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
致奧爾嘉[1]
夏天
親愛的雅羅斯勞:
您會很晚才收到的這封信,給您敘述我們到達那不勒斯和在那里度過的三天。您已經(jīng)讀到了海貍的信,給您講了卡普里島以及后來所發(fā)生的一切。因此我希望您不要太看重時序,希見諒。
一個星期六中午,我們一路平安到達那不勒斯,早些時候在餐車喝酒,傻等著臨窗觀海,結(jié)果只遠遠瞥見阿皮亞大道[2]消失在古羅馬的鄉(xiāng)野。我們對那不勒斯一直持謹慎態(tài)度??晌覀兊穆糜沃改洗笏链祰u其魅力,有這樣的指南嗎?玩具娃娃[3]唱反調(diào),覺得這座城市毫無意思。她說:“那不勒斯,只有一些臟兮兮的大房子。臟得無法形容?!睂捜莸暮X偤臀也坏貌煌?,原則上講這樣的骯臟確實無法形容。
我們到達一個陰沉沉的大而無當(dāng)?shù)幕疖囌?,寄存行李后走出來,但見一個遍地灰塵的大廣場,周圍的意大利式房子極普通,無非是些每到一處火車站都看得到的旅舍、咖啡店和餐館,招牌都可叫終點站。不過我們不能憑火車站去判斷一座城市。更令我們不安的是,從廣場望去,通往港口和市中心的寬闊平坦的林蔭道在太陽下冷冷清清。還可看到較遠處的房屋,一式平頂,粉刷著米色、奶油色或灰色,遮簾則是綠色的。沒有一所房子顯得突出,全都平平整整排成直線,很像兵營。我們尋找餐館,盡快了結(jié)飲食需要,于是在車站廣場新美女飯店吃了飯,店面光潔,氣氛慘淡。跟您說吧,這類餐館,從氛圍中,從跑堂的態(tài)度中,甚至從菜肴的味道中,都讓人覺得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東西,表明來進食的人或是剛下火車,或是即將乘火車旅行。但這兒沒有餐廳的那種憂郁和那點兒詩意,看得出這兒惜別的人依依不舍,抑或外出旅游的家庭比平時早一小時吃飯,因為沒有必要跳掉一頓飯不吃,也因為餐車的飯菜太貴。我們因吃得太匆忙感覺身子沉甸甸,但還是起身出去遛遛。
出門便撇開林蔭道向右邊走去,按照那不勒斯地圖,我們是朝左面,因為上面標(biāo)著許多小街小巷,希望那里總有點兒風(fēng)格吧。果不其然,我們立刻意想不到地興奮起來,倍感高興。
親愛的雅羅斯勞,恐怕您覺得這封信有點兒討嫌,頗像《通訊》之類了。我還是從總體上給您講講這里的一切,講一講這些幾乎占那不勒斯四分之三的小街陋巷。應(yīng)該讓您感受一下這座城市是怎樣的,我們周圍是怎樣的,我們置身在怎樣的氛圍中。我不認為按時序講述我們的活動能讓您感受得到。下面給您講講那不勒斯,當(dāng)然星期六一個下午的所見所聞是不全面的,了解得慢慢來。但不管怎樣,一切都顯現(xiàn)在我們周圍。我們隱約猜出需要了解的東西。總之,先講總體,然后按時序重新敘述。
這里很少有大街。為清理整頓城市,半個世紀前開辟了科索·烏姆貝托通道,才保持了應(yīng)有的干凈空氣。通道從火車站延伸到迪倫托和迪里雅斯特廣場,筆直筆直,干巴巴,死氣沉沉,雷同于地中海沿岸地區(qū)的大街,也像法國南部。比如圖盧茲或阿爾比那邊的大道。羅馬大道、杜奧莫大道、迪阿茲大道,都建了新的郵政大廈,仿黑色大理石現(xiàn)代建筑,高大得很,與那不勒斯非常不相稱,更糟的還有座漂亮的法西斯紀念碑,最好建到利托里亞去,那是墨索里尼一手操辦在蓬坦沼澤區(qū)建造的。然而有意思的是,所有這些出色的新街并不構(gòu)成一個街區(qū),而讓幾百條小街陋巷穿插其間。只要稍微偏離一下就置身于那不勒斯平民區(qū),以為離寬街大道遠著哩。
現(xiàn)在自然要跟您談?wù)劚榧按蠼中∠锏娜?,即那不勒斯人。他們也許是獨一無二可以讓外國人說三道四的歐洲人,即使外國人只在他們的城市待上一個星期。因為只有他們生活得毫無遮掩,讓人一目了然。我猜他們現(xiàn)在躲起來做愛了,現(xiàn)在是法西斯嚴厲統(tǒng)治下嘛。但二十年前,他們敞著大門,在門檻或大床上做愛。我們到達的那天,覺得那不勒斯人比羅馬人更不怕難為情,更不在乎。可惜他們不好看,不吸引人,他們親熱的表演有點兒叫人惡心。從遠處看,他們往往是明艷的,因為他們的穿著雖破爛卻明亮耀眼。海貍將給您描述一位老婦,她穿著金色便鞋卻衣衫襤褸。我則記住了在上坡街看到的一個少婦和一個少女,她們正走到明梯的中央。少女穿著大紅連衣裙,少婦在長睡衣外披一件綠色大衣,綠得叫人直咬牙。不時可遇到一些孩子,穿著五顏六色的薄布睡衣,印有花枝圖案或鮮艷的大花朵。不過走近一看,他們臉上長滿濕疹、膿瘡。幾乎所有的孩子臉上都有臟兮兮的紅痂蓋,成年人也難免。此外,許多小姑娘因長虱子,腦袋剃得光光的。哪兒也沒見過這么多殘疾人。各種各樣的殘疾都有,佝僂病患者尤甚,還有大量的畸形人。我記得一個十來歲的小駝子,蒼白瘦小得嚇人,家人讓他穿父親的舊鞋,拖船似的破鞋使他像個怪物。他站在街當(dāng)中,一腳著地,可憐兮兮、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用另一只腳折騰一只爛鞋。我們還看到許多其他的貧困病:糜爛的眼睛、蟲蛀的牙齒、大顆的臉疣、缺胳膊斷腿。一天有個女人,她舉著截至胳膊肘上端的斷左臂,怒不可遏,用右臂猛敲,就像有些女人捶胸,表達義憤填膺。
請想象,與這些貧困疾病纏繞在一起的,是異乎尋常的放浪形骸,即使不算性欲的,至少是肉欲的:所有五六歲甚至更大的孩子統(tǒng)統(tǒng)光屁股。我今生還從未見過如此多的小孩屁股。各處的孩子都光著腚,或胡亂晃動小雞雞。他們爬樓梯時,小雞雞擦級而上,令人不堪入目,像我在漢堡動物園看到狒狒[4]時那種感覺,老擔(dān)心他們互相踩著陰莖。如此麇集的臟屁股和生殖器,活脫脫是動物群居,是些體弱多病的動物,是麇集在一起等待死亡的一群。其中最臟的,是個五歲的女孩,剃著光頭,坐在樓梯臺階上,雙腿叉開。她赤裸的陰部上叮著足有一打蒼蠅,她不時哆嗦一下,但看樣子驅(qū)散不了蒼蠅,如同一匹無可奈何的馬,雙眼周圍蒼蠅嗡嗡,充其量只能晃動晃動腦袋,卻始終驅(qū)散不了蒼蠅。然而,遍地臟兮兮的肉體交織著一種肉欲的自然放縱,一種異教的男女雜處。假如男女肉體是健康清潔的、靚麗動人的,那也許好看,但這里叫人局促不安,手足無措。母親們親吻自己孩子的光屁股。一天,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滿臉皺紋,曬得發(fā)紫,系著皮圍裙,戴著灰舌帽,跪在一個五歲男孩面前。他雙手關(guān)節(jié)凸出,指甲發(fā)黑,一手按在孩子的光肚子上,一手用指甲輕輕撥弄孩子的小雞雞。昨天海貍指給我看一個十二歲的姑娘,她抱個幼兒穿過羅馬大道,幼兒頭沖下倒掛著,她把幼兒的腳趾含在嘴里嗍。稍大些的小男孩不斷把手插到褲襠里摸雞雞,小姑娘們把手伸到裙下?lián)习W癢。男孩子要小便,連身子也不轉(zhuǎn)向墻壁,也不解開褲襠紐扣,只把短褲撩起一角,從短褲下擺掏出陰莖,便在眾目睽睽下撒起尿來。
