼓掌嗎?我說想啊。老師說,每天五百個。然后這每天五百個旋子就可以把你旋到天昏地暗為止,旋到你根本不想吃任何東西。翻小翻也是,這叫后手翻,我在臺上大概能翻十個。老師說,你想在臺上一口氣翻十個嗎?我說想啊。來,每天一千個。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面長大的,那個階段非常非常難熬。我們每天下午4點鐘有一堂叫腿功課,在一個狹長的練功房里面大家被老師扳腿。我記得六十個學生大家一起哭,挺壯觀的。因為你要韌帶好,你要踢腿踢得好,沒有辦法,沒有什么科學可言,你就一天踢一千腿,老師就給你壓。然后它不會讓你皮開肉綻,它會讓你產(chǎn)生很多內(nèi)傷,像內(nèi)出血的樣子。這個傷痛是非常難忍的。我回家的時候為了不讓爸媽看出來,我就強忍著下了公共汽車以后,慢慢地走向他們。當我2008年自己寫書的時候,我問我爸媽這個問題,他們才告訴我說,你這個傻孩子,爸媽怎么會看不出來。

△在戲校吃了那么多苦,你剛畢業(yè)的時候,落差大嗎?

▲畢業(yè)以后其實落差并不是太大,因為讀戲校的時候就沒好到哪去。1986年到1994年畢業(yè),我覺得是昆曲最沒落的階段。到90年代也是很糟糕。我是唱小生的,但我什么角色都演過:妖怪、天兵天將、太監(jiān)。我是在舞臺上跑龍?zhí)组L大的,我還參加過鬧天宮的演出,我演一個小猴子,我們臺上三十多個人。然后那天幕一拉開,臺下坐了五個觀眾。大概這是最谷底的時候,因為真的沒人看昆曲。好在我們還每個禮拜堅持演出,這一點我很感恩我的老師。他知道演員離開舞臺什么都不是,哪怕沒有觀眾,也要有舞臺,哪怕是一個沒有觀眾的舞臺。所以每個星期六讓我們堅持在一個一百多人的蘭馨小舞臺演戲。為了吸引觀眾,門口擱一個紅顏色的箱子,就是募捐用的箱子,就往那兒一擱,上面有條縫的。進來的時候隨便進,門開著,哪怕路過的人都可以進來。然后你看完戲以后,你覺得還不錯,五塊、十塊隨便給點。我覺得大概作為一個演員,作為一個表演工作者沒有比這個更慘的了。

△即便慘淡,但你當時學了。后來你一度嘗試過演出流行音樂,你覺得有什么不同嗎?

▲其實不管昆曲演員也好,流行歌手也好,還是一個電視明星也好,我覺得有一點本質(zhì)上是相同的:我們需要掌聲和鮮花,我們需要自己的付出在人前是可以得到褒獎的。我覺得作為昆曲演員我最辛苦的是演《游園驚夢》,我到三十多歲了還沒有得到老師的表揚,他老覺得你這兒不對那兒不對,這樣不好那樣不好。大概在兩年前,我在臺灣演出,我演了一段《游園驚夢》。我老師那天很興奮地跑到后臺去,說我今天唱得不錯。哎呀,我覺得值了。因為老師手把手教你,就像父親一樣,他永遠都會看到你不好的地方。我現(xiàn)在帶學生也是這樣,我覺得我不能表揚他,我得讓他知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是我自己是學生的時候,我覺得我特別需要老師的表揚,然后昆曲的確又是需要很多年磨煉的藝術(shù)。當兩年前老師表揚我的時候,我覺得我等這句話很久了,一部《游園驚夢》四百年多少代藝人,然后老師教我二十幾年才得到他一個表揚,我覺得特別不容易。我相信有價值的時刻總會到來的,所以我堅持著。

尊重內(nèi)心原始的沖動

△你的前半生基本上是和昆曲在一起。

▲我從我懂事開始到現(xiàn)在什么都在變,就是昆曲沒變,應該說天天和昆曲為伴吧。

△這種不變化,是昆曲的魅力,還是你自己就是愛它的?

