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沮喪極了，這是大家都沒有想到的，埃萊娜不辭而別，離開了斯泰納，搶走了我的勝利果實，破壞了我的故事情節(jié)。本來，這會是一個很好的故事。任務(wù)完成后，得由我去解救她。她有什么權(quán)利搶走我的好事？她搶占了我的位置，這使我惱火極了。我氣了一夜，一有動靜就驚跳起來，隨時等待老板敲門。我絲毫不幻想得到他的寬容：他會就這種背叛的行為對我進行報復(fù)，痛打我一頓，或許更糟。我眼里涌出了淚水，腦袋里充滿了可怕的念頭。
早晨7點30分左右，電話鈴響了：埃萊娜被找回來了。她正在離“晾草架”5公里的野外逃跑呢！他們把她關(guān)在地窯中的一個監(jiān)牢里，等我回去處理。再也收不到錄音帶了。我躺下來睡覺，希望他們沒有虐待她。
這時，我們漂亮的汽車出了點小麻煩，壞了，回汝拉山不得不推遲幾個星期。這是雷蒙第一次獨自留在巴黎，不受斯泰納或弗朗切西卡的監(jiān)督。這個侏儒負責監(jiān)視我，可沒有任何人監(jiān)視他。他嘗到了自由的甜頭，過去的習慣全都恢復(fù)了。女人們經(jīng)過冬天這個漫長的煉獄之后，終于又露面了，展示出遮掩已久的珍貴的東西，又開始大大地炫耀其愛情和隨意、豐滿的肉體，但與雷蒙無緣。那些身材高挑的時髦女郎和身體豐滿的純情少女經(jīng)過他面前時似乎在說：這一切都與你無關(guān)。他在公共場合使人不快，老露出乞求的目光。他很弱小，派他獨自上前線是斯泰納的錯誤。當我輕而易舉地抑制住自己的欲望時，他卻深受性欲的折磨，很難控制欲火中燒的身軀。早晨我就能發(fā)現(xiàn)這一點：他穿著睡衣伺候我吃早飯時，那玩藝兒翹得高高的。我要求他至少穿上一條長褲。不久以后，我又發(fā)現(xiàn)了更糟的事情：有天晚上，我失眠了，便到廚房里去找牛奶喝，雷蒙曾對我吹牛說這辦法治失眠很靈。當我經(jīng)過他的房間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里面亮著燈，門半開半關(guān)。我聽見有人在奇怪地嘀咕著。我悄悄地探頭進去看：雷蒙長褲滑到腿肚子上，戴著白手套，正忙著翻閱堆放在面前的十來本色情雜志。他頭發(fā)蓬亂，滿臉通紅，詛咒著雜志上那些暴露無遺的尤物。他看見我時，驚叫了一聲，急忙提起長褲。
我慌慌張張地逃了。第二天，他滿臉慚愧地來向我道歉，求我千萬不要告訴老板。他曾經(jīng)“墮落”，以后再也不會了。我本來應(yīng)該乘這個機會博得他的好感，讓他反過來對付斯泰納和弗朗切西卡，最后達到自我解放的目的，這個機會真是太好了，但我白白地錯過了。我對他說，要我沉默可以，但有一個條件。我讓這個侏儒把藏在壁櫥里的色情雜志統(tǒng)統(tǒng)拿來。我把壁爐燒得旺旺的，強迫他燒掉這堆骯臟的東西，片紙不剩。雷蒙心痛極了，但我的態(tài)度很堅決：我不允許這屋子成為俄南①的共和國。
?、俣砟希骸妒ソ?jīng)》中的人物，猶大的次子f，其兄死后，被迫娶嫂為妻。此處引申為色情、亂倫的場所。
然而，雷蒙的毛病遠遠沒有改掉。他變得像條瘋狗，只有斯泰納每天一次打電話來時他才能短時間恢復(fù)理智。在大街上，這個微縮的巨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任何一個年輕的女子，任何一雙黑色的眼睛都會使他出軌。那些動人的姑娘可愛地展示著自己，衣服里面的寶貝讓人想入非非。雷蒙被陶醉了。必須像陪溫②那樣警覺才能讓他不出亂子。
②陪媼：舊時雇來監(jiān)督少女、少婦的年長婦人。
他對我說：“有的女人太漂亮了，我不敢看，怕得心臟病死掉。對我來說，每一個女人都有理由死掉。她們太完美了，而我則糟糕透頂?！?br/>
于是，大禍慢慢地降臨了。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一天晚上，雷蒙要我跟他一起出去：他感到孤獨。我同意了。我們首先去看電影，然后在半夜時分吃飯，之后想去俱樂部轉(zhuǎn)轉(zhuǎn)。我曾遠遠地看過那種地方，相信自己不會進去。所有的俱樂部都大同小異，一大幫年輕的傻瓜在嘈雜與空虛中如瘋似狂。我覺得我在那種場所會感到痛苦的。但我的痛苦跟雷蒙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么。他那么矮小，還沒有姑娘們的胸脯或肚臍眼高，常常挨戒指或紐扣的扎。面對面站在這些神秘的裸體女郎跟前，他被嚇壞了。那些又粗又高的大腿，那些虎視眈眈的袒露的胸脯像迷宮一樣把他轉(zhuǎn)暈了，他大喊救命，這個對女人一無所知的家伙凝視著她們，試圖了解她們，那種貪婪和渴望是那些善于勾引女人的花花公子們所不曾有的。一切都使雷蒙感到痛苦：嘴中的香氣、肚臍眼的香味、略為尖利的笑聲、滾圓的肩膀和隆起的肚子。當我看見他消失在人群中，舉起的手臂就像是潛艇的潛望鏡，努力在那些半裸的狂人當中擠出一條路時，我不由得感到心酸。
這天晚上，凌晨4點左右，當我抱怨累壞了的時候，他請我到皮加勒①附近的一家迪斯科舞廳最后再喝一杯。在布朗什街，一個陰險的無賴拿著小刀，想偷我們的錢包。雷蒙一頭頂在他的肚子上，撞得他四腳朝天。這種體育鍛煉使雷蒙心里愉快了一點。那家夜總會在一棟大樓的樓上，就像是一個獨眼巨人。一些女人身上綁著細繩，在吊在天花上的吊臺上跳舞。幾個寬肩膀的人隨著走鋼絲的雜技演員優(yōu)美的動作抖動著身體。幾個開始衰老的胖女人手腳亂動。在這個陰暗的洞穴里，現(xiàn)在是削價處理滯銷品的時候了，孤獨的男女只能互相湊合。在那兒，總有個不思茶飯的假人，皮膚蒼白，瞳孔放大，嘴唇厚得出奇，好像是用手縫在一個死了的腦袋上似的。幾個不知廉恥的女人，屁股肥大，衣著性感，那身破衣可能很值錢。她們一無所獲，正打算離開，大聲說這地方真是混賬。雷蒙驚慌失措地坐在一張扶手已磨平的破沙發(fā)上：在他身邊，兩個身體健壯的女人穿著皮泳衣，正抱在一起接吻。她們?nèi)烁唏R大，使雷蒙顯得比平常更小。但是，特別的東西總是格外引人注目。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那天晚上，如果說雷蒙讓大多數(shù)人掃興，他至少引起了一個女人的興趣。
?、倨ぜ永眨喊屠璧囊粋€紅燈區(qū)。