到處都有母親在眾人面前給孩子哺乳,一邊跟街坊聊天。我知道在羅馬母親們也這般哺乳,不過更下流,更法西斯化:即所謂已婚婦女單純的不知羞恥,所謂給獨身者的開導(dǎo),所謂對母性美的嚴肅召喚。而這里一切皆獸性,與其余一切渾然一體,猥瑣不堪的肉體在一起同消化共呼吸,互相傳染虱子和細菌。聯(lián)想起上世紀末全體居民被霍亂徹底摧毀不禁產(chǎn)生悲情。有鑒于此,這才鑿開烏姆貝托通道,使這座城市透點空氣,同時采用多種衛(wèi)生措施。但人們仿佛覺得所有這一切并未阻止新的災(zāi)害,所有這些人注定要得流行病,恰如阿隆所說的“那不勒斯命運”,所有這種人類麇集的含義,就是鼠疫、霍亂和白喉。這就是賦予我跟您講的這些糟糕街道的全部含義及其深度的悲劇背景。
然而,那不勒斯市民不全是無產(chǎn)者的模樣。從整體上看,他們似乎不分階層,更像群居。他們真正的社會環(huán)境,就是他們的街道。他們壓根兒不思量不評判他們的處境,或者說完全沒有意識到在受苦。海貍說年輕人的樣子很快樂,我不認為如此,但他們確實無憂無慮。我們甚至認為許多人大概是幸福的: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待人處世,幾乎是動物的方式,他們整天擁擠在一起,幾乎不分彼此。他們掙錢很少但什么都便宜,他們不需要更多的東西。流浪樂師用別人扔給他的兩個銅子買一塊西瓜,依此類推,想必也餓不著。邋遢變形的兒童一天到晚總在吃著什么,隔一小時就吃夾著辣椒的大塊面包。而且,那不勒斯人不是吃便是睡,決非傳說。下午有的街區(qū)全體睡覺,好似睡美人古堡[5],因為睡者都停留在發(fā)困原地。比如三個樂師睡在一條階梯街上,靠著墻,他們的樂器蓋一塊灰罩布放在他們身邊。一個年輕人蜷縮在一只平筐里,就是放他賣的水果的籃筐,睡在綠色葉子和水果灰塵里。飯館侍者穿著白上衣黑背心,睡在餐桌上,那是一小時后他們將放置餐具的地方。另一些人躺在圍墻上,靠著煤氣燈,橫在上面睡覺。在海灘,一個水手睡在小船旁,一條腿朝天翹著,腳擱在小船邊沿上。不睡覺的人,眼睛發(fā)紅,神態(tài)若有所思,仿佛回憶著一場夢,或剛開始做一場夢。他們總是處在兩次小睡之間,總是有點兒迷迷乎乎。但一旦涉及偷盜或乞討,他們立刻變得生龍活虎,令人吃驚,不過生龍活虎得毫不聰明。
那不勒斯人不聰明,雅俗意趣都欠缺。他們想不到把貨架或街區(qū)布置得討人喜歡或悅目好看。他們到處放些花草,確實不假,但他們喜歡花木如同喜歡孩子屁股,是動物的方式,因為這是綠色的、鮮活的。他們毫無深度。在巴黎,在魯昂,貧困使某些人具有一種怪怪的、深不可測的氣質(zhì),令人不禁想了解他們,想知道他們思考些什么。顯而易見,那不勒斯人根本不思考。然而他們的街道,所用的物件,放置物件的方式,這一切都天然成趣。因為臟,什么東西都像陽光灑在都靈的屋宇上或歲月留在古羅馬集合場的支柱上。盛水長桶的木頭,釀酒桶的木頭,房門的木頭,鎖的鐵,工具的鐵,一切都是純炭黑的,深黑深黑的。所有的物件,由于用久了,上銹了,污穢了,開裂了,到頭來具有了一種遠遠超過原有含義的意義:不僅僅是工具、盆碟、器皿,他們?yōu)樽约憾嬖?,絕對難以定義,也完全不合人情。也是那不勒斯人的怠惰放任,導(dǎo)致一切事物維持種種美好的聯(lián)系,但誰都不曾有意為之。一筐水果放在一架手搖風(fēng)琴旁,一盆番茄醬在圣母像下放干,爐子放在不穩(wěn)的椅子上,而膛里的煤炭燒得正旺,這一切都是偶然的成功杰作。那不勒斯處處由偶然主導(dǎo)并獲得成功,甚至在恐怖中也獲得成功:星期天我遇見一位姑娘,她在烈日下行走,為了抵擋日炫,臉部盡量向左收縮,左眼緊閉,嘴巴歪扭著,右臉紋絲不動,死了似的;右眼圓睜,藍眼碧珠,透明,發(fā)光,鉆石似的閃爍,反照著陽光,恰似鏡子或窗玻璃反照那樣冷漠無情。這是相當(dāng)駭人的,但有種奇怪的美,她的右眼簡直是玻璃的。唯有在那不勒斯,偶然才能獲得這般的成功:一個邋里邋遢的姑娘被太陽曬得目眩神迷,她貧賤的肉體里卻存在著光彩奪目的礦物,好像一只眼被故意挖下來做更豪華貴重的裝飾。其實,我想,在十天內(nèi)我們足足見到八九個那不勒斯人有玻璃般的眼睛。
自然,也有些那不勒斯人本身就是美的。他們有修長的褐色身軀、東方人松弛俊朗的臉、溫柔而狡詐的眼睛,多半蓄薄須,酷似美國電影中的叛徒。他們知道自己是英俊的,所以故作矜持,有時也不無風(fēng)雅。比如有位那不勒斯青年半躺在馬拉的大車上唱歌,襯衫敞開,露出褐色的胸脯。
您得想象一下,那不勒斯人身上的齷齪不是羅貝克水街[6]行人的那種灰白色齷齪,而是一種褐色和金色的齷齪。不過這樣說也不完全正確:那不勒斯是唯一讓我看到身軀臉龐有一種難以說清的灰白色和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意大利城市。我認為可以解釋,因為最懶惰的人或有殘疾的人一定像蘑菇似的滯留在他們街區(qū)使人窒息的陰處,從未跨出一步去曬太陽。
親愛的雅羅斯勞,以上就是那不勒斯街道給我們留下的印象,也使我們經(jīng)常想起得土安的摩洛哥式街道,因為殘疾的身軀裹著鮮艷的布料,也因為這樣在街上生活,還因為像得土安那樣,形成了一種保守城、一種土著城,而外圍卻是歐式林蔭大道。不過得土安更有風(fēng)情,在鋪張中具有某種更為輕盈的東西,更多一些合乎人情和刻意追求的東西。而且阿拉伯人比那不勒斯人更富有情趣和更給人好感。
現(xiàn)在回過頭來講星期六下午的事情。我們當(dāng)時正探察位于港口和雷托費洛大道之間的小街陋巷。這是全那不勒斯最骯臟的街區(qū),沒有比這里的人更齷齪更貧困的了。況且其中許多人看上去很不正常。房屋積滿污垢,幾乎全部搖搖欲墜。至于氣味,親愛的雅羅斯勞,我想沒有必要多說了。正因為如此,這是那不勒斯最引人注目的一角,簡直就是“圣跡區(qū)”[7],然而到處聽得見有軌電車聲和雷托費洛大道的汽車聲,原來許多陰暗的小街陋巷的終點就是雷托費洛大道,萬頭攢動的末端呈現(xiàn)出一條爐火般明亮的僻靜大道。海貍興致勃勃,硬要把小街陋巷走個遍,我拿著平面圖吃力地按圖索驥,無論如何要保持我們觀光的原定方向。我所負的責(zé)任讓我不堪忍受,因為我們輪流當(dāng)探險長,在那不勒斯由我領(lǐng)頭兒。轉(zhuǎn)了一陣后,我們試圖從左邊去看港口:我們希望發(fā)現(xiàn)像勒阿弗爾或馬賽那樣的水域,在長長的防波堤后面密密麻麻停著船只。