▲我覺得這是我的命吧,兩者兼而有之。誰知道在十多歲的時候就選擇了昆曲,我覺得那是個偶然。但是很多人等我長大后告訴我,所謂的偶然都是必然,也許是昆曲選擇了我,也許是我選擇的昆曲。

△這么多年來每次演出之前的幾分鐘,你還緊張嗎?你都想什么?

▲我盡量不想,我已經(jīng)不大會緊張了。一年上臺一百次,二十五年大概也有幾千次了吧。所以到后來上臺就變成一種習慣,我倒情愿我什么都不要想。因為昆曲這個藝術(shù)該想的細枝末節(jié),該想的這個人物的表演,在臺下想了太多遍了。一部《牡丹亭》四百年,幾代人想了不知道多少時間,它已經(jīng)通過磨煉不需要我想太多了。反而我希望我上臺之前什么都不要想,做一個清空吧,讓自己什么都沒有。我覺得入戲是一個演員最簡單也是最難的一件事情,入戲的一個開端是讓自己什么都別想。

△你要付出什么,你要在背后做什么,才可能在演出的時候是清空的?

▲有很多年,我一直要忙到上臺前的最后一刻。有的時候臺詞沒背熟,有的時候也在團里做一些管理工作,我覺得這樣挺充實。后來我看了很多我自己的表演,看了很多別人的評價,我就覺得那樣不好。所以我花很多年的時間,讓自己少想一點,讓自己盡量地單純一點。這個過程其實挺難的,一方面我想讓自己更加的豐富,但是一方面又要變得簡單一點。這是一個非常兩難的選擇,是一個痛苦的蛻變過程。

△你說到選擇,你這二十五年的選擇多嗎?就是你經(jīng)常要面對選擇嗎?

▲我有很多選擇,但是我一直深信一句話:其實人生的痛苦是因為選擇,但是有的時候痛苦是在于你根本沒有選擇。就像我在舞臺上演的很多戲一樣。我有一次演一部戲,演到最后我在臺上潸然淚下,是因為我真的在那個角色的那一刻體會到,其實苦的是沒有可選擇的路,就是所有身邊的一切事和物注定了你這樣的選擇是因為沒有選擇而造成的。我最大的一個選擇是在1997年的時候,因為年輕的我還喜歡唱唱跳跳,我有些別的機會去做歌舞類型的,我也獲得很多掌聲。我那個時候做昆曲沒有任何成就感,沒有任何價值感可言。那年就獲得一個唱片公司的合約。對二十歲左右的男生來講,這是一個多么好的機會,放在誰那都會馬上把它接下來。但那個時候我猶豫了,是因為我同時又獲得了一個全版《牡丹亭》,要花二十多個小時把湯顯祖四百多年前筆下的五十五折柳夢梅全部演一遍的機會。后來很多人問我說,你為什么選擇留下來做昆曲?我說我曾經(jīng)埋怨過昆曲,我曾經(jīng)覺得昆曲什么都沒給我,沒有給我最基本的生存標準、最基本的成就感。但是當真的去選擇放棄它的時候,我發(fā)覺這么多年來昆曲變成了我生命當中最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可以埋怨它,我可以怨恨它,我可以憎恨它,但是我無法離開它。這就是很奇妙的一點。我們當年有八個小生,那年只剩下兩個了,很多人都走了。我看到很多人都去唱歌、跳舞了。我覺得也許唱歌跳舞的多我一個不多,但是昆曲小生少我一個也許就少了。所以我想還是唱戲吧,那樣會讓我覺得有價值。

△但換句話說,我們現(xiàn)在認為張軍是成功了,如果付出所有的努力還沒成功,你會后悔當時那份流行唱片的合約嗎?

▲我其實沒有后悔過我的任何一個選擇。我也沒覺得我現(xiàn)在成功了,我只是覺得我現(xiàn)在很自由地、很隨性地做一件我自己很樂意做的事情。從這點上來講,我覺得我已經(jīng)在邁向成功了。

△剛才說到你自己也要帶學生,我想知道你教學生,除了戲你說的最多的是什么?

