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學者錢仲聯(lián)先生的最后時刻
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12月4日上午課間我打開了手機。當電話里傳來小馬充滿哀感的低沉聲音時,我知道那最后的時刻終于要來臨了。十多天前,每周來家中一次為先生開中藥調(diào)理的華醫(yī)生說先生預后情況很不好,也許難以度過冬至時,我簡直不能相信。去年9月,文學院為先生隆重舉行九十五華誕,全國各地學者濟濟一堂,先生在主席臺上坐了兩個小時,其間還作了長達二十分鐘的講話。今年9月華誕慶日我?guī)е盏案獾郊抑袝r,先生還端坐于客廳,在滿堂親友和我們弟子的祝福中,心情和氣色都顯得不錯。不過我也知道,先生十天前到醫(yī)院急救后的衰弱和近日臥病在床,夢苕庵雅室中一直低回流轉著先生回憶往事的聲音,都預兆著這棵百年學術大樹真的可能會隨時倒下。
錢仲聯(lián)先生像
走近病床,先生的呼吸顯然急促,但神色還比較安定。和我一道趕來的還有剛接到消息的鳳凰出版社古籍部(原江蘇古籍出版社)副主任倪培翔先生。他是代表出版社來和先生簽訂《清詩紀事》再版協(xié)議的。這部歷八年而著成、逾十年方出齊的皇皇巨著,一經(jīng)面世便為學界仰止,錢鍾書先生盛贊其“體例精審,搜羅弘博,足使陳松山(田)卻步,遑論計(有功)、厲(鶚)”。該書先后榮獲中國圖書獎、首屆全國古籍整理圖書一等獎和首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F(xiàn)在鳳凰出版社決定影印再版這部巨著,十一月姜小青先生先與我聯(lián)系,讓我代為征求先生的意見,先生自然很高興。得知先生病重后,小青與培翔便商量來看望先生并面談再版之事。原定12月1日來的,后培翔來電說因事要改期。不知是有某種暗示還是什么,我說:“你星期四上午一定要來!”
培翔來后拜見了先生,先生示意“知道”,并關照國安師弟拿抽屜中慣用的那方圖章來蓋。在培翔到客廳與先生家屬辦理有關簽訂手續(xù)過程中,先生像往常一樣有事情就顯出著急的神情,待我和國安撫床傾身告知:“放心,再版手續(xù)都已辦好?!毕壬D時感到安慰而平靜。是啊,這些天,先生的內(nèi)心一定牽掛著《清詩紀事》的再版事宜。這是他晚年的一座學術豐碑,豐碑上鐫刻著他開拓清詩研究的無量功德和繼續(xù)創(chuàng)新這一學術領域的無盡期待。近八十年的學術生涯一路走來,清詩研究最讓先生晚年無時或釋,十天前住院救治,帶什么到醫(yī)院他都無所謂,只是堅持要把積其數(shù)十年心血、逾百萬字的《沈曾植集校注》(中華書局2001年12月出版)放在病床邊。書中插著不少簽條,他說:“要隨時翻翻,個別地方還有點問題?!痹隈{鶴遠去前,他思想的翅膀仍然在《清詩紀事》上回翔,他要將生命輝煌的句號畫在與這部重要著作的告別上。先生稱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忠于學術而且終于學術的世紀學者,一代宗師!
大約十一點,培翔拜辭回寧。醫(yī)生再一次檢查,結果是那樣的揪心:“可能難過今天。”然而先生的神色是平靜而安和的。窗外初冬的風一陣陣緊,落葉蕭條的情景令人心疼,夢苕庵雅室內(nèi)的空氣更冷寂得近于凝固。醫(yī)生越來越緊急的報告不時敲擊著滿屋弟子幾乎要崩潰的神經(jīng),然而所有的騷動和低泣聲稍稍出現(xiàn)就被提醒:安靜些,讓先生走得安靜些!
十一時三十分先生進入彌留狀態(tài),看上去仍然平和安詳。
十二時十八分,這位1908年出生,自1924年就走上國學研究道路的世紀學者的心臟永遠停止了跳動。
幾個小時后,先生生前摯友、當代著名學者霍松林先生抱病題寫的挽聯(lián)在北京國學網(wǎng)醒目地載出:上壽可期一代吟壇朝北斗,德星忽隕五洲學苑哭宗師。
先生駕鶴驂鸞遠去了,留給我們的是生離死別的極哀極慟,是大師逝去后無法填補的學術天地的空白。作為學生,我知道,這意味著師恩永遠難報,痛哭長難成聲……
原文刊載于《中華讀書報》,2003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