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印象
茶園
小村是有名的茶鄉(xiāng)。不必以哪位達官貴人的圣享或題贈相佐,只需瞧一眼那雖排列欠序倒也漫山遍野的茶園,就足以讓你誠服。茶樹很胖,形似紡錘,也有動了手術(shù)的,清瘦著身段,卻也滿面春風,精神爽怡。每到秋收之后,茶園便一派青褐的深沉,像是濃縮了的固體綠源。暖春乍到,綠源不禁扭動起來,漸暖的日光流進茶園,稀釋著神秘的深沉,終于在清明前后燃起綠焰,把寧靜的村莊蒸騰得沸沸揚揚。
采茶是村子里的盛事,水靈靈的山妞坐個小板凳,從茶園揀回一粒粒沉沉的跳動的綠,放進身旁精致的小竹籃里。只有這時人們才有心思試想勞動竟還有一絲享受的韻味,也只有這時,才能將勞動看成浪漫,把浪漫化作詩行,而不至于背叛良心。
蜜蜂日漸喧鬧,綠焰也瘋狂拔節(jié)。走在田埂上,時時隨風而來淡雅的茶香。這是小村一年中最熱鬧也最繁忙的時候。鄉(xiāng)里人做事喜歡賺工,哪家采茶,多是傾組而動,多者達三四十人。這可忙壞了管后勤的媳婦兒,三頓飯就夠一天折騰,送茶送水,只得拜托一群隨著母親而來的吃飯“專員”了。村民們似乎很懷念吃“大鍋飯”的年代,上工一呼一應(yīng),長長的采茶隊上路了。三個一蔸,四個一排,星星點點散落在叢叢綠流之中。能賺工的都練就了一身農(nóng)家絕活,嘴里嘰嘰喳喳,手里決不馬馬虎虎。不一會兒工夫,滿滿的一背或一簍便就會從山民們手底流出。
“哇——”女人的尖叫,準是遇上蜂窩了?!白屛襾?!”強悍的村婦迅捷地脫下外衣裹了蜂巢,手里猛一搓,丟地上狠狠幾腳,沒事了,賺一陣嘖嘖的贊嘆。
采茶是個搶時節(jié)的行當,烈日揮汗,雨天淋雨,年復(fù)一年,永不停息。山民一代代地采,茶園也一代代癡癡哺育著山民——以濃釅的生命綠液。
竹林
村子里,竹的品種多,用途也很專業(yè):紫竹細直好作打狗棒,金竹肉厚宜作竹榫頭,楠竹粗碩是上等建筑材料……春來日暖,幾場雨后竹筍林立,噼噼啪啪日夜瘋長,不出十天半月已是亭亭玉立。
待新竹褪去幼稚的秀綠,已是夏日炎炎了。清一色的細小生命熱情相擁,于陣陣山風之中翻起滾滾竹濤。此時的竹林就是一個清涼的公園,各路“貴客”慕名前來:放養(yǎng)的小豬差點啃斷竹根,棲居的鳥鵲嘰嘰喳喳,雄雞喔喔送太陽,就連小青蛇也懶懶地搭在竹枝上享受呢。
好動愛玩的小孩是竹林的主人。竹槍最受歡迎,取一截細竹為膛,廢一支竹筷作槍芯,灌上油精條籽或揉亂的濕紙團,便是足以炫耀的武器。然后是做弓箭、做口哨、做抽水機。甩竿也還可以,竹竿一端開個口,夾上石子用力一甩,石子飛得又高又遠。最好跟伙子們來場比賽。
竹林是溫馨的家,篾匠才是家的第一主人。編織篾貨自然是他的職業(yè):曬席、簸箕、背籠、竹籃……一件件都是得意之作。既然是專業(yè)師傅,自然深諳伐竹之道,今年砍這幾家的左半塊,明年砍那幾家的右半塊。不管哪種質(zhì)地的竹子,在師傅手下只有聽其任命的份。篾刀行走得甚是輕盈,寬的、窄的、厚的、薄的、篾青、篾黃,幾經(jīng)擺弄,成品便出來了,一件件堆滿院壩,涂上顏料,花花綠綠儼然上等工藝品,成批地運往鄰近縣市或周邊省份,時而還惹來幾個土記者呢!