▲我?guī)W生,我希望成為他們的朋友,我第一堂課就是了解他們在看什么書,喜歡什么音樂,為什么干這一行。我覺得教他們唱念做打翻是后一步的事情,教是很重要的,但是很多東西是教不出來的,很多東西是影響出來的。我自己坐科八年,在劇團工作十幾年,在我最彷徨的時候,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沒有人來跟我交朋友,沒有人來告訴我你應該看本什么書,你應該怎么樣去排遣自己。所以我在某個階段非常自閉、非常自卑。我覺得朋友的力量是無窮的,一本書的力量是無窮的。有時候,在一本書當中片言只語會給你帶來很多的啟發(fā)跟激勵。我還記得我老師在我畢業(yè)以后有一年丟給我一本《傅雷家書》,我弄掉了。等我懂事之后我又買了一本,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我希望我有可能告訴我的學生,你為什么要做一個昆曲演員,會很痛苦,會很艱難,而且我希望我走過的彎路我的學生就不要再走了。

△你剛才說到,有一段時間你的內(nèi)心很彷徨,沒有人告訴你該怎么樣做。那大約是在什么時候?

▲畢業(yè)以后一直到2000年,差不多有六七年的時間。因為覺得沒目標嘛,不知道昆曲再走下去會是什么樣子。其實2000年以后就好很多,就是我們堅持了十二年在大學里面去普及,大概到六七年以后開始有一些新的狀態(tài)出來了。昆曲的劇場里年輕觀眾越來越多?,F(xiàn)在至少在上海的劇場里昆曲的年輕觀眾已經(jīng)占到百分之六七十了,我做過調(diào)查。我覺得這給了我很多鼓舞。

△現(xiàn)在,比如說看《牡丹亭》也覺得好看。但是以前為什么人們不知道它好看呢?

▲我覺得昆曲挺像一個奢侈品的。昆曲作為一個曲牌體,我覺得它跟板腔體之間最大的不同是,那些板腔體比如京劇、越劇,很像傳統(tǒng)戲曲音樂里的流行音樂,你聽一遍之后你就能唱。我覺得昆曲就是音樂里的古典音樂。你喜歡貝多芬交響曲,也許你聽很多年你都不一定能哼,但是你會被它的藝術(shù)魅力所深深地感染。我覺得很重要是在于我們整個社會需要這種基礎(chǔ)。其實其他一些發(fā)達國家也有這些狀況,就是在社會基礎(chǔ)慢慢地越來越好以后,大家開始在傳統(tǒng)文化里找讓自己產(chǎn)生共鳴的一些精神。再加上我們十幾年去普及傳播,很多年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很多大學生在畢業(yè)以后就成為了非常鐵桿的昆曲觀眾。在做問卷調(diào)查的時候,很多人就說,我們對昆曲認識的改變是在學校里,在學校的禮堂里看你們演出,我們吃完飯后,莫名其妙來看了一場昆曲演出,就是打那次以后我們就愛上昆曲了。所以后來昆曲的觀眾越來越多了。

△在彷徨的六七年里,你都做了什么?

▲其實最多的時間還是在練功房里面。因為沒有別的事可干,轉(zhuǎn)行也不是那么容易吧。我記得有很多時間在沒命地去練功、沒命地去做一些訓練,每天晚上拼命地去吊嗓子,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覺得那樣會讓自己更加充實一些。但是很有用,非常有用,因為一段曲子你唱了成千上萬遍以后,突然有一天你覺得,噢,原來唱曲子是這樣子的。所以雖然那時候比較黑暗,但是自己還是挺安穩(wěn)地練功吧。

△可是沒觀眾、沒掌聲、沒錢,還練?

▲除了練功之外,沒什么讓自己覺得有價值。但是在練功房里面覺得,哎,我會的這些,好像只有我會,在練功房里還是挺得意的。在流下很多汗水以后,我覺得也許想得少一點痛苦就少一點。

△那會兒心里有希望嗎?

