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義非常講究養(yǎng)生，不吃肉、不喝酒、不吸煙，他認為這是尊重自然，是一種修煉，和他所學習的八卦、《易經(jīng)》相一致。內(nèi)心清潔，才能夠真正體會《易經(jīng)》和佛道里面的意義。在他心里，他把這些對自我的規(guī)約看作是對某種神圣規(guī)則的遵守。
毫無疑問，賢義有點民間術士的味道，陰陽五行、算命測字、占兇問吉，很有神秘色彩，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糟粕最多的地方。賢義的房屋像一個五彩拼圖，有一種奇怪的炫目之感，生硬、幽默、后現(xiàn)代，幾者不倫不類，彼此犯沖，又各司其職、各負其責，互不干涉，最后統(tǒng)一在墻壁上。它們之間的黏合劑不是賢義高深的道行，而是他對生活有類似于信仰的理解和他溫暖、樸素的家庭。他對他所學習的傳統(tǒng)，《易經(jīng)》、佛法也許有所掌握，卻也隱藏著一種本質(zhì)的誤解。但是，這一誤解并沒有妨礙賢義得到清明的智慧和對人生、人世的透徹理解。
20世紀30年代，張愛玲曾經(jīng)在散文《中國的日夜》中描述道士的形象，“帶著他們一錢不值的過剩的時間，來到這高速度的大城市里”，極傳神地道出了中國傳統(tǒng)生活的失落。道士、道及背后一整套象征體系都被迫成為“一錢不值的過去”，在上海這個大都市里，它是完全不協(xié)調(diào)的和被否定的?！澳堑朗孔叩揭粋€五金店門前倒身下拜，當然人家沒有錢給他，他也目中無人似的，茫茫地磕了個頭就算了。自爬起來，‘托—托—’敲著，過渡到隔壁的煙紙店門首，復又‘跪倒在地埃塵’，歪垂著一顆頭，動作是黑色的淤流，像一條黑菊花徐徐開了?！睆垚哿嵩诒藭r感受到的震動，無疑是因為這一形象背后很深的象征性，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城市與鄉(xiāng)村早在中國現(xiàn)代性發(fā)展之初就已經(jīng)開始發(fā)生巨大的斷裂。挽著頭發(fā)的道士、穿著長袍的和尚、躲在街角處的算命仙兒，在中國的現(xiàn)代生活中都是非常怪異的形象，他們背后的那一套生命觀、宇宙觀和認知系統(tǒng)也被簡化為幾個如“迷信的”“封建的”這樣的詞語。
在賢義的身上，有一種突然的開闊?；蛟S，在這個現(xiàn)代的算命人身上，還存在著某種光亮，古老的光亮，它曾被我們熄滅、遺忘，被我們扭曲、誤解，在狹窄的鋼筋水泥的縫隙中，它掙扎著，以孱弱而又頑強的姿態(tài)向我們傳遞著久遠的信息。
從賢義的穿著和居住地來看，他并不比他的姐妹兄弟更富有，甚至還處于貧困狀態(tài)。他仍然是城市流浪者和農(nóng)民工，卻不是一個毫無希望的、僅為生存而奮斗的人。他在試圖對自己的生活、精神和存在進行解釋，這使得他能夠保持一種與現(xiàn)代精神并行的獨立姿態(tài)，并擁有某種尊嚴。
一個農(nóng)村婦女遇到難處，無法找到生存的依據(jù)時，她想到的不是法律和制度，心靈的痛苦從來不是法律和制度的范疇，而是最古老的方術。她要去拜神，她要去找算命仙兒。她可能不甚清楚這些“傳統(tǒng)”，算命、星座、八字有什么依據(jù)，但她可以從中找到安慰。這些依然是她重獲意義的最本源方式，因為她生活在這樣的歷史洪流之中。只有從這條河里找到依據(jù)，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慰。巫術與生命、自然、信仰的關系是密切的，它們之間有著秘密通道。
也許，我的堂哥賢義并沒有意識到這些，他所擁有的知識和對傳統(tǒng)的理解也還不能夠承載這么多歷史內(nèi)容，但誰又能說，他那坦然、光明的臉和笑容，他溫暖、親密的家庭生活，他對世界那家人般的心態(tài)與過去的靈魂沒有關系，與那條河流沒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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