但那不勒斯港是軍港,唯恐有失,對外封閉。記得吧?意大利大兵就是從這里起航去阿比西尼亞[8]的。所以我們看到的只是一望無際的圍墻,一次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一扇門,進去看看,好像是貨場,剛來得及看到腳邊有點兒發(fā)暗的水,就有士兵跑過來把我們趕走了。于是我們又回到小街窄巷,卻是越來越短、越來越干凈了,因為清潔的大道斜貫城市,越來越接近港口,最后臟街污巷被港口和大道擠掉了。走不多時,只剩一小段一小段的小街了,不得不動點腦筋以免隨時落入沿海大道或雷托費洛林蔭路。最后完全沒有小街了,我們便從一座門廊出去,來到市政廣場。這時大海才第一次露面。港口圍墻終止,大?;砣婚_朗,在一衣帶水的彼岸,維蘇威火山不斷吐出裊裊輕煙,靜悄悄而揮之不去。海貍大概給您描繪了這些自然美景,這不屬我寫的部分。我只不過想說景色蠻有趣的,一縷熱氣蒙著海灣的彼岸,卻又不讓我們完全看不見。就此打住,言歸正傳。
市政廣場,南邊瀕海,形狀奇特,北邊和東邊傍寫字樓和海事所,西邊有一座優(yōu)美的古堡,雙峰雉堞鐘樓高高聳立。這才使我們突然意識到身處海港。在這之前,我們一直在老那不勒斯小街陋巷和海濱大道圍墻里的范圍轉(zhuǎn)悠,看不見海。而市中心面前的廣場是意外形成的,不完整的,因為大海進來銜接,像是不可或缺的奢侈的組成部分。我們沿一條單邊拱廊街走去,到達一個小廣場,有軌電車貫穿其間,名叫特朗多和特里埃斯特廣場。我們停留片刻,到一家名叫岡布里努斯的啤酒店喝咖啡,酒店頗有風(fēng)情,盡管露天座太窄。我們還在那兒吃了可口的橙子冰淇淋。在城北,我們望見羅馬大道穿破的陰暗山口,這是重要的交通干線。我們有一種舒適感,在觀光了一條條污穢的街巷后,這種感受是很出人意料的。我們遇見一些穿平紋布衣服的那不勒斯男人,也遇見些漂亮的那不勒斯女人,她們比羅馬女人肥胖得多,漆黑的頭發(fā),野獸似的厚嘴唇,一副母畜般的淫蕩表情。
我們離開時,已經(jīng)強烈喜歡上那不勒斯,其實只逛了十分之一的小街陋巷。我們沿著這個華麗海港的一條海濱大道朝前走,令人賞心悅目的是,一切輝煌都來自大海。是大海以其閃爍的藍色與海灣迷人的形狀,使人想起尼斯和胡安松林市一排排流光溢彩的豪華大酒店。但,沿海大道粗糙而寂靜,小花園陰沉沉的,太不像尼斯的英國人大道了。它簡陋卻得體,并不求人記住。那不勒斯是不成功的華都,想起它原可以扮演尼斯的角色,不禁令人感慨和同情。防波堤上除兩個意大利女人坐在長凳上指手畫腳地聊天外,空無一人。但沙灘上卻布滿光著上身的漁民,他們睡覺或補網(wǎng),其中還有一些孩子,幾個男子,尤其是幾個褐色皮膚的老頭,酷像紅種人,留著白胡須,裸露的胸膛上長著白毛。
總之,我們左面是大海和海灣彼岸,白生生一片,遠遠望去顯得好干凈,于是海貍和我,我們不約而同地說:“那邊是一排豪華大酒店?!贝箦e特錯了,雅羅斯勞,那只不過是一排面條加工廠,這條白帶上方是維蘇威火山錐。我們對面,蒙著輕霧的遠處是湛藍的卡普里島。我們右邊,一字長條花園下方,則是層層疊疊的城市,其中一座惡俗的白宮殿讓人到處看得見,高高地君臨眾人之上,但有一座鮮紅的房子,配著高高的拱廊倒挺可愛。不一會兒,我們離開海邊,開始向上城攀登。我記得一條梯形街,又長又涼爽,帶點藍色的墻有些爬山虎,沿街一些婦女給她們的孩子捉虱子。約莫下午四點半,氣候溫和愜意,天熱而涼風(fēng)習(xí)習(xí)。
我們返回山丘斜坡上,經(jīng)過富裕街道,走向羅馬大道和市中心。這邊的街道風(fēng)情萬種,就像您在勒阿弗爾指出的,還記得吧?海邊的那些法式房子越來越輕巧,后來幾乎,但未全部變成木屋式別墅。那不勒斯的意式房屋有時也這樣,就是那些狹長的平頂平房。佛羅倫薩或都靈的房屋,始而堅實,漸漸變得柔和、輕巧,外表簡陋,實際講究,看著真是意趣無窮,我們準備在這樣的小屋里住上兩個月。這些優(yōu)美而寧靜的街區(qū),其主導(dǎo)的一面與其說是意大利南部或那不勒斯式風(fēng)格,不如說是那不勒斯和熱那亞某種共有的東西:意大利港口城市富裕街區(qū)的柔和帶有一點無精打采,有點兒讓人琢磨不透,有一種難以界定的意趣,就像他們點心上的桂皮奶油。我從羅馬來,用觀光的眼睛到處仔細尋找美,真是目不暇接。而在白日將盡的時刻卻應(yīng)該隨遇而安,聽任自己享受這讓人琢磨不透的愜意。白墻、爬山虎、陽臺,從我們身旁駛過的出租馬車,馬蹄的嘚嘚聲,幾乎像噴泉水聲一樣有情趣,在陰沉的小街下端,不時出現(xiàn)一小片藍海。稍遠處,房子與房子越來越靠近,街道越來越陰沉,我們又來到一個貧困區(qū),如同剛才給您描述的那樣。我們盡可能多待一會兒,但總得出來吧,于是進入羅馬大道,一條熙熙攘攘、商店密集的交通要道。
我們想找郵局和旅館。根據(jù)旅游指南,旅館位于佛羅倫薩人街。但佛羅倫薩人街和許多其他平行的小街都消失了,連墻都拆毀了,原地剩下一些空地和柵欄。這是那不勒斯老區(qū)消亡的開始。法西斯分子當(dāng)然用不了二十年就將其改造成一片方方正正的城區(qū),街道劃成井字形,兩旁是干凈的十層樓房。我們不禁為之感慨萬端,有些東西不能再繼續(xù)生存了。如果老是這樣下去,它將毀于霍亂和傷寒。而事實上墨索里尼將趕在霍亂之前將其摧毀。因此舊城夾在瘟疫和法西斯兩種禍害之間。我們很高興能親眼目睹,也許下次再來旅游,舊城就幾乎蕩然無存了,不過它也許將是一座海邊米蘭??傊?,我們的旅館已不復(fù)存在,只剩三面墻和一些糊墻紙。尋找一番后,我們找到了郵局,如上所述,是一座黑灰相間的假大理石特大建筑。里外都同樣大而無當(dāng)。有好些大廳,窗口都擠滿人。每個廳里都有些用來寫信的桌子和獨腳凳子:凳架是鎳制的,座位是皮的,這些凳子,一坐上去就會稍稍下陷,凳前桌上的燈就亮了。我選一張凳子坐下,給佐羅[9]寫電報,他想知道我們的地址。這時一個戴頭巾的老婦走近我,吃力地解釋想請我替她草擬個電報,因為她不會讀書寫字。您想象一下這兒是怎樣的情景:那不勒斯法西斯化了,卻也現(xiàn)代化了,這個目不識丁的老婦置身于輝煌的郵局大廈。我該承認她不滿意我的服務(wù),去找別人幫忙了。