▲說不上,練功的時候不會有特別大的向往,練功的時候其實挺單純的,就是想把那幾句唱好,把那些表演弄得更加好一點。但是我想我心里是有希望的。就像1998年我自己覺得還不是一個像樣的演員的時候,我得到大學生的鼓勵,我知道我的堅持跟努力,總有一天可以成為一個讓自己滿意、讓老師滿意、讓觀眾滿意的演員。應該說我心里一定是有希望的。

△離開上昆,這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這是非常重大的選擇嗎?

▲離開上昆意味著沒有工錢了,沒有工齡了,無處安身了,沒有工作了。很多人跟我說,離開上昆,你之前所有的建設(shè),所有為你地位的打造等一切,你都要失去了。你要想好啊,就是說你將失去你的一切。其實對我來講不是,對我來講是一個新開始。我覺得一個人只有慢慢長大了才知道重要的是不要什么東西。三十六歲的時候,當別人覺得我擁有越來越多的時候,我恰恰覺得它不是我想要的,我想擦掉這些重新來過。我希望能夠真正地為自己而活著,能夠找到自己的一個新開端。

△一個人到三十幾歲他要什么?要安穩(wěn)。你離開上昆,意味著不要安穩(wěn)。

▲對。我不要安穩(wěn),我不要平衡,我不要在一種評價體系之下把所有的演員全部塑造成一樣的。我覺得藝術(shù)最美麗的狀況是百花齊放,百花齊放就是每一個有夢想的不安分的藝術(shù)家把自己的一些很瘋狂的想法、一些很原始的沖動,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無限地展現(xiàn)在舞臺上。最重要的是要尊重你心里那種原始的沖動,你愿意把這些東西呈現(xiàn)出來。所以我就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一個我認為有意思的昆曲演員。

△全國有那么多劇團、有那么多演員,想離開的很少。

▲對,好像目前昆曲界只有我一個人離開了吧。

△為什么又是你呢?你覺得你是個怎么樣的人?

▲我是不怕死的人。我覺得我死過很多次了,我完全不怕。

△什么時候的事?

▲我之前演了一部很熱愛的戲,然后不讓我演了,我就覺得我死過一次了。然后生活上碰到過很大很大挫折,談戀愛不順利呀,然后你放棄所有的一切,就是為了離開一個你不要的人和不要的生活。我覺得我死過一次,我活過來了,而且證明我當時的選擇是對的。我現(xiàn)在看到我的小師妹,她只有十八歲,她跟我一起演《牡丹亭》,我的年齡比她大一倍。然后我每次化妝都要很認真,因為她隨便怎么扮都很青春靚麗,都很漂亮。我覺得我是個風華正茂的昆曲小生演員,但是比起她們來我已經(jīng)老了。我在舞臺上的歲月不會太長,我不希望我在五十幾歲扮相很糟糕的時候,我還在臺上蹦。珍惜自己的青春年華,讓自己最美好、最有夢想的時候能夠在舞臺上全部綻放出來?;蛘哒f我發(fā)覺我想走這樣一條路,我想成為這樣的昆曲演員,這條路是死路一條,我就是想往前走走試試看。即使這件事情沒做通、沒做順,最后沒有成功,但對我來講也是值得的。

△性格上,你說你是一個不怕死的人。但是比如說做一件事情,我們不說昆曲,就是任何一件事情,你覺得你得拿出什么樣的勁頭才是你想要的?

