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克林冰果室的暗戀
克林冰果室的女侍美得令我不敢靠近,但她泡的咖啡實在難喝。這是我青春期難忘的兩件事。
那年我被家鄉(xiāng)的頭城中學退學,轉(zhuǎn)到冬山中學重讀初二,常有機會到羅東鎮(zhèn)上閑逛。這所被稻田包圍的迷你學校,教室只有一排。記得報到之初操場尚未整平,上體育課時,要在地瓜園的壟溝間跳上跳下,有時還會被瓜藤絆倒。學校位置偏僻,招生經(jīng)常不足額,只要想來的人都可以來,考試只是形式,不考也行。因此理想學??疾簧?,或是像我這樣被他校開除的轉(zhuǎn)學生特別多。
冬山中學的學子九成來自當?shù)丶班忔?zhèn)羅東,最遠也不出宜蘭或蘇澳。從縣境的另一端頭城來的,既是空前恐怕也是絕后。由于每天得坐兩小時的每站必停的慢車通學,就是搭早班車,到學校時第一堂課也已上了一半。因此,我被特準不必早自習、不必參加升旗典禮,儼然成了特殊份子。編造謊言的借口也有了,與同學在羅東公園一帶鬼混,很晚才回家時,就說火車誤點、故障什么的。羅東的大街小巷我都熟得很,可算是我少年時代的第二故鄉(xiāng)。
那時,羅東有列森林小火車,本來是專門運載太平山林場的木材,但在全省禁止砍伐之后,小火車成了大同鄉(xiāng)境內(nèi)泰雅原住民的交通工具。我的火車在羅東站??孔罹?,總能和對面月臺等搭小火車上山的原住民對望。泰雅女人臉孔姣美、身材婀娜,尤其是四季村的女孩,被公認為最美。我的一位死黨在暑假過后就不來學校了,有天去他家找他,才知道他讓一位四季女孩子懷孕,不得不結(jié)婚,只有辦休學;才十五六歲便為人夫、為人父了。我第一次如此靠近的四季美女,便是那位抱著嬰兒的小媽媽,心里既羨又妒,暗自希望以后也能討個四季老婆。
那時我正迷上四輪溜冰,幾乎每個周末都會在羅東公園溜冰場耗上半天。運動完,全身濕透,總得找個地方更衣,于是便成了附近一家冰果店的???,結(jié)果一段暗戀在此萌生,似有若無地發(fā)展了整整一年。位于中山路三段,在中正街口附近的克林冰果店,可能是當年蘭陽地區(qū)最有格調(diào)的消費場所了。并非設(shè)計得有多好,只是簡簡單單,沒有被多余裝飾弄得庸俗罷了。坐椅不但牢固,桌面還特別寬,正適合不是看書就是埋首畫鋼筆線條畫的我。
總感覺有人在柜臺后面打量我。本來我是不會注意女侍長相的,但她那充滿善意的眼神漸漸吸引了我,讓我愈來愈肯定她對我有好感。我們的對話通常都是客套的短句,但一開口她便羞紅了臉,讓剛?cè)肭啻浩诘奈乙膊挥傻免疋裥奶⑸囝^打結(jié)。在知道她來自四季時,瞬息之間,我竟有如觸電!難道這就是我在等待的良緣嗎?
見面的次數(shù)雖多,但彼此仿佛在猜謎,雖遠遠地互相偷瞄,卻從來沒勇氣直視對方的雙眸。最緊張的時刻,便是咖啡上桌時。她站在桌前,我坐在椅上。她從托盤取下杯盤,低身彎腰,臉湊過來,一股清香撲鼻而至,讓人得停止呼吸,才不會想入非非。她瞅著剛端來的咖啡,我盯著那雙泛著古銅色光澤的玉手,彼此笨拙地搭訕兩句?!敖裉靵硗砝??”“嗯……”“上禮拜天沒看到你……”“哎……”“你在看什么書?好像很好看!”再空洞乏味的話語,從她嘴里流出來便甜如蜜。她是那樣的美、那樣的純真,讓我根本就不敢表達愛意,仿佛一張嘴便會把飽滿的氣氛破壞了。每回都鼓足了勇氣,打算約她出去,可每回腦袋都會又漲又昏,還沒開口就把話吞回去了。
人美得令人屏息,但咖啡卻令人不敢恭維。那個年頭,咖啡只是冰果店聊備一格的飲品,喝的人并不多。店家多半買罐雀巢即溶咖啡粉放著,顧客來了就現(xiàn)沖現(xiàn)泡。這位四季美人對我特別優(yōu)待,老是多舀一勺粉,讓我苦得難以下咽,只得偷偷加水,兌成兩杯才行。
初中畢業(yè),我考回頭城高中就讀,便不那么常去羅東了。等到有一天特地再到克林冰果店,她已不在那里工作了。我一直不敢確定,她對我的好感是否像端給我的咖啡那樣濃;又忍不住猜想,她是不是故意端那么苦的咖啡來,好引我跟她抗議或什么的……
她的臉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但寫這篇文章時,那美好的身影又活生生地浮現(xiàn)眼前,喉嚨仿佛又被苦澀無比的咖啡味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