我注意到了：那是一個誤入歧途的女孩，她太自信了，獨自一人在舞池中跳舞，而她周圍的人都是成雙成對的。她極放肆地扭著身子，兩只手像蛇一樣沿著身體往上爬。燈光打在她臉上，勾出輪廓。她身體滾圓，肩寬背厚，衣著緊身，腰身和大腿十分突出使人想入非非，吸引了眾多的目光。她跳著舞，踩著銅管二重奏的節(jié)奏。突然，事先沒有任何跡象，她沖到雷蒙跟前，請他跳舞。雷蒙像觸了電一樣驚跳起來，試圖逃跑。但她不由分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掙扎著，慢慢地冷靜下來，屈服了。于是，我的這個侏儒豁出去了。圍著這個美人扭了起來，就像星星圍繞著太陽。面對這兩個奇特的舞伴，夜總會里人都驚呆了，除了木頭人。在那漫長的幾分鐘里，雷蒙痛苦地扭著，他的舞伴討好地望著他。他都想不起來剛才發(fā)生什么事了。
早上6點左右，夜總會要關(guān)門了，音響里連續(xù)放著慢步舞曲，巴里·懷特開始用陰沉的聲音吼起那首“只想跟你走”。那個女孩把雷蒙拉到胸前，讓他靠在她比他的頭還大的“地球儀”之間。她似乎是在跟一個長毛絨做的玩具熊在跳舞。不一會，她放開了雷蒙，但仍抓著他的手，就像一個大姐。就這樣，他們一見鐘情了。
這首田園詩持續(xù)了一個星期。在這一個星期里，雷蒙完全不管我了。他那個叫做馬莉娜的女伴找到機會滿足自己的奇思怪想了：跟一個侏儒睡覺，跟一個象征著生殖力的男人睡覺。她得到了一個吉祥物，發(fā)誓說，她從來沒有過像他這樣的情人。在這一點上，她不撒謊。他得出結(jié)論說她喜歡他。在這一點上，他弄錯了。
他太天真了，結(jié)果上了當，受了騙。就像那些賭博贏了但失去了理智的可憐蟲，這個矮小的普里阿波①跟馬莉娜接觸后，才華盡失。女人對他來說已遙不可及，他早就戒腥了。他結(jié)識過女人，但一點都提不起勁來。但這個女人，在夜總會里選中了他，并幾乎要綁架他，這使他十分吃驚。他一頭扎進深淵，投身于熱情的女性。從放棄到享受，這一過程使他陶醉了。終于，他在老板擅長的這一領(lǐng)域跟老板競爭了。他屈服于這種肉體的狂歡，就像在礦井中度過漫長歲月之后重見光明一樣。他失去了理智，上氣不接下氣?；丶抑粸榱烁?、洗澡、買東西、隨便做頓飯、打電話向斯泰納撒謊。他求我?guī)退虬?、梳頭，梳理他像刺猬毛一樣硬的頭發(fā)。出門前，他讓我聞他嘴中有沒有怪味，并花巨款買禮物。他有時也向我透露秘密，不過次數(shù)很少。那時，他便像童男一樣貪婪，一一向我介紹情婦的可愛之處及其小小的怪癖，一臉淫相，我不禁想起青蛙鳴叫時鼓起身體的樣子。
?、倨绽锇⒉ǎ汗畔ＥD司園藝和生育的神。
馬莉娜猜到雷蒙生來就是服侍人的料，于是在允許雷蒙碰她之前，讓他承擔所有的家務(wù)，包括做飯。我想像著這個侏儒像侍女一樣，穿著短襪短褲，腰里圍著圍裙，吸塵、擦浴缸，忙個不停，一心想得到回報。但第七天晚上，那個美人趕他走了。她的任性已得到滿足，她拋棄了他，請他不要再回去見她。他失落極了，就像被上帝造訪卻又被拋棄的人一樣。
這場拋棄使他更丑了，扭曲了他的臉。他不愿相信這是真的。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了，他接受不了。勝利和毀滅只有一步之遙！他幾次試圖重新奪回他的愛情，但馬莉娜粗暴地趕走了他。他消沉了，吃不香睡不著，開始胡思亂想，胡言亂語。他圍著電話機打轉(zhuǎn)，心想馬莉娜肯定會向他道歉，會再次擁抱他。他頭發(fā)蓬亂，臉也不刮，拼命喝酒，身上發(fā)出麝香香水的味道，他的精神崩潰了?，F(xiàn)在，他害怕受到老板們的懲罰。他要我發(fā)誓守口如瓶。我完全把他掌握在自己手掌心了。我本來可以馬上跟他商量我的自由，但我再次錯過這個意外的好機會。他的哀訴讓我感到很傷心。他什么事都不干了，即使還有力氣做飯，他也是浪費糧食和調(diào)料。我忍受不了啦，悄悄地打電話給杰洛姆·斯泰納，對他說，他的仆人迷途了。主人大吃一驚。他感謝我的這種忠誠。
反擊馬上開始了。當天凌晨一點，弗朗切西卡離開了汝拉山，她從貝藏松風馳電掣地往巴黎趕，命都不要了。她進屋時，雷蒙正穿著三角褲，醉醺醺地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弗朗切西卡的突然出現(xiàn)把雷蒙嚇呆了：他犯了法，長官來懲罰他了。弗朗切西卡徑直走向這個叛徒，抬手就給了他一個巴掌，然后揪住他的頭發(fā)，把他帶到房間里，關(guān)上門。我整夜都聽見他們壓低聲音又哭又叫，我?guī)缀跻灰箾]合眼。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看見弗朗切西卡坐在椅子上，面前有一個滿是煙頭的煙灰缸，還有半瓶杜松子酒。她穿著一件舊風雪大衣，滿臉皺紋，面色蠟黃，幾乎是象牙色的，渾身發(fā)抖。打得太多了，吼得太多了，她已經(jīng)把雷蒙關(guān)在一個房間里。
弗朗切西卡一臉瞧悴，向我轉(zhuǎn)過身來，示意我坐到她身邊去。
“邦雅曼，在處理雷蒙這件事上，您做得對，我很感謝您。您能通知我們，真是太好了?！?br/>
跟我說話，消除她對我的那種深深的蔑視，她用得著心慌意亂嗎？她面目可憎，但內(nèi)心慌張，這個飽經(jīng)滄桑的女人正在求救呢！每過兩分鐘，她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粉盒，輕輕地往臉上撲粉，包括又肥又厚的脖子，整個腦袋好像都籠罩在粉塵中?；瘖y粉使她皮膚上的顆粒更加顯眼，并且“嘩嘩”地落在她身上。
“他的動搖是不可饒恕的。但有件事您必須知道?！?br/>
她合上沉重的眼皮，就像拉上了窗簾。她顫抖著嘴唇，嘴張得很大，好像想罵娘，嘮嘮叨叨地罵上一輩子。
“頂不住的并不是他一個人。杰洛姆也許跟您說過，我年輕時有兩大愛好：享樂和思考。當我不愿意讓小伙子或姑娘們冷冷地撫摸時，我便讀我的哲學著作。我喜歡書中遇到的困難，甚至喜歡書中難懂的地方。書抵制著肉欲，對我來說，那是些火熱的寶盒，是定時炸彈。它們似乎睡在書架的塵埃當中，但它們的思想進入人的頭腦，總有一天會公開爆炸。當我感到壓抑時，我便回去讀這些書。如果停止閱讀，那也只是為了去享受肉體的快樂?！?br/>
“19歲時，我夢想成為一個愛情天使。我的身體應(yīng)該屬于想要它的任何人：這是我欠他們的債。有的人想作選擇，喜歡這個，拒絕那個，我覺得這很可惡。在愛神的盛宴上，甚至連被放逐的人都是賓客。當時，我想沉浸在肉體享受的狂歡中。然而，性行為簡單得很快就讓我厭煩了。更糟的是，我還發(fā)現(xiàn)它單調(diào)，而且很做作。那種快樂不管有多大，永遠都不能讓人滿足。這時，我發(fā)現(xiàn)，肉體是有限的。相反，思想是無限的。迷戀于前者，就是墨守成規(guī)；鐘情于后者，就是打破陋習，超越渺小的人生。出于習慣，我繼續(xù)過那種荒淫的生活，我的肉體仍然很容易激動，但我的心已經(jīng)不再激動了。為了保持自由，我已經(jīng)拒絕了壓在女人身上的兩種命運：家庭和生育?，F(xiàn)在，我又排斥了第三種：性。慢慢地，我退出了愛情世界，在它離開我之前離開了它。我離開了誘惑和欺騙的競技場，離開了這整個熱情而瘋狂的舞臺。當我漂亮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漂亮；當我知道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漂亮了。如果我能改頭換面的話，時間很快就會恢復(fù)它的威力。我看見一些年輕的女孩，她們惟一的榮耀，便是比我晚生了20年?？伤齻兙鼓軍Z走向我求愛的人，廢黜我，取代我。我很快就會失去光彩，從高貴的圣人變成低賤的凡人。年輕是一種短暫的優(yōu)勢，但人們將渴望它一生?！?br/>