▲我覺得我有過很多次重新的開始,其中一個很大的基礎(chǔ)就是在我畢業(yè)后的這些年里面,我已經(jīng)掉到過最最谷底了。還有什么時候比那時再差呢?我已經(jīng)最慘過了,還有什么會比當時更慘呢?我覺得隨著自己的成長,我的力量總會越來越大的,我總是會有越來越堅強的信心的。

△我們說回剛才的話題,你離開上昆是為了自由,任何人想要自由都得付出一點代價的。

▲其實離開以后對未來的路,我還是有所打算的。在三年多前,我就想走自己的路。但是那時候條件不成熟,沒有跟我合作的演員,沒有資源,沒有舞臺。體制改革給我提供了一個空間,付出的代價當然很大,我覺得我既預料到很多事情,我也沒有預料到很多事情,因為夢想跟現(xiàn)實真的有很大很大的差別。你要為所有一切去打算,沒有錢、沒有人、沒有演出、沒有項目,幾乎一無所有,要從頭開始。那種窘困,我覺得是心理上的一種焦灼。我老覺得這樣不行,那樣不行,所有的東西都不行。我不知道我接下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作品會走向何方,或者說這樣的一個孩子能生出來嗎?也許就夭折了。怎么辦?在我的園林版《牡丹亭》正式開演之前,那半年的焦慮是我非常非常大的一個代價。后來這部戲開始演了,真的面對觀眾了,我覺得就會好很多。批評也好、表揚也好,都是一種出口,都是一種宣泄的出口。我至少找到出口了,我覺得就好很多。

△剛才我們說,以前是別人讓你唱你才能唱,后來是你想唱什么就可以唱什么。這跟你的性格有關(guān)系嗎?就是所有這一切的變化,其實是你本人性格造成的?

▲對,我覺得性格決定命運。這一輩子活到現(xiàn)在所有的事情都跟我的性格有非常強大的關(guān)系。我是農(nóng)村的孩子,我真的是從小在鄉(xiāng)下長大的,一直到我考進戲校。當人家穿耐克的時候,我穿著一雙很破的鞋,我印象很深。我就在想,為什么大城市的孩子可以穿一雙很好的鞋子,我為什么穿這么破的鞋子?因為小時候非常困難,所以可能也會給性格造成一種非常強大的支撐力。我們這一班的同學差不多分成三種類型,一種是家學有淵源的,本來家族就是干藝術(shù)這一行的,一種是特別有天賦的,我屬于這種白紙一張。我想別人能,為什么我就不行呢?我一定要往前走,我一定要比別人強,我一定是可以做得到的。我的性格里面,有些成分就像現(xiàn)在年輕人追女孩子一樣,有的女孩子特別出色,哇,很多同學都去追她,我就不去了,我覺得大家都追,是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肯定因為我也挺自卑的,我覺得我也沒有必勝的條件。到我畢業(yè)的時候基本上沒有人唱小生,都走光了。待不下去了,不愿意干了,也前途渺茫。我就想,哎,這個事沒人干,也許我干會挺有意義的。我干吧,我想我能堅持下去。所以我這性格里面有一些矛盾的地方,也有一些執(zhí)拗的地方,它支撐著我一直往前走。

我對成功的界定是我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今天這一切對你來說夠了嗎?

▲我覺得有一個舞臺可以讓我去表演,我有我熱愛的對我很好的老師,七十多歲了,還在教我演戲;我有志同道合的兄弟們,包容我、寬容我,跟我一起做夢,一起在舞臺上拼命;我有小師妹、小師弟愿意跟著我一起往前走;我有很多的觀眾,就像在實景《牡丹亭》演出的時候,下著大雨都愿意穿著雨披冒雨跟我一起共度,不離不棄。有這些,我就很知足、很滿足。我跟小師妹一起演戲的時候,我發(fā)覺人在歷史的長河當中絕對是滄海一粟,就是一滴水而已。就是放在整個昆曲歷史里面看,我們一個人算什么?昆曲六百年的歷史,《驚夢》四百年了,有的時候讓我覺得腰桿很直,因為我看到我這樣一個年輕人,我背后有六百年的歷史文化,那么多前輩、祖先給我支撐。這個對我來講很重要。

△我們能把現(xiàn)在的這一階段叫成功嗎?

