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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在雙重迷宮中

雙重迷宮:外國文化文學隨筆 作者:黃梅


在雙重迷宮中

丹尼爾·笛福有不尋常的經(jīng)歷。他原姓福(約于1695年改名笛福),出生在倫敦的一個信奉新教的家庭,父親是油燭商。由激進新教徒發(fā)動的革命(1640—1660)失敗以后,在王政復辟時期(1660—1688)里,福一家所從屬的教派受到排斥迫害。他們曾因為堅持信仰而追隨不肯宣誓效忠國教的牧師遷徙他鄉(xiāng)。按照父母的安排,笛福本應(yīng)成為一名教士,但是他在21歲時思慮再三決定“下?!苯?jīng)商。此后,他投身工商業(yè),參與政治甚至間諜活動,還寫文章辦刊物,他也曾周游歐洲列國。他屢敗屢戰(zhàn),事業(yè)大起大落,忽而發(fā)財,忽而破產(chǎn),一時受國王賞識,一時被捕入獄。年近60歲時他開始動筆寫虛構(gòu)作品《魯濱孫漂流記》(1719年),不想?yún)s大獲成功。這促使他數(shù)月后便推出了該書的續(xù)集,并在短短五年內(nèi)一鼓作氣寫出《辛格爾頓船長》(1720年)、《茉兒·佛蘭德斯》(1722年)、《羅克薩娜》(1724年)等多部小說。

《魯濱孫漂流記》模仿當時風靡一時的紀實性航?;貞涗?,主人公則以一名因過失被放逐荒島的水手為原型。小說問世后在幾個月里四次再版,備受公眾歡迎喜愛,到19世紀末已經(jīng)出了幾百種不同的版本、譯本和仿作。它在英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這部小說的劃時代的成就首先在于它塑造了一種新型的人物。像其創(chuàng)造者笛福一樣,小說的敘述者兼主人公魯濱孫·克魯索是個永不疲倦、永不安生的行動者,是那個不斷擴張、不斷攫取的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期的典型產(chǎn)物。他不屑守成,傾心開拓,三番五次地拋開小康之家,出海闖天下。他理智明達,肯于勞動并善于勞動。他遭遇海難流落到荒島上以后,不坐嘆命運不濟,而是充分利用自己的頭腦和雙手,修建住所、種植糧食、馴養(yǎng)家畜、制造器具、縫紉衣服、把荒島改造成井然有序、欣欣向榮的家園。他在海外冒險多年,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得到了可觀的財富,完成了他那個時代的英雄人物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

對勞動的肯定和頌揚是18世紀初時英國社會的“主旋律”之一,是尚未和勞動脫節(jié)的新興資產(chǎn)者與世襲貴族抗爭的精神武器。哲學家洛克(1632—1704)把勞動看作私有財產(chǎn)的依據(jù);新教的“職業(yè)”觀念則把廣義的工作(包括經(jīng)營和其他腦力勞動)神圣化,作為靈魂得救的途徑和標志。笛福本人也曾在諸多時文政論中宣揚“勤勞”可貴。魯濱孫在島上的表現(xiàn)顯然是在呼應(yīng)這一主旋律,他即使在不愁溫飽的情況下,也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內(nèi)外操持,不敢稍許懈怠,真可以說有一種對待神圣“職業(yè)”的嚴肅和鄭重。