“就在那個時候，我遇到了斯泰納：他以為我很邪惡，其實我不過是心不在焉罷了。他恨那些太讓他喜歡的女人，想懲罰她們，幻想把愛情變成復(fù)仇，變成侮辱她們的計謀。我覺得這樣做太小氣了。然而，我利用他的痛苦，說服他跟隨我。我們合作了，決心要圣潔自己，發(fā)誓放棄肉體和感官的快樂。當時，我是中學畢業(yè)班的哲學教帥。我請了無薪長假。我們搬到了‘晾草架’，堅信能找到醫(yī)治我們同代人痛苦的藥。我們將不讓他們可憐的眼睛看到虛幻而短暫的美。合作了半年以后，我身上被克制的性欲又蠢蠢欲動了?？鞓芬苍S是愚蠢的，但它至少是不可否認的。我沒有退讓。我之所以能堅持下去，還得感激我的兩個立場堅定的同伴。他們也從我身上得到了堅持下去的勇氣。當我迫切需要肉體接觸時，我便求助于酒和煙，讓它們幫助我完成僅靠思想完不成的任務(wù)。我開始大吃大喝，身體發(fā)胖了，可我不管。我又為誰而注意自己的體形呢？為斯泰納還是他那個傻傻的雷蒙？我在夢中滿足了自己在現(xiàn)實中拒絕的欲望。找有足夠的毅力信守諾言?！?br/>
“后來，埃萊娜出現(xiàn)了。您去巴黎后，我只擔心一件事。我不讓斯泰納接近她，我了解他的弱點：這是一個軟弱的歸依者，從來就不曾放棄對年輕女人的寬容。這種寬容是有罪的。應(yīng)該說，埃萊娜臉色蒼白，瘦骨嶙峋，非常難看。她曾絕食，拿自己的生命當武器要挾我們。她撕破自己的臉，整片整片地拔掉自己的頭發(fā)，故意抽搐自己的臉部，半張臉都歪了，她想丑化自己，以向我們證明我們扣留她是做錯了。我沒上她的當：她朝我眼睛底下打了一拳，我可沒忘。她罵我們，侮辱我們，那種罵法讓我大吃一驚。最后，她軟了下來，重新開始吃東西了，您每周一次的錄音，她每天都要聽上一二十遍，她相信了您的計劃。她要了一些消遣的東西，一些書，一些雜志，一臺電視機，一架收音機。我還借她兩三本哲學著作，如柏拉圖的《盛宴》、黑格爾的《歷史學原理》、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淪》。我們一起對這些書進行討論：她的聰明、她思想的活躍使我震驚。她迷上了小說，尤其是偵探小說，我甚至到多爾①去給她買書?！?br/>
①多爾：法國地名。
“于是，我們的關(guān)系開始了一個新階段，我們和平共處，互相哄騙。埃萊娜對待我們倆的方式可不一樣：她接待杰洛姆時衣服穿得很少，請他坐在床上，稱贊他的體形，讓他談?wù)撟约骸ξ夷?，她就跟我進行理論上的辯論，其觀點往往使我吃驚。她重新開始化妝，每天換幾次衣服，指甲也用粉紅和珠黃的指甲油涂得亮光光的。她又是撒嬌，又是發(fā)嗲。邦雅曼，您的女朋友像一個小巧精致的藝術(shù)品，但這種精美是騙人的。她可能早上很可愛，下午就變成了兇神惡煞。她的情緒波動很大，把我都快弄瘋了。她謾罵我說：
‘打扮打扮，別大吃大喝，您看起來像頭胖母豬?！?br/>
“使我大為驚訝的是，我覺服從了她的命令，開始控制飲食，重新打扮，常常整個下午在城里尋找新衣服。她做評判，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她心情好的時候，我甚至可以給她梳頭，把指頭伸進她的環(huán)形鬈發(fā)中。我經(jīng)不起誘惑了，那種誘惑我感到每天都在增加?！?br/>
“有一天晚上，我夢見了她，一個非常清晰的夢。我慌了。我曾想保護她，堅持不住的是我。埃萊娜看穿了我的心事，悄悄地搞起了破壞。她一下子贊同，一下子攻擊，不斷地動搖我們這個行動的理論依據(jù)。她老是指責我們把人的相貌奉若神明，我們越是打擊，便越使它顯得神圣。她說我們分不清魅力、誘惑性感的區(qū)別，而這些東西比單純的漂亮更刺激。她把我們的出征當做是可笑的舉動。‘美是相對長相一般而言的，’她說，‘美人一被除掉，長相平常的人就成了美人了，那我們又得除掉她們?！貜?fù)說，‘弗朗切西卡，美沒有任何好處。它只不過是隨便給某一種長相的人的一種形容。如果在誰也看不見美的地方，在奇異的、非正常的、甚至是普通的人身上尋找美，所得到的會更加豐富。不完美比缺乏活力的標致和端莊要有吸引力得多。一副動人的面孔，是把缺陷和諧地安排在一個整體中！’”
“這個可愛的女人把美貌說得一錢不值，而她自己的長相最能說明問題。隨后，她收起笑容，惡毒地說：
‘承認自己的年齡吧，把位子讓給更年輕的人。在平靜中結(jié)束您的生命，而不要再狂怒地痛恨什么?！?br/>
“她不斷地提到您，回憶起你們醉人的擁抱和兩人單獨在一起的甜蜜時光，都讓我護嫉得快生病了。她動不動就攻擊我，把我逼火了。她說我身上味道難聞，口中有臭味，不知道自己衣著難看，弄得我感到矮人三分。她把我叫做‘沙皮狗’，因為我眼皮很厚；她把我叫做豬，因為我又笨又重，還長著酒糟鼻。當她發(fā)火的時候，她便以‘你’稱我，對我說：
‘你臭得像牛肝，我討厭你！’”
“天哪，邦雅曼，我井不希望您有一天與她為敵。她喋喋不休，我應(yīng)該封住她的嘴巴，把她像害獸一樣拴起來。不管我怎么努力，我總是達不到她的要求。我沒辦法了，轉(zhuǎn)身離開，但她卻淚流滿面地哭了起來。于是我又回去道歉。
“‘弗朗切西卡，您知道，我很愛您。’”她說。
“我忘了她的好話和壞話，只聽見她的叫聲。她弄得我頭暈?zāi)X脹。杰洛姆和我經(jīng)過商量，決定把飯給她端到房間里去，下午就陪伴在她的床頭。她對我丈夫說我的壞話，又在我面前詆毀我丈夫。我又放松了對她的警惕，不再去搜查她的東西。我克制住自己，不撲到她身上去，不去吻她。如果她想這樣，我會扭頭就走，重新冷落她。