然后我們?nèi)ヂ灭^,在火車站附近找到一家,簡樸但干凈。廁所里有一塊大布告牌,上面寫著:“敬請親愛的、尊敬的顧客切勿搭理不正當(dāng)?shù)漠?dāng)差或商業(yè)同行,他們千方百計阻止您來本店下榻,有的甚至借本店招牌招攬客人卻把他們帶到末流的旅店?!弊∷薨差D停當(dāng),海貍的胃開始翻騰作怪了。至于我,卻不愿意吃晚飯,弄得海貍孤身無助,又被別的風(fēng)光吸引,硬拉我去車站附近一個廣場邊的小比薩店。那是一間很小的屋子,白色的,一個柜臺,四張鋪著白布的餐桌。店房里間用來做比薩餅,您知道,那不勒斯式烤薄餅,上面配有奶酪和番茄。比薩餅一旦做得,就送到街上露天貨攤,那里有個男子賣餅,顧客主要是婦女和孩子。但比較有錢的人進屋坐在桌旁吃,同時喝杯葡萄酒。很明顯,店家只做這檔生意,是家專門“品嘗”比薩的店鋪。我們認為給菜單添幾種食品(比如細面條和小牛肉片),把菜單拉長一點也不錯。好海貍心血來潮,要點細面條。跑堂的看上去完全是經(jīng)過患難考驗的貴族家庭的忠仆,居然接受了海貍的指令。我呢,既不想吃飯又不想白占座位,就要了礦泉水,跑堂的宣稱:“先生,在那不勒斯不喝礦泉水,只喝水?!辈贿^他還是給我端來一瓶溫溫的礦泉水。我喝到嘴里,舌頭上隱約有一層灰塵的感覺。但海貍點的面條則是另一碼事了。沒準他不得不到地窖的某個舊箱里找面條,且要點時間哩。我們乖乖地坐著,瞧著穿白制服的海軍胖軍官品嘗比薩餅,一邊喝著維蘇威紅葡萄酒。每隔五分鐘一個廚師穿過小餐廳,手托一盤熱氣騰騰的比薩,送到露天食攤。我們透過店面玻璃窗和敞開的店門看見賣比薩的人,他紅棕頭發(fā),一口蟲牙,正向周圍的一群孩子分發(fā)烤餅。等把餅全賣完了,孩子們離去,剩下他自己,便反身來到店門口,茫然望著店里,轉(zhuǎn)動著眼珠,傻子似的微笑著。他傻等一會兒又回到攤位,用鼻子哼曲,我們聽到一種怪怪的單調(diào)旋律,但很具那不勒斯的特色,帶上些華彩經(jīng)過句和滑音,以便吸引顧客。于是一群衣衫襤褸的小男孩嘰嘰喳喳聚集在他周圍。這時廚師出來,是個漂亮的那不勒斯青年,蓄著黑須,模樣文弱卻自命不凡,他托來熱氣騰騰的烤餅,一切重新開始。每次送來新出爐的,傻呵呵的售餅伙計都照例拿起餅,對拆開來,夾進一大片干酪。這比羅馬的比薩餅更粗制濫造,在羅馬,干酪是融在餅里的。海貍要的細面條遲遲端不出來,等到老跑堂終于端來了,卻根本不能吃。我們很失望,離開了比薩店,肚里卻是空空的。
善良的海貍到了外面才不無冤枉地怪我存心讓她餓死。比薩店旁邊有家電影院,看上去不錯。每人付一個法郎坐最好的位置,看三部電影,共一個半小時,外加新聞紀錄片。這家小電影院雖舊卻很動人,是無聲電影時代的殘留物;四壁掛著惹人疼愛的照片,好像是達格雷[10]照相法時代的,貼在栗色硬紙板上。照片本身已完全磨損,模糊不清,布滿縱橫道兒,好似淚痕。(您見到這些字跡,別以為我得了癱瘓癥,我是在西西里火車上給您寫信,從巴勒莫到墨西拿。)上演的電影中有一部關(guān)于世界末日,還有一部偵探片,我們就是沖這部偵探片去的,幸虧我們進場時剛開演。我們爬過一條又窄又小的樓梯,來到觀眾臺,那里胡亂擺著二十來把椅子。里邊是潮濕的燠熱,在那不勒斯無論什么屋子,一進去就會遇上這種難受的濕熱。不出意料,電影糟透了,但無關(guān)緊要,老式小電影院的魅力依舊,根本不受上演電影的影響??蓱z的海貍熱得頭昏腦漲。而且饑腸轆轆。于是我們出來透透氣,到露天座吃奶油圓球蛋糕,就在上面提到的那家岡布里努斯咖啡店。我們又看到了那不勒斯港灣。夜幕籠罩海灣,燈光沿著海岸閃爍,是一派如夢如幻的華麗,甚至連天上都有一小柱亮光,那是維蘇威火山的纜索道。誰能想到其他燈光都是些煤氣噴嘴的路燈或破房爛屋的照明。
我們登上市府城堡筑有雉堞的平臺,在清風(fēng)徐拂下,望見一片亮光,仔細眺望后才看清是聯(lián)歡場面,影影綽綽的人群在舞動,清風(fēng)徐來時還隱約帶著樂聲。那是一座露天舞臺。我們本來很想去的,那是那不勒斯民歌會演。那不勒斯人善編歌,編些小曲小調(diào),自得其樂。曲調(diào)聽起來很活潑,歌如其人,活潑中透著那不勒斯人那種慵懶和柔和。時不時出現(xiàn)塞維利亞人那種粗糲刺耳的聲調(diào),但旋即融化為甜甜蜜蜜了。那不勒斯人對待自己的歌曲,就像西班牙人對待斗牛,是一種全民運動。有些愛好者評論起來像煞有介事,在那不勒斯一個叫皮埃迪格羅塔的城關(guān)每年都舉行一些重大的民歌會演。然后把最成功的歌曲匯集成冊出售,名叫《一九三五或三六年皮埃迪格羅塔歌曲集》。海貍和我,擔(dān)心欣賞不了其中的種種奧妙,便回去睡覺了。
第二天星期日,我們先到盡可能找得到的小街陋巷溜達,然后去博物館觀看鑲嵌拼花藝術(shù)[11]和龐貝[12]壁畫。我們很喜歡拼花圖案,但覺得壁畫怪怪的,無非是些彩色畫墻的切割面,那不勒斯人的房間很小,只放一張床,但精心繪制四壁。有些圖案挺漂亮,確切地說是些裝飾性的漂亮褐色花紋,畫著小鳥或精致的小罐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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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讓我掃興的,是龐貝人那種虛構(gòu)地擴大他們的小房間的怪癖。畫匠們自告奮勇在墻上畫滿遠景畫,用透視法畫柱子,柱子后面線條逐漸消失,使小房間產(chǎn)生宮殿般的假象。我不知道愛虛榮的龐貝人是否讓騙眼術(shù)給騙了,但我覺得這些騙眼術(shù)挺惡心的。這不,身子有點兒發(fā)燒卻面對令人望而生厭的圖畫,不看也得看,好難受。再說我對所謂“美好時代”的壁畫相當(dāng)失望,僅是些神話人物和神話場景。我曾希望在龐貝找到古羅馬真實生活的某種啟示,一種比我們在學(xué)校學(xué)到的更富朝氣更為粗獷的生活。我似乎覺得那時候的人們不可能不更野蠻。課堂上灌輸給我的希臘羅馬公式化作品,我認為十八世紀應(yīng)當(dāng)負責(zé)……所以我想重新發(fā)現(xiàn)真正的古羅馬。然而壁畫讓我恍然大悟:希臘羅馬公式化作品,在龐貝已經(jīng)找到了。從他們畫在墻壁上的諸神或半神,人們感覺得出來,他們很久以來就不信神了。宗教場景只不過是假托,倒也沒有棄如敝屣。這些充滿壁畫的展覽廳,我一一瀏覽,被充滿公式化作品的古典主義所迷惑,十次、二十次重復(fù)看到阿喀琉斯或忒修斯的生活場景,叫我著實吃驚。一個城市的居民在他們的墻上僅此而已,只有死亡的文明,離開他們的銀行家、商人或船主的憂慮如此遙遠。我想象著當(dāng)?shù)厝死淠淖R別力和充滿習(xí)俗的文化,直感到這與好看的羅馬巫神塑像有著天壤之別(海貍大概已經(jīng)告訴您,幾天之后,我們在同一家博物館的底層發(fā)現(xiàn)一大堆巫神塑像,銅眼珠的,推定年代比羅馬巫神塑像還早)。