我沒目睹過竹林的滄桑,不過聽父親說,村子里的竹子曾開過一次花,之后就全都死了。要知道竹子開花可是百年不遇,自然是災(zāi)禍的征兆。那是1976年。
今天的竹林總是四季蒼翠,青春永駐,似乎根基底下有吸不盡的綠液噴薄而出。根根翠竹挺拔出一段生命的偉岸,虛心應(yīng)諾著村人的差遣?!捌ン跚Ы铩保磥?,竹林是在義不容辭地載荷小村的責任了。
陳家?guī)r
大凡多山多石的地方便多巖。陳家?guī)r便是村子里出色的一陡。
那是一堵雄峻的實物,一堆歷史的沉積。略見前傾的巖身使它顯得分外的氣勢逼人。一條幽徑是巖與外界的唯一通道和紐帶。站在巖石生長的根基上,俯首是幽深的山谷,抬頭是如削的森嚴。流云在被巖巔界定的天邊行走,牽動人的每一根神經(jīng),看久了還真有點暈暈乎乎的感覺。
既叫陳家?guī)r,就應(yīng)有陳姓居戶。的確,現(xiàn)已退休的老村支書一家便是村子里唯一蹲巖屋的。巖腳的大巖洞里,木石磚混結(jié)構(gòu)的房屋還真是配合得天衣無縫。屋內(nèi)布置也挺考究,地面是水泥磨面,臥室鑲有木地板,灶塘旁是旱不枯竭、澇不浸漫的涵水井。整個屋內(nèi)冬暖夏涼,四季宜人,還真讓人羨慕這“山頂洞”式的生活呢。
懸?guī)r是險峻的,然而村子里似乎還有比那更高大巍峨的東西,那便是獷悍無畏的村民了。村里的壽星田大爺口中時常抖落一些驚險的故事:用葛藤結(jié)好,套了籮筐,人蹲在里面,一步步放下去到半巖臺上掏飛虎屎。聽說那東西可入藥,所以值錢,但又只在半巖的巖縫中才有。我簡直不能想象一個人被籮筐吊在半巖還得從事工作是何等可畏。因為巖太高,繩子太不安全,一個人上不上下不下又怎沉得住氣呢?我是生來就要被村人恥笑為懦夫了。
如屏的巖壁上除了青苔,還有兩道特殊的風景。很明顯,巖腳曾經(jīng)是一塊重要的宣傳陣地。那還是“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年代,自然也要“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那有些發(fā)黃但依舊清晰可辨的石灰字無疑是中國一段滄桑歲月的見證。
目光在半巖搜索,隱約可見一截一尺來長厚實的竹片冒出巖壁之外。關(guān)于這個“文物”,村人給配了一段榮耀的故事:那是賀龍路過隔河的村莊時,向這巖石上投過來的梭鏢。梭鏢賀老總是用的,但賀胡子是否有從一里之外的地方投鏢插入巖層之間的本領(lǐng),就不敢迷信了。照理說是夸張的了,不過正好說明村民們想讓小村沾上些革命的榮耀與厚重。
村河
小村腳下有條彎彎的小河,雖小卻不見頭,也不見尾,只有淙淙流水不舍晝夜款款遠去。
小河很厚重,珍藏了伙子們所有癡情的記憶:激烈的水仗、酣暢的野浴或是狗扒水、蛙泳、仰浮。曾幾何時,我被父母召見“談話”,煩了,拎著自制釣竿出發(fā)。尋個僻靜的河潭,“來往不逢人”??上看慰偸且粺o所獲,上鉤的只是一種淡淡苦澀的心緒?!拔倚乃匾验e”,安逸而又無奈至極。
想要魚,方式很多,除了釣?,F(xiàn)代化的打魚機、魚兒精不用提。用鐵錘敲石頭,或于河邊燃放大爆竹,或就地取材,采些核桃樹葉,砧在巖板上碾出汁液放進靜水潭,不一會兒魚兒便會翻起來,乖乖滿足你收獲的欲望。
小河是兩個村莊的自然分界,盈水季節(jié)自然也會濁浪翻滾。這時的河中央橫著一根獨繩,拴在兩岸的大樹上。張家俊公子,李家俏媳婦兒,若有急事要過河,也只得爬上村子里唯一能在此時渡河的中年河夫的背。河夫不壯,倒也是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鐵漢子,愛吹牛,“毛主席過長江時我一只手把他高舉著……”。我沒探問過他干這營生的源與流,只知道他現(xiàn)在仍時常充當這個無酬的角色,只是一天天瘦了,老了。
靠天吃飯的山村自然會遭旱災(zāi),這時的河水就是一滴千金了。村民們很能干,下河背水吃,哼唷哼唷的號子聲恰似生命的勁歌。干旱太久,莊稼也只得依賴背水度命了。好在小河是慷慨的,一滴滴將幾近枯竭的奶水擠給山民的兒子,以她的生命滋潤村子里的每一寸土地。
這便是母親河的本色吧。
學(xué)校
村里的學(xué)校是唯一的。七十年代的學(xué)校,從小學(xué)到高中一應(yīng)俱全。方圓五六里的學(xué)生都前來拜師學(xué)藝,自然可以想見那種超凡的氣勢了。且不說那操場做操時“沙場秋點兵”的宏偉,也不說自習時讀書聲朗朗的震撼,單單“勤工儉學(xué)”時一呼百應(yīng)去采茶、去伐木、去運石起房的規(guī)模,就足夠感嘆的了。
以后的故事便愈來愈短。輪到我,好像就只有小學(xué)了。環(huán)境也越來越糟:操場四周參天的杉樹臥倒了,籃球架壞了沒人修,粉白的墻上蓋滿腳印……
之后便是拆房子。之后又是辦茶廠。于是第一層便被廠房、攤茶室、納稅處、收購點等占領(lǐng)。之后又有醫(yī)生上二樓開藥鋪,小商販開店……
娃娃們早上八九點上課,下午三點多放學(xué)。早晚自習就刪了,排隊做操也免了算了。
教師自然是辛苦,一個教師帶兩三個年級,輪番教學(xué)。上下課也只有聽便了。不過聽說老師的洗腳盆倒是曾經(jīng)派上過用場——學(xué)校的鐘被盜了。
今天的學(xué)校(或許根本不是學(xué)校了)已是滿目瘡痍。但背靠大山堅實的胸膛,腦子里總會閃出一線光亮,這線光亮叫——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