“后來，我們來到了巴黎，對候選人進行選擇。我們決心讓自己平靜下來，在您面前表現(xiàn)出一副和藹的樣子。雷蒙已經(jīng)接換了我們。埃萊娜準備了一些工具，準備逃跑。我們回去的那個晚上，她顯得特別可愛，我們倆都喝了很多。是故意忘的還是真的忘了？我不知道。半夜里，我離開她的房間時，門沒有關(guān)好，鎖只扣了一半。打開鎖對她來說是小菜一碟。凌晨3點，我終于起了疑心，上樓去看她。有個人躺在床上。我突然產(chǎn)生了沖動，心想反正斯泰納已經(jīng)睡了，于是我脫掉衣服，鉆進她的被窩。但我擁抱的不是埃萊娜溫暖而柔軟的身體，而是一個長枕頭！鳥兒飛了！她的逃跑和背叛把我弄瘋了。我們在別人發(fā)現(xiàn)她之前把她找到，這是一個奇跡。那天晚上，天下大雨，她在泥濘的道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前行，腳踝也扭傷了。她在汝拉山的這片巨大的森林中瞎走了很長時間，冷得直發(fā)抖。她沒什么方向感，你們2月份逃跑時就表現(xiàn)出來了。我痛打了她一頓，她以后永遠不會忘記的。她的背叛刺傷了我們的心，況且她說變就變，溫柔可愛的樣子轉(zhuǎn)眼消失，罵起我們來，什么臟話部有。我們給她挪了地方，把她捆在地窯中的一張行軍床上。她整天都在喊叫您的名字。我們將一直這樣捆著她，直到您回去。邦雅曼，我希望您不會因此而生氣，因為她罪有應(yīng)得。和美較量是很不愉快的：必須擊垮它，否則它會壓扁您。”
弗朗切西卡有一會兒一動不動，那胖胖的身軀好像麻木了一般。我還以為她昏睡過去了呢！多年積累的仇恨使她沉重不堪。她徹底失敗了，下巴塌了下來，好像從脖子底下伸出來支撐下巴的皺紋斷了。埃萊娜扭轉(zhuǎn)了局勢，讓這些瘋子跪倒在地，我高興極了。弗朗切西卡重新抬起頭，紅紅的大手在口袋里摸索著，遞給我一本相冊。那是她年輕時的照片，印在高級相紙上。我?guī)缀醵颊J不出她來。她不安地望著我，眨著眼睛，她的眼白就像是凝固的明膠，臟臟的。她等待著我的安慰。
“那時我挺不錯的，是嗎？”
這個問題弄得我很傷心：在這個小團體里，只有一個人為她的外貌感到難受，那就是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像今天這樣消沉、壓抑了。弗朗切西卡想起了自己以前誘人的樣子，想讓人勾起她的往事。這個木乃伊，有那么多男女上過她的床，又一一被她傷害、欺騙和嘲笑。如今，她成了一個被廢黜的王后，一個被卸掉引信的炸彈。一個強大的主人征服了她，把這個神奇而多情的女人變成了一個害人的悍婦。她是靠對活人發(fā)動戰(zhàn)爭、靠厭惡他們才活下去的。她從我手里收回照片，慢慢地站了起來，最后掃了我一眼。
“你知道，邦雅曼，最近情況有些復(fù)雜。有場綁架沒能如期進行。有幾天，我甚至希望警察把我們抓了。我不會害怕公開審訊。那樣的話，我就可以把自己的觀點都講出來，贏得千百人的支持?！?br/>
不久，她回汝拉山去了，讓丈夫來接替她。斯泰納起初對雷蒙顯得十分寬容，就像父親對待犯了錯的兒子一樣。他把雷蒙叫做“柴棍”、“長竿”，提著他的耳朵，要他把事情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講出來。細節(jié)太殘酷了，嚇得我汗毛直豎。斯泰納責備雷蒙享受了已經(jīng)遠離的快樂。那個侏儒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兩只耳朵就像兩個電阻，已經(jīng)燒得發(fā)白。我們?nèi)齻€人在廚房里吃完晚飯后，氣氛緊張起來。斯泰納收起掛在臉上的笑容，語氣一變，臉漲得通紅，一場狂怒眼看就要發(fā)作。突然，斯泰納猛地一拍桌子，抓住雷蒙的衣領(lǐng)，摑了他兩個耳光。雷蒙一動不動，血從他的鼻子里流出來。這種消極抵抗使斯泰納火上澆油，他把雷蒙從椅子上拉起來，捏他的生殖器，然后又把他從地上提起來，一頭撞過去。要是我，早就被撞死了。
“你不感到恥辱嗎，混蛋？對我干這種事？你知道你把弗朗切西卡氣成了什么樣子？”
他松開手，讓雷蒙跌倒在地，然后又啐他，用笨重的靴子踢他的腰。雷蒙開始叫喊了，把吃下去的東西都吐到地板上，這使斯泰納更火了。他解開皮帶，對著雷蒙揚起來。這可不行，我趕緊上去勸：
“住手，杰洛姆！您會把他打死的！”
我的勸阻讓斯泰納呆住了，他沒想到我會干預(yù)。因為對他來說，我只不過是一件會動的家具。他轉(zhuǎn)過身，一把抓住我：
“你想干什么？?。∮憛?！閹了你！你是不是不同意我這樣做？你有什么權(quán)力叫我的名字？”
“我求您了。夠了！”
斯泰納仍然罵個不停，臟話連篇，但舉起的手臂已經(jīng)放下來了。他搖搖晃晃，就像一個當胸挨了一拳的巨人。他扔掉皮帶，回到房間里，“乒”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我把雷蒙扶起來，又用一塊濕布替他擦臉，但他卻一把推開我：
“讓我安靜點！老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br/>
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主仆二人都在客廳里。斯泰納坐在一張扶手椅上，面對臨街的窗戶，正撫摸著雷蒙的頭。雷蒙跪在他腳邊，穿著短褲和白毛衣，左眼下面有一塊很大的黑印，鼻孔里塞著棉花。斯泰納嘴唇上起了熱泡，布滿皺紋的臉汗水淋漓，亮晶晶的。他的皺紋比他衣服上的皺褶還要粗。我敢發(fā)誓，他一定哭過了。他們兩人的身上都有一種不祥的氣息。斯泰納用手指著城里，手上布滿了人們所謂的老年斑。他向我指著樓下馬路上的那些閑逛者，他們互相打著招呼，說著笑，曬著太陽。附近一座屋子里傳來一首舊爵士樂，與商人的叫賣聲和汽車的喇叭聲混雜在一起。這些嘈雜聲聽起來就像是一支歡快而雜亂的音樂。
“看，邦雅曼。她們無處不在，就像老鼠一樣從地里鉆出來。這是一股洪水。我想消滅這些年輕的女人，就像擦掉幾根線條。就是她們，遮蓋了我，淹沒了我。”
在這嘈雜聲中，突然傳來一個小女孩的笑聲，非常尖利，撞在玻璃窗上又反彈回來，變成一個清新的音符，與這陰郁的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主仆二人縮在一起，好像剛剛挨了一場彈雨似的。馬路就是展示他們失敗的舞臺。他們失去了傲氣，嘲笑自己的努力競得到今天這樣的下場：幾個背叛者正走向滅亡。這個三人聯(lián)盟，一個是被激怒的誘惑者，一個是白癡，一個是輕佻而惡毒的老女人。誘惑者受白癡崇拜，卻聽老女人的指揮。這個魅力無比的男人被擊倒了。
我很傷心，下樓到藥店里去買藥。他們毫不猶豫地讓我出去了，這在一星期前還是難以想像的。露天店鋪里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我去了一家肉店，一個報亭。我只需走進電話亭，撥個17，報警臺，一切都將結(jié)束。我躑躅了幾分鐘，被行人擠來擠去，在一家酒吧間買了一瓶礦泉水。這種全新的自由竟使我感到心情沉重，于是，我又回了家。雷蒙和斯泰納仍坐在窗邊，保持著原先的姿勢。陽光照在他們的大腿上。斯泰納的臉上出現(xiàn)了與埃萊娜一樣的抽搐。