從博物館出來,簡直不想再待在龐貝,對曾來這里的羅馬人感到既好奇又相當(dāng)反感。我好像覺得他們那個時代已經(jīng)算古代了,他們沒準可以聲稱:“我們這些古羅馬人,就像哪個滑稽喜劇的騎士所說:‘我們這些中世紀的騎士,正出發(fā)參加百年戰(zhàn)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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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街道非常狹窄,兩旁臨街的屋子,盡管當(dāng)午赤日炎炎,依舊是陰暗的,陰暗卻不涼爽。屋里總是熱烘烘的,熱的空氣加上物和人的熱氣混在一起。這不,從每間昏暗的屋子散發(fā)出一股股混雜而強烈的氣味,諸如汗水味、果品味、煎炸味、奶酪味、葡萄酒味混雜著襲來。我們每過一處,都沐浴在這種雜和味中,氣味的成分相同,只不過強弱程度有所不同罷了。街道本身是陰涼的,盡管可以瞥見兩旁高高的屋頂上面晴日當(dāng)空,抑或街道盡頭,薄霧彌漫的大海在太陽下晶瑩閃耀。每座房子的底層都鑿開許多臨街小屋,每間小屋都住著一戶人家。這些人很窮很臟,就像羅貝克水街的居民。他們的小屋什么用場都派,睡覺、吃飯、做活,全都在這里面。因為屋里又熱又暗又有氣味,而一步跨出門就是陰涼的街,所以街道很吸引人。出于節(jié)儉,人們紛紛上街,可以納涼,沒有必要點燈,從人文上講,我猜,也可感受人氣。他們把桌子和椅子拉到街上,或跨坐在門檻上,一腿在里、一腿在外,就在這中間地帶完成他們一生的主要行為,以致不分室內(nèi)和室外,街道便是房間的延伸,他們讓自己私生活的氣味、家具的氣味布滿街道,也包括他們的故事。請想象一下,我們經(jīng)過那不勒斯的某條街,看到許多人坐在戶外,正忙著做法國人偷偷做的種種事情,然后望見在他們身后是個大黑洞,仔細識別才看清所有家具:衣柜、桌子、床,還有他們喜愛的小擺設(shè)、家屬照片等等。室外和室內(nèi)是有機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總給我一種有點兒帶血的黏膜感,黏液流出來,在戶外進行無數(shù)次小小的孕育。
親愛的雅羅斯勞,在我攻讀物理化學(xué)博物學(xué)修業(yè)證書時,我曾讀到,海星在某些情況下“將其胃排出”,就是說把胃掏出來,在體外進行消化。真叫人惡心。這讓我想起對那不勒斯街上滿不在乎的官能性猥褻行為的強烈感受,街上成千上萬的家庭將其胃排出,甚至將其腸排出。想想看,一切暴露在戶外,但一切又與戶內(nèi),與他們的甲殼緊緊地、有機地粘連在一起;使戶外之事富含意義的,是后面那個昏暗的洞穴,晚上牲畜回到洞里厚厚的木護板后面睡覺。晚上我們?nèi)ド⒉?,每走一步都遇到有人把桌子搬出來在街上吃晚飯。妻子不時起身去屋里拿一盤菜或一瓶酒。昨天我看見一家父母在戶外吃晚飯,嬰兒睡在屋里父母大床旁的搖籃里,長女在另一桌旁做功課,由一盞煤油燈照亮。甚至床的位置,也很難說清是在屋內(nèi)還是屋外。大概夜里十一點他們才回到氣味很重的屋內(nèi),拉下護門板后上床,沉浸在充滿臭味的氛圍中。此時與外界的接觸中斷了,這才把拉出來的五臟六腑收了進去。從外面只看見嚴實的護門板,用些鐵杠關(guān)緊,似乎只剩下夜里被棄之不顧的棚鋪,叫人猜測不到居民們?nèi)栽谟陌抵欣^續(xù)呼吸和消化。但在白天,一個女人病臥在床也照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人皆可瞧著她。昨天我們路過時就看見一個女病人,臉色非常蒼白,躺在新婚大床上,頭朝街睜著發(fā)燒的大眼睛凝視過路人。行之不遠,又見一康復(fù)中的女病人,她剛起床,還穿著長睡衣,坐在她的房門口,身后的睡床尚未整理。我猜想,分娩和亡故大概也這樣置于眾目睽睽之下吧。
三百六十行手藝也臨街面市。有一條補鞋街,所有的補鞋匠都在戶外擺攤。護門板敞開的屋子里懸掛著幾百雙鞋,他們坐在門前的工作臺旁,釘敲鞋底或錐孔拉線。細木工匠,小鐵器匠干活很好看。煤炭商也很有意思,一身墨黑,他們工作的屋子比其他屋子更黑。炭灰把店鋪周圍的街道弄得極臟。最好看的是葡萄酒店鋪。酒桶放在店外,幾只小水桶冰鎮(zhèn)著數(shù)瓶葡萄酒。借著室內(nèi)油燈,如上文所述,可隱約瞥見其他酒桶,纏著柳條的長頸大肚瓶,尤其是些豪華器皿,在法國用來盛昂貴的燒酒,例如陳年阿瑪尼亞克燒酒、卡爾瓦多斯燒酒,可是在那不勒斯卻用來裝最劣質(zhì)的葡萄酒,即維蘇威的土制紅葡萄酒,有種爛泥味;用的是綠色短頸大肚瓶或特大細頸瓶,準能盛放十升。從這些酒店散發(fā)的酒香滿街飄溢。還有許許多多紙裙紙帽商販。一些婦女在戶外用五顏六色的紙張縫制,做完便懸掛在街上,以其鮮艷的色彩輝映著陰暗的洞穴,我們猜得出里面懸掛著一大批。因為很自然,在這些街區(qū),“貨?!笔遣淮嬖诘?。
這種手藝業(yè)和私生活相摻雜的最精彩的情景,是我昨天傍晚看到的一間空寂無人的房間。一盞紅燈隱約映出一張床,房間灰板條地板臨街的地方,堆放著一大堆大得嚇人的西瓜。成堆的西瓜呈深綠色,很像一堆綠寶石,仿佛發(fā)生了一場山崩,西瓜似巖石流滾滾降臨城市,砸破屋頂,掉到居民頭上。這不,一百來個西瓜滾來雜亂地堆在寂靜無人的房間里,腦袋砸開花的主人跑到別的街區(qū)去了。有幾個鮮活的綠巨石幾乎滾到街上。
不過,這些不知羞的房間里畢竟都有點個人秘密,即信仰的秘密。所有那不勒斯人都很虔誠,況且我覺得他們虔誠得既幼稚又有趣。他們房間的盡里頭都有一幅東正教圣像,或一張?zhí)熘鹘淌ハ?,或一尊圣母馬利亞小塑像,每天在畫像或塑像下方放一盞圣油燈。圣像一律釘在盡里頭的墻上,齊人高,一般用紅燈照亮,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那是房間里唯一的燈光。其結(jié)果,室內(nèi)的昏暗不是黑里透亮的半明半暗,而是鬼火似的半紅半暗,不管怎樣,給這些敞開的大洞披上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神秘風(fēng)貌。記得第一個晚上,我們發(fā)覺其中一個半紅半黑的洞穴異乎尋常,像有巫神出沒似的,盡頭的圣像紅燈像魔鬼的大屁股,鋪著漆布的桌子上放著一個行法西斯敬禮的大布娃娃。另一家沒有圣母馬利亞塑像也沒有圣像,這次燈光是黃色的,照亮框架中一個留須男子的肖像,也許是死去的丈夫或兄弟。有時燈光照明不夠強,照不到四壁,房間便漆黑一團,尤其夜幕降臨時,但我們透過重重厚實的黑幕仍可瞥見最盡頭的圣燈及粉紅玻璃的小燈罩,這是唯一可見的,宛如海底的一朵花。今天上午我看見一個獨眼老婦,鼻子上長滿濕疹,在自己的房間里咕咕噥噥,向墻壁頻頻伸拳頭。我想她是在罵自己的圣母馬利亞呢。