▲我覺得我挺成功的。但是我對成功的界定是我離自己越來越近了,我離自己的夢想越來越近了。我一直在按照自己的方式往前走,我覺得我在接近成功。

△你覺得你該吃的苦,在那十幾年都吃了。因為你以前是演員,是單一的演員身份。但是你現(xiàn)在除了演戲,你還自己創(chuàng)業(yè),什么都要你自己來負責。接下來還有漫長的舞臺生涯和創(chuàng)業(yè)生涯,你對未來有什么設(shè)想、打算?或者你覺得可能會遇到的情況和困難?

一個人不像畫畫時的草稿,不能涂掉重來,一個人一生只能走一條路。

▲我剛開始是一個演員,我從一張白紙開始,被老師一描一畫慢慢成為一個演員,從一個模糊的演員形象到慢慢清晰的一個演員形象。后來做了昆劇團的副團長這個領(lǐng)導崗位,我也開始越來越豐富、開始多元。我變成一個管理者,然后我自己做了這個昆曲中心,雖然我是藝術(shù)總監(jiān),但是我什么事都得親力親為。不過未來對我來講,只有一個身份會讓我覺得滿足,讓我覺得有意義,就是演員。在舞臺上,在表演的那一刻也許我不成熟,但是當我扮上古人的妝扮以后,當我演繹那些情感、那些悸動、那些浪漫的愛情故事的時候,在舞臺上的那一刻,才是我真正有價值,讓我自己感動,也可能感動觀眾的時刻。我覺得那個對我來講是唯一的,也是最有意義的時刻。所以我做那么多,我覺得蹉跎了這么多年的歲月,從一個演員開始,會走很多彎路,會讓自己不斷地豐富壯大。對我來講,最后我覺得回歸的也只有演員這個身份,這個價值才是最大化的。我對未來的設(shè)想其實是有的,我希望我只做一個單純的演員,做一個不斷訓練,不斷跟老師學習,不斷在舞臺上簡簡單單也非常豐富的一個演員。所以我現(xiàn)在做的一切都是積累和鋪墊。

△做了這么多年,你也說身邊有很多老師和朋友,有沒有誰在很重要的時刻跟你說過非常重要的話一直影響你?

▲其實對我影響非常大的就是我的老師蔡正仁先生,因為他是從頭開始教我,教了我二十四五年的戲了。老師沒有什么特別的話、特別的告誡,或者特別的某一次對我來講刻骨銘心的教誨,沒有。老師教我吃飯的手藝,教我一點一劃、手眼身法步,我就憑借這些演繹人物的本事,才有一口飯吃。那在這個過程當中的二十幾年,老師也是我的精神導師,他給了我精神家園。他在非常簡單純樸的過程當中教我應該怎么樣做一個踏踏實實的、為昆曲而活著的演員,這樣的做人方式應該是什么。

我印象特別深刻的倒是在我特別彷徨的時候我去唱歌跳舞,我每天上班都會遲到,老師是團長,日子也很難過,因為這個學生老是唱反調(diào)。在那個時候很多人都會告誡我,甚至批評我,你不應該干這個事情。我老師反倒沒有。我記得他那個時候跟我講,他說干這一行,其實是要你自己心里明白的。你明白這一行對你來講意味著什么,等你明白了,趕也趕不走你的。你不明白,我們再怎么教訓你、教誨你,你都會走的。他依然每天早晨帶著我吊嗓子,他依然一點一劃地教我演戲,他依然在我演戲完了以后給我批評。我有一天長大了,我突然才明白,這樣的一種潛移默化,真正意義上對我的影響,是讓我知道演戲是很光彩、很燦爛的一件事情,生活是很平凡的。

△現(xiàn)在好多年輕人都追求夢想,也想有自由。就是你想要的其實年輕人也都想要。

▲說明我還年輕,還好。

△你作為過來人,對這樣的年輕人想說什么?