10天以后，雷蒙和我離開了巴黎，前往汝拉山。稍后，斯泰納也回來了。
早晨7點30分左右，電話鈴響了：埃萊娜被找回來了。她正在離“晾草架”5公里的野外逃跑呢！他們把她關(guān)在地窯中的一個監(jiān)牢里，等我回去處理。再也收不到錄音帶了。我躺下來睡覺，希望他們沒有虐待她。
這時，我們漂亮的汽車出了點小麻煩，壞了，回汝拉山不得不推遲幾個星期。這是雷蒙第一次獨自留在巴黎，不受斯泰納或弗朗切西卡的監(jiān)督。這個侏儒負責監(jiān)視我，可沒有任何人監(jiān)視他。他嘗到了自由的甜頭，過去的習慣全都恢復(fù)了。女人們經(jīng)過冬天這個漫長的煉獄之后，終于又露面了，展示出遮掩已久的珍貴的東西，又開始大大地炫耀其愛情和隨意、豐滿的肉體，但與雷蒙無緣。那些身材高挑的時髦女郎和身體豐滿的純情少女經(jīng)過他面前時似乎在說：這一切都與你無關(guān)。他在公共場合使人不快，老露出乞求的目光。他很弱小，派他獨自上前線是斯泰納的錯誤。當我輕而易舉地抑制住自己的欲望時，他卻深受性欲的折磨，很難控制欲火中燒的身軀。早晨我就能發(fā)現(xiàn)這一點：他穿著睡衣伺候我吃早飯時，那玩藝兒翹得高高的。我要求他至少穿上一條長褲。不久以后，我又發(fā)現(xiàn)了更糟的事情：有天晚上，我失眠了，便到廚房里去找牛奶喝，雷蒙曾對我吹牛說這辦法治失眠很靈。當我經(jīng)過他的房間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里面亮著燈，門半開半關(guān)。我聽見有人在奇怪地嘀咕著。我悄悄地探頭進去看：雷蒙長褲滑到腿肚子上，戴著白手套，正忙著翻閱堆放在面前的十來本色情雜志。他頭發(fā)蓬亂，滿臉通紅，詛咒著雜志上那些暴露無遺的尤物。他看見我時，驚叫了一聲，急忙提起長褲。
我慌慌張張地逃了。第二天，他滿臉慚愧地來向我道歉，求我千萬不要告訴老板。他曾經(jīng)“墮落”，以后再也不會了。我本來應(yīng)該乘這個機會博得他的好感，讓他反過來對付斯泰納和弗朗切西卡，最后達到自我解放的目的，這個機會真是太好了，但我白白地錯過了。我對他說，要我沉默可以，但有一個條件。我讓這個侏儒把藏在壁櫥里的色情雜志統(tǒng)統(tǒng)拿來。我把壁爐燒得旺旺的，強迫他燒掉這堆骯臟的東西，片紙不剩。雷蒙心痛極了，但我的態(tài)度很堅決：我不允許這屋子成為俄南①的共和國。
?、俣砟希骸妒ソ?jīng)》中的人物，猶大的次子f，其兄死后，被迫娶嫂為妻。此處引申為色情、亂倫的場所。
然而，雷蒙的毛病遠遠沒有改掉。他變得像條瘋狗，只有斯泰納每天一次打電話來時他才能短時間恢復(fù)理智。在大街上，這個微縮的巨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任何一個年輕的女子，任何一雙黑色的眼睛都會使他出軌。那些動人的姑娘可愛地展示著自己，衣服里面的寶貝讓人想入非非。雷蒙被陶醉了。必須像陪溫②那樣警覺才能讓他不出亂子。
②陪媼：舊時雇來監(jiān)督少女、少婦的年長婦人。
他對我說：“有的女人太漂亮了，我不敢看，怕得心臟病死掉。對我來說，每一個女人都有理由死掉。她們太完美了，而我則糟糕透頂?！?br/>
于是，大禍慢慢地降臨了。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一天晚上，雷蒙要我跟他一起出去：他感到孤獨。我同意了。我們首先去看電影，然后在半夜時分吃飯，之后想去俱樂部轉(zhuǎn)轉(zhuǎn)。我曾遠遠地看過那種地方，相信自己不會進去。所有的俱樂部都大同小異，一大幫年輕的傻瓜在嘈雜與空虛中如瘋似狂。我覺得我在那種場所會感到痛苦的。但我的痛苦跟雷蒙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么。他那么矮小，還沒有姑娘們的胸脯或肚臍眼高，常常挨戒指或紐扣的扎。面對面站在這些神秘的裸體女郎跟前，他被嚇壞了。那些又粗又高的大腿，那些虎視眈眈的袒露的胸脯像迷宮一樣把他轉(zhuǎn)暈了，他大喊救命，這個對女人一無所知的家伙凝視著她們，試圖了解她們，那種貪婪和渴望是那些善于勾引女人的花花公子們所不曾有的。一切都使雷蒙感到痛苦：嘴中的香氣、肚臍眼的香味、略為尖利的笑聲、滾圓的肩膀和隆起的肚子。當我看見他消失在人群中，舉起的手臂就像是潛艇的潛望鏡，努力在那些半裸的狂人當中擠出一條路時，我不由得感到心酸。
這天晚上，凌晨4點左右，當我抱怨累壞了的時候，他請我到皮加勒①附近的一家迪斯科舞廳最后再喝一杯。在布朗什街，一個陰險的無賴拿著小刀，想偷我們的錢包。雷蒙一頭頂在他的肚子上，撞得他四腳朝天。這種體育鍛煉使雷蒙心里愉快了一點。那家夜總會在一棟大樓的樓上，就像是一個獨眼巨人。一些女人身上綁著細繩，在吊在天花上的吊臺上跳舞。幾個寬肩膀的人隨著走鋼絲的雜技演員優(yōu)美的動作抖動著身體。幾個開始衰老的胖女人手腳亂動。在這個陰暗的洞穴里，現(xiàn)在是削價處理滯銷品的時候了，孤獨的男女只能互相湊合。在那兒，總有個不思茶飯的假人，皮膚蒼白，瞳孔放大，嘴唇厚得出奇，好像是用手縫在一個死了的腦袋上似的。幾個不知廉恥的女人，屁股肥大，衣著性感，那身破衣可能很值錢。她們一無所獲，正打算離開，大聲說這地方真是混賬。雷蒙驚慌失措地坐在一張扶手已磨平的破沙發(fā)上：在他身邊，兩個身體健壯的女人穿著皮泳衣，正抱在一起接吻。她們?nèi)烁唏R大，使雷蒙顯得比平常更小。但是，特別的東西總是格外引人注目。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那天晚上，如果說雷蒙讓大多數(shù)人掃興，他至少引起了一個女人的興趣。
?、倨ぜ永眨喊屠璧囊粋€紅燈區(qū)。
我注意到了：那是一個誤入歧途的女孩，她太自信了，獨自一人在舞池中跳舞，而她周圍的人都是成雙成對的。她極放肆地扭著身子，兩只手像蛇一樣沿著身體往上爬。燈光打在她臉上，勾出輪廓。她身體滾圓，肩寬背厚，衣著緊身，腰身和大腿十分突出使人想入非非，吸引了眾多的目光。她跳著舞，踩著銅管二重奏的節(jié)奏。突然，事先沒有任何跡象，她沖到雷蒙跟前，請他跳舞。雷蒙像觸了電一樣驚跳起來，試圖逃跑。但她不由分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掙扎著，慢慢地冷靜下來，屈服了。于是，我的這個侏儒豁出去了。圍著這個美人扭了起來，就像星星圍繞著太陽。面對這兩個奇特的舞伴，夜總會里人都驚呆了，除了木頭人。在那漫長的幾分鐘里，雷蒙痛苦地扭著，他的舞伴討好地望著他。他都想不起來剛才發(fā)生什么事了。