善良的雅羅斯勞,這么寫信講述街上的種種風(fēng)情,是非常困難的:沿街漫步,隨時會發(fā)現(xiàn)許多新鮮事兒。例如,您剛念到的以上文字,是昨晚寫的。今天上午我們又有幾個小發(fā)現(xiàn)。比如,手套工業(yè)有許多是在這樣的街上進行的。我們看見許多婦女扎堆兒把手套翻著縫制。然后我發(fā)現(xiàn)一個鐵匠在戶外打鐵,小鐵砧黑乎乎的,積滿污垢,舊得有年頭了,固定在白里透粉紅的木板三角支架上,看上去倒蠻可愛。一般說來,他們常在大街上生火,這是我最喜歡看的一景:頓時感到熱氣騰騰,與太陽的熱氣根本不同。我們一回頭便見到靠近鐵鋪外墻安放著爐子、爐灶、氣灶或簡單的炭火鐵盆?;?、火焰、炭火在光天化日之下都有那種特別的顏色:紅里透點黃,還略帶陰郁。最后海貍指出底層的房間完全不是或極少是與街道處于同一水平的。幾乎總得上下兩個臺階才進屋。但不管怎么說,臺階設(shè)在房間里面,已經(jīng)是住房的一部分。這就凸顯出所有挖掘巖壁洞穴的特征:一律向街敞開。
固定攤位的手藝人局限于像蝸牛似的在他們的殼里進進出出,另外還有許多流動手藝人,他們沒有固定攤位,與固定攤點及軀殼完全分開。流動小販滿街遍地,與店鋪為鄰。他們往往落魄到以最簡單的形式經(jīng)營,這正是他們的吸引人之處。比如一個販檸檬水的只有一桶水,四只檸檬,兩個玻璃杯和一把榨汁器,小販坐在椅子上,打著瞌睡等顧客。給他兩個銅子,他便醒了,往玻璃杯里榨點檸檬汁,再加些水,這就齊了,檸檬水做得了。前天我們見到一種很有意思的東西,也非常簡陋,一個帶兩只耳朵的小木桶。把四五小瓶橘子汽水放進桶里,桶口上壓一整塊冰,再把瓶頸卡在冰塊和桶邊之間。一個臟兮兮的小姑娘看守著,這是小生意,一天下來也能賣十幾瓶橘子水。還有個家伙躺在一個袋子上,身旁有個平底筐,里面盛著無花果,還放著一把提秤。這就算個水果攤了。排場比較大的,也有些漂亮的水果架,把各色水果擺得很巧妙,比如把西瓜的粉紅瓤和甜瓜的黃瓜綠交替排列。我們瞧見一個別出心裁的貨攤,架車輪子染成藍色,架攤掛著美麗的圖畫,畫中一群群小人物在交談,以水果為主題,爭論不休。最講究的攤位莫過于檸檬水和冰鎮(zhèn)糖漿攤,一個個小崗?fù)に频脑O(shè)在街中央,攤亭周邊花環(huán)似的飾有漂亮的檸檬,還帶著葉子。也有糕點貨攤、干酪貨攤??偟恼f來,街道充斥著食品,人們出售核桃,煮熟的玉米,烤蠶豆、魚類、海鮮、小章魚。海貍說,羅馬是沒有肚子的城市,相反,那不勒斯到處有肚子。所有這些多而劣的食品均由老婆子們看守,她們漫不經(jīng)心地擺動蠅拂,所謂蠅拂,就是在一根竹柄上扎著細條彩紙。滿街太陽時,還可見很稠的栗紅色番茄醬,盛在大盆里,放在椅子上或地上曬干。還有蔥頭,紅棕色蔥頭或一串串草黃色蔥頭,晾得干干的,很像一串串粗繩。每隔很長一段距離,一個老人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著手搖風(fēng)琴曲柄,也見到一位老婦揮著左手,有聲有色地向一個年輕人講述一則長長的故事,一邊用右手轉(zhuǎn)動曲柄讓手搖風(fēng)琴隨著敘述的節(jié)奏時斷時續(xù)地奏出樂曲。有時候三個樂師合演,一個唱歌,另兩人用吉他伴奏。
正如滿街的小手藝擴展著背靠房屋的固定手藝攤,街道宗教也延伸和補充著個體小宗教:街角處也有圣像。經(jīng)常可以看到墻上貼著極其粗劣的畫像,一律是僵硬的圣母馬利亞,她的大眼睛斜視著,懷里抱著兒子。街角還有石膏圣母和圣人塑像,罩在玻璃罩里。在威尼斯和羅馬,我們見過幾個這樣的圣母塑像,但少得多,算是些紀念品吧,夜里大部分甚至沒有照明。在那不勒斯,每條街都有自己的圣母或圣父,日夜由成排的電燈泡照亮。這些皈依天主的塑像放在五顏六色的大玻璃櫥里,使我想起我們外省老房子的陽臺間。玻璃櫥上的玻璃小頂蓋像檐槽似的伸出來。大部分塑像都不好看,但有些似魔似幻,充滿神秘感。例如,今天上午,我們注意到壓在玻璃板下的一幅大畫,表現(xiàn)陰暗的天空,黯淡的疏星,正中一團人形煙霧,似一縷幽靈,滿身披星,神秘兮兮地升向太空。一天晚上,一座乏味的圣母塑像旁,整面墻畫滿碧青的天空,星漢燦爛,宛如陽光。人們強烈感受到,這些塑像君臨街區(qū)的氣味、污垢和多而粗劣的食物,保護著公共生活,正如昏暗房間里的塑像保護著那不勒斯的私人生活。
自然,樓上居民的生活想必有所不同,因為他們不能把扶手椅或桌子搬到大街上。我不大知道他們怎樣生活,也不大清楚他們與底層的人有何區(qū)別。不過,我們看出他們盡可能使他們的生活接近街頭生活。在那不勒斯,我們發(fā)現(xiàn)了意大利任何其他地方所沒有的東西,諸如都靈、米蘭、威尼斯、佛羅倫薩、羅馬都沒有的,那就是陽臺。從二層樓開始,每個窗戶都有自身的陽臺,凌空凸出在街上,勉強算個小包廂,柵欄鐵條染成淺綠色。這些陽臺與巴黎或魯昂的截然不同,既沒有裝飾也沒有豪華物件,只不過是透氣裝置,讓房間里的熱氣散發(fā)出去,分享一點室外生活,就像把街頭一小片生活提升到二樓或三樓。事實上,幾乎整天陽臺上都有人,二樓或三樓在上面做街頭那不勒斯人所做的事情,他們或吃或睡或茫然望街景。陽臺與街道是直接溝通的,不需要回房間下樓梯,只需把一只小籃子系根繩降到街上。街上便有人根據(jù)情況把籃掏空或裝滿,然后陽臺上的人再把籃子慢慢提上去。陽臺只不過是空中街道。