這位兢兢業(yè)業(yè)的新世界開拓者是個徹頭徹尾的“經(jīng)濟人”。在他看來,非經(jīng)濟的社會關(guān)系和活動是次要的,父母之言不足信,安樂之家不足戀。這部自述體小說幾乎不曾記錄任何消遣活動(如果和鸚鵡說話不算在其中),也幾乎不從純美學欣賞的角度來描寫自然景象或異國風光。雖然魯濱孫在島上的辛勤勞作不可能以盈利為目的,使他和“物”的關(guān)系因之涂上了一層樸素而親切的田園色彩,但他仍以現(xiàn)代占有者的眼來看待周遭的一切。他用來自祖國的觀念和形象來理解、把握并“降服”他的島嶼。他像資本家那樣小心翼翼地累積并數(shù)計財富,而且還不斷地修籬筑墻,以保護他的“財產(chǎn)”。他把其他各種動物都看作潛在的敵人和對手,把叼食他種的谷物的鳥類叫做“野生賊”,并用英國將盜竊犯處死示眾的方式對付它們。他使用典型的17世紀至18世紀農(nóng)業(yè)資本主義活動的語言,把自己墾殖的土地稱為圈地(Enclosure)。不僅如此,他還像當時多數(shù)向上爬的工商業(yè)者一樣,對貴族階級的尊榮頗為心儀,于是又是修建“夏亭”又是設(shè)立“鄉(xiāng)宅”又是加固“城堡”。他在巡視全島后說:“這一切現(xiàn)在都是屬于我的,我是這些土地的無可爭辯的國王和領(lǐng)主,并且享有占有權(quán)?!北M管他也深感自己困在島上有如囚徒,自詡“領(lǐng)主”、“國王”之類不無解嘲之意,但是這些標志社會地位和政治權(quán)力的詞句反復地在他的思想和敘述中出現(xiàn),就決不是偶然的,也不可能只是一時的玩笑。后來他解救了一些英國和西班牙的船員,真成了島上的“大元帥”和“指揮員”,人稱“總督”。他多年后還為該島居民分配土地,安排移民,儼然真有殖民“總督”的職責在身。

在魯濱孫眼里,人與人的關(guān)系自然也首先是契約關(guān)系、借貸關(guān)系、主仆關(guān)系。他心安理得地把販賣黑奴看作利潤豐厚的風險事業(yè),他把曾幫助他的摩爾少年佐立和被他搭救的土人星期五等都視為他的私產(chǎn)。當初他被海盜俘獲時曾鼓動同為海盜奴隸的佐立一起逃跑,并許諾要使他成為“了不起的人”。然而一旦出逃成功又有人出了個好價錢,他只稍經(jīng)猶豫、略講價錢,就把那孩子賣了。星期五更是理所當然地成了他的奴仆。他回到歐洲之后,找到了他的代理人即曾經(jīng)救過他的一名葡萄牙船長。那位老人此時已經(jīng)窮愁潦倒,但仍然傾其所有拿出160枚金幣還欠魯濱孫的錢,并交出一份詳細的收支賬目。魯濱孫感動萬分,熱淚盈眶,同時卻不忘記一絲不茍地出具一張收據(jù)。

總之,就其思想而言,魯濱孫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勞動者,而是以“占有”為目的資本主義的拓荒人。他的荒島經(jīng)歷是早期西方殖民者的開拓史詩的一個縮影?!奥潆y”最終成了一首占有狂想曲,經(jīng)過了占有、開發(fā)和改善等資本主義“進步”歷程。唯其如此,魯濱孫才成為世界現(xiàn)代文學中影響最深遠的原型或神話人物之一。

在塑造人物的同時,《魯濱孫漂流記》再現(xiàn)了一種新語言,即中產(chǎn)階級在日常生活、經(jīng)營交易中使用的語言。這種語言平實樸素、邏輯性很強并貫穿著“賬簿精神”。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魯濱孫初到海島時心情很沮喪,于是列表分析自己的處境,而他的分析猶如記賬。在“借方”(即“支出”或“壞處”)一欄中他寫上“我陷在一個可怕的荒島上,沒有重見天日的希望”;“我沒有衣服穿”;“我沒有人可以談話,也沒有人來解除我的愁悶”,等等。對應(yīng)的,被列入“貸方”一欄的“好處”包括:“但我還活著,沒有像我同船的伙伴們一樣,被水淹死”;“但我卻是在熱帶氣候里,即使有衣服,也穿不住”;“但上帝卻不可思議地把大船送到海岸附近,使我可以從里面取出許多有用的東西,使我終生用之不盡”等。這一番“算賬”很有成效,使魯濱孫從悲觀消極的情緒中解脫出來,開始面對現(xiàn)實,考慮如何生存下去。話語是思想的載體。這番話所體現(xiàn)的頑強的理性主義、商業(yè)主義思想方式是魯濱孫求生存發(fā)展的有力武器。這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魯濱孫的利弊表里上帝的作用被列入了“貸方”,也即被視為可供他使用的“資本”。很顯然,他的信仰和上帝在某個程度上已經(jīng)實用化、“金融化”了。