▲珍惜自己的沖動,珍惜自己的夢想,沿著你想要走的路走下去,別想后果,別想太多。你愛一樣東西就應該走下去,鉆下去,未來會給你回報的。你千萬別想太多,千萬別把自己歸類成一種或者說習慣的評價,或者說人家認為怎么樣的。想太多,會影響你的做法。就像我1998年沖到同濟大學去,我從來沒有想過我這樣做未來是為了什么。真的,十二年后總結(jié)時,我發(fā)覺,哇,原來十幾年走下來的路,讓我們的昆曲跟教育有關(guān)了,讓我們的藝術(shù)教育能夠扎根下去。這些過程最重要的收獲在將來它會凸顯出來的。重要的是在這個過程當中你想做這件事的沖動。如果你沒有夢想,你沒有沖動,你也就沒有未來了。

△熱愛一項事業(yè)和從事一項事業(yè),其實是兩件事。好多人做的事也不是說我自己多熱愛,但是你做昆曲你必須得熱愛,你要不熱愛怎么吃這個苦呀!

▲我覺得最重要的不是吃苦,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你不愛這件事,你不愛到瘋魔的話,你做不成,就像電影里說的,不瘋魔不成活。我越來越有這個感覺,就是說你不為這件事情發(fā)瘋發(fā)魔的話,在這件事情上你做不到最好。也許我覺得瘋狂是很重要的一種狀態(tài),到后來我非但不拒絕這種狀態(tài),反而我會讓自己更多地投入進去。我聽到一些批評,就是你老被采訪,老在電視上看到你。我說,對不起,我百分之九十五的時間在練功房里面,你們看不見。其實我們更多的時候是非常孤獨的,就是你要想一部戲怎么演的時候。我在做實景《牡丹亭》時,劇本改了十九稿,改到后來崩潰為止。我所有的精力全部在想我怎么把這部戲拉扯起來。這部戲是6月5日開始演的,之前半年我覺得那是我最黑暗的日子。一堆人圍著我,大家都不知道這件事情該怎么辦。但是好像大家都很有能力,每個人都會出主意,到我這里就是一堆一堆爛泥在我頭上。我們制作人就換了三個,最后是我自己做制作人,只能這樣子。

△你現(xiàn)在是戲曲界的明星,但是如果做流行界的明星那是另外一回事,比如平時我們想象一個明星的生活是怎樣怎樣的,那是通常人的想象。你剛才也說,其實大部分時間練功、排練都是特別孤獨的。

▲我不去設(shè)想那些東西,而且我覺得娛樂也很喧嘩。你很難想象,我拍過兩年情景喜劇,我主持過日本流行音樂排行榜的節(jié)目,我有時候去超市也會被很多人追,但我覺得它不讓我快樂,那些人都不會成為昆曲的觀眾。我覺得這就是命。就是說我自己的價值感,我自己覺得最讓我有成就的是我在昆曲舞臺上演一部戲,演一個角色,做一件事情。這就是每個人價值認同的不同。所以大概最近的五年我拒絕了所有的娛樂節(jié)目,我都沒有去。因為我覺得那種東西是徒有虛名,對我來講沒有意義。因為它觸不到我內(nèi)心的快樂。我情愿埋在練功房里去練功,我情愿跟老師學習,我情愿做這樣一個開頭覺得特別特別難的事情,但是是昆曲的。這就是命吧,所以我不去設(shè)想。一個人不像畫畫時的草稿,不能涂掉重來,一個人一生只能走一條路。我十二歲就干了昆曲這一行,沒辦法了,扔也扔不掉,就干吧。