善良的雅羅斯勞,上述一切,是為解釋。我想讓您能夠想象和感受那不勒斯的一般街景,不是逸事風(fēng)貌,而是我們進入其中一個街區(qū)所獲得的全景一瞥。設(shè)想一下,藍天下地勢高的陰暗街道,狹窄,沒有人行道。房屋一律平頂,與羅馬或都靈的屋宇沒有差別,屋頂是看不見的,只看得見最高一層樓齊天花板的一條直線,平頂正好在此突然結(jié)束。在意大利到處如此。不過這里的淡綠色陽臺臨街突出在空中,一直到街道盡頭,看上去似乎鱗次櫛比。房屋一般是粉紅色,酷似糖果的玫瑰紅,但骯臟不堪,有些鱗狀剝落,有裂縫裂口,到處是裂痕。盡管如此,我們第一眼看到的顏色,總是粉紅和淺綠。此外有些房子的顏色很難確定,灰不溜秋,滿是污垢。與羅馬不同,這里的房屋色彩的深淺從來不是太陽促成的,因為街上根本沒有太陽,而是污垢使顏色變深。粉紅和淺綠的底色,加上滿街懸掛著各式各樣的東西,變得斑駁陸離。首先由于草木,陽臺上陽臺下,爬滿五葉地錦,爬山虎纏繞柵欄,形成棚架,來往上下各層。微風(fēng)乍起,藤葉就抖個不停。其次由于晾的衣服。所有的街道,所有的樓層,都有衣服晾在外面。有時兩所面對面的房子之間拉根鐵絲或一根繩子,但這不是最常見的。通常是把一根長棍固定在墻上或插入墻縫,然后在棍頂端系兩根繩子,從棍的左右沿墻分開再固定在墻上,形成一個角,衣服就晾在繩子上。走到那不勒斯街頭立刻會注意到晾的衣服。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張揚的色彩:紅、紫、金、白。各式各樣的衣服琳瑯滿目,叫人覺得走在街上仿佛罩著個多彩的天篷。下午,正是晾的衣服使日光具有特殊而復(fù)雜的色彩。但只要一抬頭,就見到藍天,以致感覺是反常的,似乎既在光天化日之下,又在天篷底下。這種印象在那不勒斯是非常特殊的,與戶內(nèi)戶外的混雜很配套。再說也是由晾的衣服來決定街的走向:即呈下垂狀,以至于那不勒斯街道看上去總是自上往下。街道極少是水平的,經(jīng)常是豎向(那不勒斯是座樓層式城市),所以感受街道從下往上升和從上往下降是很有意思的。
所謂那不勒斯一條街,就是一道陰涼的山口,充斥令人作嘔的氣味,左右兩邊陰暗的洞穴夾著一條行人摩肩接踵的山口街道,萬頭攢動,熱鬧非凡,酷似穆夫塔街[13],琳瑯滿目的商品伸出店鋪,懸掛在行人上空晃動著,上街和下街人們的活動如出一轍。時不時,一條很大的白色大床單晾在人頭上空,隨風(fēng)揚帆似的鼓起來。還有上漆的漂亮遮簾,有些人就這些遮簾還講出一連串小故事。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街條條相像卻又五花八門。一上來呈現(xiàn)全貌之后,立即分散成萬花筒般的碎景,以致同一條街去十次也認不出來。不像羅馬的街道,一條街的品位屬于整條街,足以區(qū)別所有其他的街,甚至這條街的居民和其他街的也有所不同。這里不像羅馬的街道,墻上很少開窗戶,不像羅馬那樣,窗戶的色彩、高度和走向就構(gòu)成了街道的特色。而構(gòu)成那不勒斯街道的則是:蕓蕓眾生,流動貨攤,整天懸晾的衣服,晾干后又突然消失,還有隨時移動又不見蹤影的東西,一些不穩(wěn)定的小東西,來無影去無蹤。您記得吧?我們魯昂的大車街下午和晚上完全不同,下午幾乎僻靜無人,晚上水手們則都去游蕩。您可以想象一下,這樣的事在那不勒斯街巷,大白天也頻頻發(fā)生,以至于我們散步的時候,始終弄不清眼前的是另一條街還是改了面目的同一條街。我們本想在白天各個時辰去各條街走走看看。比如,早上各種小手藝都出來了,下午熱的時辰,眾人跨坐椅子,倚椅就寢,雙臂搭在椅背上,頭埋在雙臂中;母親們無精打采地給孩子捉虱子,晚上,桌子拉到街上吃晚飯;夜里所有的肚子再次塞滿,護門板一律緊閉,只剩下一條又臟又濕的寂寥窄道,夾在兩面光禿禿的大墻之間。不同的日子,街道的意味也有所變化。比如,星期六,街道兩旁房墻之間懸掛長長的燈光帶,晚上在長長的法院街上散步真是心曠神怡,看到右邊許多黑咕隆咚的小街直瀉入海,可每隔十米,就飾有一條火花似的光帶。身穿雪白制服的水手們成群結(jié)伙,笑著唱著進入大街小巷,想找條神秘誘人的妓院街。但這是幻想,我們在那不勒斯沒有見到妓院。法西斯整頓秩序,賣淫只好偷偷摸摸。
今天星期日,下午五點,法院街比往日人少,居民似乎突然寧愿待在家里不上街,大部分人在自己昏暗的屋子里休息。我路過時看見在床上打盹的人露出穿著便鞋的腳和女人裙子的下擺,年輕人在桌上玩牌,抑或把門敞開,在屋子盡里頭隨著無線電廣播的音樂跳舞。我們終于能夠按街區(qū)來識別了,比按街道來識別容易一些。街區(qū)可分以下幾類:貧困悲慘和幾乎令人毛骨悚然的港口街區(qū),市中心商業(yè)街區(qū)和市東北稍許富裕、稍許有隱私的街區(qū)。
以上街區(qū)的街頭巷尾出口呈直角或平角,幾乎沒有廣場,這與羅馬或威尼斯有很大不同。但在那不勒斯卻有非常特別的東西,那就是死胡同。表面上看,只不過是到處可見的死路。那里也有陽臺,也有向街敞開的房間,也晾著衣服等等。但由于居民在戶外的活動較之其他街道稍稍封閉,即不是消融在下一條街的生活里,不是給人一種未完成、始終開放的印象,而是有點兒自我封閉。所有的人互相都認識,生活在一起,似乎共同擁有他們的死胡同。我相信他們有這種感覺,從他們對待外國人的傲慢樣子看得出來,他們的招呼聲是:“Chiuso.”[14]大概有鑒于此,在那不勒斯,死胡同必定是最有趣的去處,有點兒像動物群體,珊瑚群體。
之后,我們登上波西利普山,那是一座丘陵,位于那不勒斯北部。從山上看到整個海灣,風(fēng)景美極了。從高處眺望,那不勒斯呈白色,好像一座摩洛哥城市,整潔華麗至極。一旦從外部望去,這座城市居然如此潔白,如此耀眼,實在令人驚訝。每次我們來去卡普里島,或晚上出發(fā)去墨西拿,從船上看那不勒斯,映入眼簾的總是新建城市那種耀眼的白色。而一旦進城,則見一座粉紅房墻的城市,既陰暗又骯臟。那天我們從波西利普山眺望,心里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兒,卻存心讓自己受迷惑。而這種佯裝的笨鵝式的天真仍讓我們很高興。我們下山走的是一條有趣的私人小道,全部鋪砌石板;一色玫瑰紅,款步而下,十分鐘就到海邊,離城兩公里。在兩座浴場之間有家傍水凌空的咖啡館,我們在那里的露天座喝了些飲料,日落時才離開,當(dāng)然我們還去看了電影。
第二天星期一,我們一大早乘一列小火車,穿過那不勒斯整個南部,到達龐貝,前一天晚上那么燈光華麗的南部,原來只不過是一列巨大的工業(yè)建筑,盡管名稱堂皇:希臘式海灣——樂土。一小時后我們下車,走上一條僻靜的白色大路,盡頭是兩家旅館,一大一小,大的漂亮。還得走左邊一條小路,上坡一百米,才到達“龐貝考古發(fā)掘場”。我們跨過一扇自動的小門,再穿過羅馬城根大門,拒絕了要求帶路的幾個向?qū)В詈筮M入小博物館,等了幾分鐘,讓一幫旅行者看完離開。
小博物館幾乎空空如也,只有兩三具龐貝人的僵尸,因火山熔巖突然襲擊和淹埋,顯得痛苦萬狀和灰中帶綠。龐貝修道院也展出五六具僵尸。有些只是根據(jù)熔巖淹沒很久后的尸體痕跡,用模具鑄成,有些是真正的尸體,明顯可見一些白骨戳出青銅色肌膚,一塊腳骨或一截腿骨脫落出來。有的尸體用手臂掩護臉龐,有的則用雙手保護性具。幾天之后,我從維蘇威火山上眺望熔巖流經(jīng)該地區(qū)的痕跡,像一只黑手的手指蜿蜒著,便又想起那些尸具。我想,龐貝令人震驚的歷史是從維蘇威火山頂上拓展其整個走向的。海貍說過:“這座城市不得不徹底摧毀之后才得以如此完好地保留至今?!蔽覀兊扔稳藗兊穆曇粝е螅判⌒囊硪淼刈叱霾┪镳^,進入這座城市。