早上6點左右，夜總會要關(guān)門了，音響里連續(xù)放著慢步舞曲，巴里·懷特開始用陰沉的聲音吼起那首“只想跟你走”。那個女孩把雷蒙拉到胸前，讓他靠在她比他的頭還大的“地球儀”之間。她似乎是在跟一個長毛絨做的玩具熊在跳舞。不一會，她放開了雷蒙，但仍抓著他的手，就像一個大姐。就這樣，他們一見鐘情了。
這首田園詩持續(xù)了一個星期。在這一個星期里，雷蒙完全不管我了。他那個叫做馬莉娜的女伴找到機會滿足自己的奇思怪想了：跟一個侏儒睡覺，跟一個象征著生殖力的男人睡覺。她得到了一個吉祥物，發(fā)誓說，她從來沒有過像他這樣的情人。在這一點上，她不撒謊。他得出結(jié)論說她喜歡他。在這一點上，他弄錯了。
他太天真了，結(jié)果上了當，受了騙。就像那些賭博贏了但失去了理智的可憐蟲，這個矮小的普里阿波①跟馬莉娜接觸后，才華盡失。女人對他來說已遙不可及，他早就戒腥了。他結(jié)識過女人，但一點都提不起勁來。但這個女人，在夜總會里選中了他，并幾乎要綁架他，這使他十分吃驚。他一頭扎進深淵，投身于熱情的女性。從放棄到享受，這一過程使他陶醉了。終于，他在老板擅長的這一領(lǐng)域跟老板競爭了。他屈服于這種肉體的狂歡，就像在礦井中度過漫長歲月之后重見光明一樣。他失去了理智，上氣不接下氣?；丶抑粸榱烁?、洗澡、買東西、隨便做頓飯、打電話向斯泰納撒謊。他求我?guī)退虬?、梳頭，梳理他像刺猬毛一樣硬的頭發(fā)。出門前，他讓我聞他嘴中有沒有怪味，并花巨款買禮物。他有時也向我透露秘密，不過次數(shù)很少。那時，他便像童男一樣貪婪，一一向我介紹情婦的可愛之處及其小小的怪癖，一臉淫相，我不禁想起青蛙鳴叫時鼓起身體的樣子。
?、倨绽锇⒉ǎ汗畔ＥD司園藝和生育的神。
馬莉娜猜到雷蒙生來就是服侍人的料，于是在允許雷蒙碰她之前，讓他承擔所有的家務(wù)，包括做飯。我想像著這個侏儒像侍女一樣，穿著短襪短褲，腰里圍著圍裙，吸塵、擦浴缸，忙個不停，一心想得到回報。但第七天晚上，那個美人趕他走了。她的任性已得到滿足，她拋棄了他，請他不要再回去見她。他失落極了，就像被上帝造訪卻又被拋棄的人一樣。
這場拋棄使他更丑了，扭曲了他的臉。他不愿相信這是真的。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了，他接受不了。勝利和毀滅只有一步之遙！他幾次試圖重新奪回他的愛情，但馬莉娜粗暴地趕走了他。他消沉了，吃不香睡不著，開始胡思亂想，胡言亂語。他圍著電話機打轉(zhuǎn)，心想馬莉娜肯定會向他道歉，會再次擁抱他。他頭發(fā)蓬亂，臉也不刮，拼命喝酒，身上發(fā)出麝香香水的味道，他的精神崩潰了?，F(xiàn)在，他害怕受到老板們的懲罰。他要我發(fā)誓守口如瓶。我完全把他掌握在自己手掌心了。我本來可以馬上跟他商量我的自由，但我再次錯過這個意外的好機會。他的哀訴讓我感到很傷心。他什么事都不干了，即使還有力氣做飯，他也是浪費糧食和調(diào)料。我忍受不了啦，悄悄地打電話給杰洛姆·斯泰納，對他說，他的仆人迷途了。主人大吃一驚。他感謝我的這種忠誠。
反擊馬上開始了。當天凌晨一點，弗朗切西卡離開了汝拉山，她從貝藏松風馳電掣地往巴黎趕，命都不要了。她進屋時，雷蒙正穿著三角褲，醉醺醺地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弗朗切西卡的突然出現(xiàn)把雷蒙嚇呆了：他犯了法，長官來懲罰他了。弗朗切西卡徑直走向這個叛徒，抬手就給了他一個巴掌，然后揪住他的頭發(fā)，把他帶到房間里，關(guān)上門。我整夜都聽見他們壓低聲音又哭又叫，我?guī)缀跻灰箾]合眼。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看見弗朗切西卡坐在椅子上，面前有一個滿是煙頭的煙灰缸，還有半瓶杜松子酒。她穿著一件舊風雪大衣，滿臉皺紋，面色蠟黃，幾乎是象牙色的，渾身發(fā)抖。打得太多了，吼得太多了，她已經(jīng)把雷蒙關(guān)在一個房間里。
弗朗切西卡一臉瞧悴，向我轉(zhuǎn)過身來，示意我坐到她身邊去。
“邦雅曼，在處理雷蒙這件事上，您做得對，我很感謝您。您能通知我們，真是太好了?！?br/>
跟我說話，消除她對我的那種深深的蔑視，她用得著心慌意亂嗎？她面目可憎，但內(nèi)心慌張，這個飽經(jīng)滄桑的女人正在求救呢！每過兩分鐘，她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粉盒，輕輕地往臉上撲粉，包括又肥又厚的脖子，整個腦袋好像都籠罩在粉塵中?；瘖y粉使她皮膚上的顆粒更加顯眼，并且“嘩嘩”地落在她身上。
“他的動搖是不可饒恕的。但有件事您必須知道?！?br/>
她合上沉重的眼皮，就像拉上了窗簾。她顫抖著嘴唇，嘴張得很大，好像想罵娘，嘮嘮叨叨地罵上一輩子。
“頂不住的并不是他一個人。杰洛姆也許跟您說過，我年輕時有兩大愛好：享樂和思考。當我不愿意讓小伙子或姑娘們冷冷地撫摸時，我便讀我的哲學著作。我喜歡書中遇到的困難，甚至喜歡書中難懂的地方。書抵制著肉欲，對我來說，那是些火熱的寶盒，是定時炸彈。它們似乎睡在書架的塵埃當中，但它們的思想進入人的頭腦，總有一天會公開爆炸。當我感到壓抑時，我便回去讀這些書。如果停止閱讀，那也只是為了去享受肉體的快樂?！?br/>
“19歲時，我夢想成為一個愛情天使。我的身體應(yīng)該屬于想要它的任何人：這是我欠他們的債。有的人想作選擇，喜歡這個，拒絕那個，我覺得這很可惡。在愛神的盛宴上，甚至連被放逐的人都是賓客。當時，我想沉浸在肉體享受的狂歡中。然而，性行為簡單得很快就讓我厭煩了。更糟的是，我還發(fā)現(xiàn)它單調(diào)，而且很做作。那種快樂不管有多大，永遠都不能讓人滿足。這時，我發(fā)現(xiàn)，肉體是有限的。相反，思想是無限的。迷戀于前者，就是墨守成規(guī)；鐘情于后者，就是打破陋習，超越渺小的人生。出于習慣，我繼續(xù)過那種荒淫的生活，我的肉體仍然很容易激動，但我的心已經(jīng)不再激動了。為了保持自由，我已經(jīng)拒絕了壓在女人身上的兩種命運：家庭和生育?，F(xiàn)在，我又排斥了第三種：性。慢慢地，我退出了愛情世界，在它離開我之前離開了它。我離開了誘惑和欺騙的競技場，離開了這整個熱情而瘋狂的舞臺。當我漂亮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漂亮；當我知道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漂亮了。如果我能改頭換面的話，時間很快就會恢復(fù)它的威力。我看見一些年輕的女孩，她們惟一的榮耀，便是比我晚生了20年?？伤齻兙鼓軍Z走向我求愛的人，廢黜我，取代我。我很快就會失去光彩，從高貴的圣人變成低賤的凡人。年輕是一種短暫的優(yōu)勢，但人們將渴望它一生?！?br/>