△所有的人都有命。就是現(xiàn)在來看你的樣子、你的長相、你的手段什么的,都覺得這個人可能從一出生就注定了他是干什么的。

▲從演員角度來講,我覺得我真不是一個干演員的料。我要是擱在戲校,后來沒有成才的話,我就是一個自閉癥患者。因為你老是沒有快樂,沒有人給你承認,所以我自己覺得我畢業(yè)的時候是一個很自閉、很自卑,縮在角落里的人,我覺得我根本不是干演員這一行的。我們有很多同學在練功房里面,哎,進來一個人,他就在你前面比劃,他希望你看到他在比劃。我是屬于偷偷地練,我拼命地偷偷地練,練到我自己覺得能夠拿出來了,哎,我演給你看看吧。我不希望我排練的時候有人看,我只希望我在舞臺那一刻有人會看。我很奇怪,不知道為什么。然后有一天,演一部戲觀眾開始喜歡你,這就莫名其妙開始轉(zhuǎn)化,噢,覺得做演員還是蠻好的。我在十五年的工作經(jīng)歷當中,大概有十年都找不到這種感覺,所以我覺得挺矛盾的。大概是生命它必須要你邁過這個坎。我有很多同學是屬于一學就成才的,我就不是那樣的人。對我來講獲得一個褒獎,獲得一個承認,獲得一種釋放特別不容易。我覺得這樣的性格也蠻好,我特別珍惜那種苦難的歲月。

△你一點不懷念以前唱流行音樂的歲月嗎?

▲我不懷念以前,如果我在1997年簽約艾回(AVEX),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了。而現(xiàn)在,我覺得至少未來十二年我還可以因為藝術(shù)而站在舞臺上。我覺得我每一步走得還是挺穩(wěn)、挺扎實的,就是這種扎實讓我覺得活起來還挺實在。我特別怕那種看似光鮮,但是活得很飄渺的狀態(tài),突然之間別人不給你做節(jié)目了,你就完了。也許我心里一直有這樣的創(chuàng)傷。1998年的時候別人給了我一個多么好的演《牡丹亭》的機會,是別人給我的,他可以拿走。我希望我為自己活著,別人拿不走我的一切。哪怕這件事情活得很辛苦,但我會覺得很心安理得。

△演員的舞臺壽命都是有限的,你說你唱柳夢梅、唱小生還能唱多少年?

▲大概到下一個本命年,我覺得扮相還是可以的。舞臺上有很多寄托,但是殊途同歸,我覺得每一個角色上臺的時候,忘我跟入戲是很重要的。實景《牡丹亭》六十場里面,說實話我覺得大概只有二十場是很入戲的。我希望我每上一次臺就很入戲,所以我也給自己一個動力,就是說我上臺,我必須要進到這個角色里面去。

△我自己想象戲曲演員在細節(jié)上是很執(zhí)著的人,就是對自己要求也高,對所有的細節(jié)要求都很高。我的意思是說,有一天你會不會也覺得太老了?

▲其實我現(xiàn)在就怕老。

△青春伊始對所有的人都是這樣。

▲對。我小師妹十八歲,我一直罵她。我說,不會演戲,跟你說了一百遍了都沒記住,今天又演差了。罵完了之后,我會告訴她一句話,你比師哥十八歲的時候強太多了。她到十八歲已經(jīng)能夠這樣了,我十八歲的時候沒人給我這樣的機會。我十八歲時不知道在干什么。

△就像你唱小生,曾經(jīng)是美少年,現(xiàn)在也是美少年,再過幾年還能扮美少年。但是真的往回看,其實人會挺彷徨的。

▲我有一個感覺,也許我可以活一百歲,但是對我來講真正在舞臺上,青春很容易過去的。所以我自己到這個時間,就像我自己出來做昆曲中心一樣,肯定很多人認為我有企圖。很多人說張老板,你要賺錢呢。很多人認為,你要革命啊。很多人說,你背信棄義,你背叛你老師。什么話都有,哎,這對我都不重要。我自己心里一個最大的感受是我三十六歲到四十八歲,這十二年是我精力最旺盛的青春年華,最風華正茂的日子,稍縱即逝。什么東西比歲月不再能回來更可惜呢?所以我也不在乎人家會說什么,我就覺得我這些年能真正把自己最大的激情用在我熱愛的事情上,這個讓我覺得我賺了好多了。當然里面也有一些隱憂,是因為我不再年輕了,所以抓緊干活嘛,就是這樣子。

△所以那本書也有意義,《我是小生》,就是永遠的小生嘛。

▲對,所以我還想寫第二本書,名字還是叫《我是小生》,然后打個問號。寫第三本書還是叫《我是小生》,打個感嘆號,一生就結(jié)束了。我真的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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