致西蒙娜·若利維
九月十五日
親愛的圖盧茲:
我們昨天才回來。我讀了你指定的《上尉》[15],一則為遵命,二則為消遣。讀一讀確實相當(dāng)有趣。但我顧慮重重,因為我沒有資格評斷其戲劇價值。你若給我兩個小時,我將一場一場給你講全劇,給你翻譯某些片斷??隙ㄓ袀€風(fēng)流角色可配給杜蘭,一個不同凡響的性格,一個有趣的人物,他能有所作為的。我們做夢都想在皮埃爾家款待你們倆,但我們從意大利回來已身無分文,我連皮鞋都沒有了,趿拉著白帆布鞋在雨中走。所以不得不將這次宴請推遲到十月。但假如你在家接待我(我有空,悉聽君便),我們將像吃大餐那樣樂一樂,給你講一講我們的旅行,讓你高興又不引起你忌妒。海貍現(xiàn)住巴黎六區(qū)雷恩街七十一號,給她發(fā)封短信,告訴她哪個下午或晚上你接待我們。
我們將很高興見你。
致西蒙娜·若利維
秋天
為青年人寫的一部劇作
《尤利烏斯·愷撒》是一部為青年人寫的劇作。一部老而又老的劇作,但沒有陳舊。我們覺得拉辛作品中的卿卿我我有點兒過時了。他筆下的提圖斯或貝蕾妮絲過時了,并非因為他們是羅馬人,而是因為他們是君主朝廷的人物。高乃依作品中連英雄主義都是鑄入模子的,如今模子粉碎了。但看《尤利烏斯·愷撒》演出的人驚異地耳聞目睹與自己相似的人,這既是最糟的時代錯亂,又是最乖巧最出色的“地方色彩”。我們從六年級到修辭班[16],恨透了羅馬人:我們覺得他們不可能像我們這樣講話,這樣在酒吧點酒,這樣對他們鐘情的女人說話,因為他們的句法太刁鉆了。毫無疑問都是那些黃綠相間封面(原文如此)的教材,書中維吉爾的作品、賀拉斯的作品都是有詮釋的,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在龐貝停留的游人對古典作品的憎恨不禁油然而生?;蚋‘?dāng)?shù)卣f,游人在這座羅馬人曾來過的城市所想象的羅馬人,已不再是古典作品中的羅馬人,而是蕓蕓眾生了。這兒,富商們準備精美的晚餐,那兒,家庭主婦們選購魚或肉,醉醺醺的水手們嬉笑打鬧。這種新鮮強烈的生活在莎士比亞的《尤利烏斯·愷撒》[17]中卻再現(xiàn)了。不久以前,人們還以為應(yīng)該用大排場的背景來加重劇本的分量。花大量費用把宮殿和廣場搞得豪華鋪張,弄得劇本華而不實,失去了親切的、日常的品味,這是不對的。人們竭力在《尤利烏斯·愷撒》中保持原汁原味,這是一部辛辣尖銳、驚心動魄的正劇,攪亂了古羅馬人的日常生活。杜蘭終于難能可貴地展現(xiàn)了日常的古羅馬:街道與龐貝的相像,元老院百無聊賴,打著瞌睡,既誘人又粗俗的室內(nèi)布置作為情節(jié)的背景,以至于充滿威嚴的粗暴言行只會更具有震撼力。
就這樣,莎士比亞絕妙地運用了充滿巧計的樸實,使我們產(chǎn)生真情實感。我不認為愷撒、卡西烏斯、卡斯卡[18]能使我們想起自己的政治關(guān)注而不錯位。況且,這是應(yīng)當(dāng)慶賀的。氣數(shù)將盡的古羅馬共和國,其糾紛、其亂黨,給我們的思考提供了永恒的政治素材。這些人物使我們感動,盡管他們的理性與我們的不同,但他們的憤怒、猶豫,他們未實現(xiàn)的抱負,他們突然的驚跳,我們是看得懂的。
青年人尤其心領(lǐng)神會,盡管劇中大部分人物已是成熟的中年:如果說青年是勇敢的年齡、犯錯誤的年齡,難道能有比布魯圖斯[19]的錯誤更勇敢、更不可挽救的嗎?如果說這是重友情的年齡,難道還有比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的友情更悲情更壯美的嗎?如果說這是對偉人尊敬,那種純潔而苛求的尊敬,那么有比布魯圖斯對愷撒的尊敬更壯麗更偏執(zhí)的嗎?布魯圖斯刺死自己的偶像愷撒,為的是阻止他頹敗。如果說這是雄心勃勃的年齡,那么有什么比感受愷撒無限的、強悍的榮耀,比眼見年輕的安東尼和屋大維發(fā)跡,比看到布魯圖斯一敗涂地[20]更激動人心的呢?不過克洛岱爾說過,青年首先是英雄氣概的年齡。我認為正因為這個道理,三個月來,如此多的青年人前往玉夫座劇院,這說明《尤利烏斯·愷撒》是一部為英雄而作的劇本。
沈志明 譯
[1] 奧爾嘉·科薩凱維契(1915—1983),法國女演員
[2] 古羅馬時代由克勞迪多斯監(jiān)造的著名大道,由羅馬通往臨亞得里亞海的港口城市布林迪西。
[3] 我妹妹?!?/p>
[4] 狒狒,哺乳動物,身體形狀像猴,頭部形狀像狗,毛灰褐色,四肢粗,尾細、群居、雜食。多在非洲。
[5] 典出法國作家夏爾·貝洛(1628—1703)的童話《睡美人》,后來由俄國作曲家柴可夫斯基改編成三幕芭蕾舞劇《睡美人》。
[6] 法國魯昂市的一條街名。
[7] 舊時巴黎乞丐聚居區(qū),乞丐們裝扮各種殘疾外出乞討,回來即恢復(fù)正常,仿佛得“圣跡”而痊愈,故得此名。
[8] 現(xiàn)名埃塞俄比亞。
[9] 佐羅,薩特在大學(xué)城的伙伴,文學(xué)老師,我在《歲月不饒人》中借用馬可的名字詳細介紹過他。薩特在《自由之路》中刻畫丹尼爾某些特征時受到佐羅的啟發(fā)?!?/p>
[10] 達格雷(1787—1851),法國畫家,照相術(shù)的發(fā)明人。
[11] 俗稱馬賽克。
[12] 龐貝,意大利古城,位于維蘇威火山東南麓,距那不勒斯二十三公里。
[13] 巴黎第五區(qū)一條窄長的鬧市街。小商店的貨架伸出鋪面,街上常有集市攤位。
[14] 意大利語:此路不通!
[15] 指德語劇本《柯普尼克上尉》,西蒙娜·若利維想請薩特改編?!?/p>
[16] 六年級相當(dāng)于中國初中一年級。所謂修辭班是舊時法國中學(xué)最高班。
[17] 參見《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
[18] 卡西烏斯和卡斯卡是古羅馬將軍,與愷撒為敵,內(nèi)戰(zhàn)時期追隨龐培反愷撒,敗后歸順愷撒,后又反目成仇,最終失敗??ㄎ鳛跛贡挥鳛殛庪U的野心家。
[19] 布魯圖斯(約公元前85—前42),內(nèi)戰(zhàn)期間追隨龐培,公元前四十四年為恢復(fù)共和政體,伙同卡西烏斯等刺殺愷撒后逃亡,后戰(zhàn)敗自殺。
[20] 布魯圖斯逃亡希臘后,在腓利比戰(zhàn)役(公元前42年)與安東尼和屋大維交戰(zhàn),全軍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