“就在那個時候，我遇到了斯泰納：他以為我很邪惡，其實我不過是心不在焉罷了。他恨那些太讓他喜歡的女人，想懲罰她們，幻想把愛情變成復(fù)仇，變成侮辱她們的計謀。我覺得這樣做太小氣了。然而，我利用他的痛苦，說服他跟隨我。我們合作了，決心要圣潔自己，發(fā)誓放棄肉體和感官的快樂。當時，我是中學畢業(yè)班的哲學教帥。我請了無薪長假。我們搬到了‘晾草架’，堅信能找到醫(yī)治我們同代人痛苦的藥。我們將不讓他們可憐的眼睛看到虛幻而短暫的美。合作了半年以后，我身上被克制的性欲又蠢蠢欲動了?？鞓芬苍S是愚蠢的，但它至少是不可否認的。我沒有退讓。我之所以能堅持下去，還得感激我的兩個立場堅定的同伴。他們也從我身上得到了堅持下去的勇氣。當我迫切需要肉體接觸時，我便求助于酒和煙，讓它們幫助我完成僅靠思想完不成的任務(wù)。我開始大吃大喝，身體發(fā)胖了，可我不管。我又為誰而注意自己的體形呢？為斯泰納還是他那個傻傻的雷蒙？我在夢中滿足了自己在現(xiàn)實中拒絕的欲望。找有足夠的毅力信守諾言?！?br/>
“后來，埃萊娜出現(xiàn)了。您去巴黎后，我只擔心一件事。我不讓斯泰納接近她，我了解他的弱點：這是一個軟弱的歸依者，從來就不曾放棄對年輕女人的寬容。這種寬容是有罪的。應(yīng)該說，埃萊娜臉色蒼白，瘦骨嶙峋，非常難看。她曾絕食，拿自己的生命當武器要挾我們。她撕破自己的臉，整片整片地拔掉自己的頭發(fā)，故意抽搐自己的臉部，半張臉都歪了，她想丑化自己，以向我們證明我們扣留她是做錯了。我沒上她的當：她朝我眼睛底下打了一拳，我可沒忘。她罵我們，侮辱我們，那種罵法讓我大吃一驚。最后，她軟了下來，重新開始吃東西了，您每周一次的錄音，她每天都要聽上一二十遍，她相信了您的計劃。她要了一些消遣的東西，一些書，一些雜志，一臺電視機，一架收音機。我還借她兩三本哲學著作，如柏拉圖的《盛宴》、黑格爾的《歷史學原理》、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淪》。我們一起對這些書進行討論：她的聰明、她思想的活躍使我震驚。她迷上了小說，尤其是偵探小說，我甚至到多爾①去給她買書?！?br/>
①多爾：法國地名。
“于是，我們的關(guān)系開始了一個新階段，我們和平共處，互相哄騙。埃萊娜對待我們倆的方式可不一樣：她接待杰洛姆時衣服穿得很少，請他坐在床上，稱贊他的體形，讓他談?wù)撟约骸ξ夷?，她就跟我進行理論上的辯論，其觀點往往使我吃驚。她重新開始化妝，每天換幾次衣服，指甲也用粉紅和珠黃的指甲油涂得亮光光的。她又是撒嬌，又是發(fā)嗲。邦雅曼，您的女朋友像一個小巧精致的藝術(shù)品，但這種精美是騙人的。她可能早上很可愛，下午就變成了兇神惡煞。她的情緒波動很大，把我都快弄瘋了。她謾罵我說：
‘打扮打扮，別大吃大喝，您看起來像頭胖母豬?！?br/>
“使我大為驚訝的是，我覺服從了她的命令，開始控制飲食，重新打扮，常常整個下午在城里尋找新衣服。她做評判，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她心情好的時候，我甚至可以給她梳頭，把指頭伸進她的環(huán)形鬈發(fā)中。我經(jīng)不起誘惑了，那種誘惑我感到每天都在增加?！?br/>
“有一天晚上，我夢見了她，一個非常清晰的夢。我慌了。我曾想保護她，堅持不住的是我。埃萊娜看穿了我的心事，悄悄地搞起了破壞。她一下子贊同，一下子攻擊，不斷地動搖我們這個行動的理論依據(jù)。她老是指責我們把人的相貌奉若神明，我們越是打擊，便越使它顯得神圣。她說我們分不清魅力、誘惑性感的區(qū)別，而這些東西比單純的漂亮更刺激。她把我們的出征當做是可笑的舉動。‘美是相對長相一般而言的，’她說，‘美人一被除掉，長相平常的人就成了美人了，那我們又得除掉她們?！貜?fù)說，‘弗朗切西卡，美沒有任何好處。它只不過是隨便給某一種長相的人的一種形容。如果在誰也看不見美的地方，在奇異的、非正常的、甚至是普通的人身上尋找美，所得到的會更加豐富。不完美比缺乏活力的標致和端莊要有吸引力得多。一副動人的面孔，是把缺陷和諧地安排在一個整體中！’”
“這個可愛的女人把美貌說得一錢不值，而她自己的長相最能說明問題。隨后，她收起笑容，惡毒地說：
‘承認自己的年齡吧，把位子讓給更年輕的人。在平靜中結(jié)束您的生命，而不要再狂怒地痛恨什么?！?br/>
“她不斷地提到您，回憶起你們醉人的擁抱和兩人單獨在一起的甜蜜時光，都讓我護嫉得快生病了。她動不動就攻擊我，把我逼火了。她說我身上味道難聞，口中有臭味，不知道自己衣著難看，弄得我感到矮人三分。她把我叫做‘沙皮狗’，因為我眼皮很厚；她把我叫做豬，因為我又笨又重，還長著酒糟鼻。當她發(fā)火的時候，她便以‘你’稱我，對我說：
‘你臭得像牛肝，我討厭你！’”
“天哪，邦雅曼，我井不希望您有一天與她為敵。她喋喋不休，我應(yīng)該封住她的嘴巴，把她像害獸一樣拴起來。不管我怎么努力，我總是達不到她的要求。我沒辦法了，轉(zhuǎn)身離開，但她卻淚流滿面地哭了起來。于是我又回去道歉。
“‘弗朗切西卡，您知道，我很愛您。’”她說。
“我忘了她的好話和壞話，只聽見她的叫聲。她弄得我頭暈?zāi)X脹。杰洛姆和我經(jīng)過商量，決定把飯給她端到房間里去，下午就陪伴在她的床頭。她對我丈夫說我的壞話，又在我面前詆毀我丈夫。我又放松了對她的警惕，不再去搜查她的東西。我克制住自己，不撲到她身上去，不去吻她。如果她想這樣，我會扭頭就走，重新冷落她。
“后來，我們來到了巴黎，對候選人進行選擇。我們決心讓自己平靜下來，在您面前表現(xiàn)出一副和藹的樣子。雷蒙已經(jīng)接換了我們。埃萊娜準備了一些工具，準備逃跑。我們回去的那個晚上，她顯得特別可愛，我們倆都喝了很多。是故意忘的還是真的忘了？我不知道。半夜里，我離開她的房間時，門沒有關(guān)好，鎖只扣了一半。打開鎖對她來說是小菜一碟。凌晨3點，我終于起了疑心，上樓去看她。有個人躺在床上。我突然產(chǎn)生了沖動，心想反正斯泰納已經(jīng)睡了，于是我脫掉衣服，鉆進她的被窩。但我擁抱的不是埃萊娜溫暖而柔軟的身體，而是一個長枕頭！鳥兒飛了！她的逃跑和背叛把我弄瘋了。我們在別人發(fā)現(xiàn)她之前把她找到，這是一個奇跡。那天晚上，天下大雨，她在泥濘的道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前行，腳踝也扭傷了。她在汝拉山的這片巨大的森林中瞎走了很長時間，冷得直發(fā)抖。她沒什么方向感，你們2月份逃跑時就表現(xiàn)出來了。我痛打了她一頓，她以后永遠不會忘記的。她的背叛刺傷了我們的心，況且她說變就變，溫柔可愛的樣子轉(zhuǎn)眼消失，罵起我們來，什么臟話部有。我們給她挪了地方，把她捆在地窯中的一張行軍床上。她整天都在喊叫您的名字。我們將一直這樣捆著她，直到您回去。邦雅曼，我希望您不會因此而生氣，因為她罪有應(yīng)得。和美較量是很不愉快的：必須擊垮它，否則它會壓扁您。”
弗朗切西卡有一會兒一動不動，那胖胖的身軀好像麻木了一般。我還以為她昏睡過去了呢！多年積累的仇恨使她沉重不堪。她徹底失敗了，下巴塌了下來，好像從脖子底下伸出來支撐下巴的皺紋斷了。埃萊娜扭轉(zhuǎn)了局勢，讓這些瘋子跪倒在地，我高興極了。弗朗切西卡重新抬起頭，紅紅的大手在口袋里摸索著，遞給我一本相冊。那是她年輕時的照片，印在高級相紙上。我?guī)缀醵颊J不出她來。她不安地望著我，眨著眼睛，她的眼白就像是凝固的明膠，臟臟的。她等待著我的安慰。
“那時我挺不錯的，是嗎？”
這個問題弄得我很傷心：在這個小團體里，只有一個人為她的外貌感到難受，那就是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像今天這樣消沉、壓抑了。弗朗切西卡想起了自己以前誘人的樣子，想讓人勾起她的往事。這個木乃伊，有那么多男女上過她的床，又一一被她傷害、欺騙和嘲笑。如今，她成了一個被廢黜的王后，一個被卸掉引信的炸彈。一個強大的主人征服了她，把這個神奇而多情的女人變成了一個害人的悍婦。她是靠對活人發(fā)動戰(zhàn)爭、靠厭惡他們才活下去的。她從我手里收回照片，慢慢地站了起來，最后掃了我一眼。
“你知道，邦雅曼，最近情況有些復(fù)雜。有場綁架沒能如期進行。有幾天，我甚至希望警察把我們抓了。我不會害怕公開審訊。那樣的話，我就可以把自己的觀點都講出來，贏得千百人的支持?！?br/>
不久，她回汝拉山去了，讓丈夫來接替她。斯泰納起初對雷蒙顯得十分寬容，就像父親對待犯了錯的兒子一樣。他把雷蒙叫做“柴棍”、“長竿”，提著他的耳朵，要他把事情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講出來。細節(jié)太殘酷了，嚇得我汗毛直豎。斯泰納責備雷蒙享受了已經(jīng)遠離的快樂。那個侏儒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兩只耳朵就像兩個電阻，已經(jīng)燒得發(fā)白。我們?nèi)齻€人在廚房里吃完晚飯后，氣氛緊張起來。斯泰納收起掛在臉上的笑容，語氣一變，臉漲得通紅，一場狂怒眼看就要發(fā)作。突然，斯泰納猛地一拍桌子，抓住雷蒙的衣領(lǐng)，摑了他兩個耳光。雷蒙一動不動，血從他的鼻子里流出來。這種消極抵抗使斯泰納火上澆油，他把雷蒙從椅子上拉起來，捏他的生殖器，然后又把他從地上提起來，一頭撞過去。要是我，早就被撞死了。
“你不感到恥辱嗎，混蛋？對我干這種事？你知道你把弗朗切西卡氣成了什么樣子？”
他松開手，讓雷蒙跌倒在地，然后又啐他，用笨重的靴子踢他的腰。雷蒙開始叫喊了，把吃下去的東西都吐到地板上，這使斯泰納更火了。他解開皮帶，對著雷蒙揚起來。這可不行，我趕緊上去勸：
“住手，杰洛姆！您會把他打死的！”
我的勸阻讓斯泰納呆住了，他沒想到我會干預(yù)。因為對他來說，我只不過是一件會動的家具。他轉(zhuǎn)過身，一把抓住我：
“你想干什么？?。∮憛?！閹了你！你是不是不同意我這樣做？你有什么權(quán)力叫我的名字？”
“我求您了。夠了！”
斯泰納仍然罵個不停，臟話連篇，但舉起的手臂已經(jīng)放下來了。他搖搖晃晃，就像一個當胸挨了一拳的巨人。他扔掉皮帶，回到房間里，“乒”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我把雷蒙扶起來，又用一塊濕布替他擦臉，但他卻一把推開我：
“讓我安靜點！老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br/>
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主仆二人都在客廳里。斯泰納坐在一張扶手椅上，面對臨街的窗戶，正撫摸著雷蒙的頭。雷蒙跪在他腳邊，穿著短褲和白毛衣，左眼下面有一塊很大的黑印，鼻孔里塞著棉花。斯泰納嘴唇上起了熱泡，布滿皺紋的臉汗水淋漓，亮晶晶的。他的皺紋比他衣服上的皺褶還要粗。我敢發(fā)誓，他一定哭過了。他們兩人的身上都有一種不祥的氣息。斯泰納用手指著城里，手上布滿了人們所謂的老年斑。他向我指著樓下馬路上的那些閑逛者，他們互相打著招呼，說著笑，曬著太陽。附近一座屋子里傳來一首舊爵士樂，與商人的叫賣聲和汽車的喇叭聲混雜在一起。這些嘈雜聲聽起來就像是一支歡快而雜亂的音樂。
“看，邦雅曼。她們無處不在，就像老鼠一樣從地里鉆出來。這是一股洪水。我想消滅這些年輕的女人，就像擦掉幾根線條。就是她們，遮蓋了我，淹沒了我。”
在這嘈雜聲中，突然傳來一個小女孩的笑聲，非常尖利，撞在玻璃窗上又反彈回來，變成一個清新的音符，與這陰郁的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主仆二人縮在一起，好像剛剛挨了一場彈雨似的。馬路就是展示他們失敗的舞臺。他們失去了傲氣，嘲笑自己的努力競得到今天這樣的下場：幾個背叛者正走向滅亡。這個三人聯(lián)盟，一個是被激怒的誘惑者，一個是白癡，一個是輕佻而惡毒的老女人。誘惑者受白癡崇拜，卻聽老女人的指揮。這個魅力無比的男人被擊倒了。
我很傷心，下樓到藥店里去買藥。他們毫不猶豫地讓我出去了，這在一星期前還是難以想像的。露天店鋪里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我去了一家肉店，一個報亭。我只需走進電話亭，撥個17，報警臺，一切都將結(jié)束。我躑躅了幾分鐘，被行人擠來擠去，在一家酒吧間買了一瓶礦泉水。這種全新的自由竟使我感到心情沉重，于是，我又回了家。雷蒙和斯泰納仍坐在窗邊，保持著原先的姿勢。陽光照在他們的大腿上。斯泰納的臉上出現(xiàn)了與埃萊娜一樣的抽搐。
10天以后，雷蒙和我離開了巴黎，前往汝拉山。稍后，斯泰納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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