“算賬”不僅是這部小說的重要母題,更是它突出的風格特點。全書語言極其簡明實在,流水賬一般地記錄行動和事件。描寫與抒情被壓縮到最低限度,主人公的婚姻在小說結(jié)尾時被一帶而過——“我馬馬虎虎地結(jié)了婚,生了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可是不久我的妻子便去世了……”這一節(jié)在英文原文中只占兩行的篇幅,共半句話,僅僅陳列了事實和數(shù)據(jù),全然與感情無涉。結(jié)婚似乎不過是魯濱孫在主要冒險活動結(jié)束以后湊湊合合地辦理的一件不算虧本的事而已。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對修籬笆搭帳篷種麥子制陶器等活動卻都描寫得非常詳盡,一絲不茍。20世紀初英國著名的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1882—1941)在評論《魯濱孫漂流記》時提到“碩大的陶罐”在小說中所占據(jù)的突出位置。的確,有關(guān)制陶的一舉一措都得到了高度關(guān)注。魯濱孫不厭其煩地記述他如何經(jīng)過無數(shù)失敗的嘗試終于制成若干曬干的泥坯;如何把三只大泥鍋和兩三只泥罐一個搭一個地堆起來,四面架上木柴,木柴底下放上一大堆炭火,然后從四面和頂上點起火來……看見它們紅透之后,又繼續(xù)讓它們保持五六個小時的熱度;如何最后慢慢滅去火力……而且整夜守著,不讓火力退得太快。而陶器制作只是魯濱孫多種勞動中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其他各種活動,不論是開初從沉船上往下搬運物品,還是打獵種麥蓋房,以及后來訓練仆人星期五,都無一例外地一五一十地詳述了一番。這種輕重取舍暗示:在魯濱孫看來,唯有實用的利弊權(quán)衡(也是一種算賬)和具體的操作過程才是最重要,最應(yīng)被關(guān)注的。

這些涉及具體細節(jié)的津津樂道的敘述是如此從容不迫、入情入理而又鄭重其事,表明敘述者不僅自己醉心于這些理性的設(shè)計思維和工藝技術(shù),而且對讀者的興趣絲毫沒有懷疑?!遏敒I孫漂流記》的巨大成功也證明了這點。這似乎說明,在工業(yè)化初見端倪、勞動分工日益強化的情況下,人們對一些日漸生疏的勞動技能懷有強烈的好奇之心。此外,不能忘記的是,笛福的年代不僅是航海和地理發(fā)現(xiàn)的鼎盛時期,也是牛頓和瓦特相繼誕生的時代,空氣中彌漫著對科學、理性和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癡迷、關(guān)注及信心。笛福本人曾經(jīng)投資開發(fā)潛水器技術(shù)并曾經(jīng)一度經(jīng)營磚瓦廠,從魯濱孫對制造陶器的具體細致的講述中不難辨認出這類經(jīng)歷所留下的心理痕跡。的確,笛福筆下那個在勞動中修煉成“能工巧匠”的魯濱孫在不止一個方面撥動了他的同時代人的心弦。

18世紀以前,歐洲的長篇敘事大抵或是演義帝王將相的豐功偉業(yè),或是講述騎士美女的浪漫傳奇。《魯濱孫漂流記》在某個意義上可說是新興的社會主導階級及其語言在文學中引人注目的亮相。此后,被我們稱之為“小說”的那種用日常語言寫普通人生活的虛構(gòu)作品開始大行其道。笛福繼承了“流浪漢小說”的傳統(tǒng)并有所創(chuàng)新,把魯濱孫的故事結(jié)構(gòu)成一個嚴謹?shù)娜松⒀浴6?,他在展示一種人物、一套話語的同時,也把它們放到了被觀察、被審視的位置上,表達了一個時代對自身的省察和思考。

這種思考或追問突出地體現(xiàn)于魯濱孫和上帝的關(guān)系上,笛福曾在序言里強調(diào)宗教信仰問題在該書中的重要地位。魯濱孫在島上生病時曾經(jīng)歷過一場精神危機,他先是對神意提出疑問,而后醒悟悔罪,發(fā)自內(nèi)心地皈依上帝,把流落荒島一事看作是神對他的懲罰和挽救。

這里的一個重要問題是,魯濱孫所悔的究竟是什么罪呢?對此,當初的以及現(xiàn)在的讀者都常常感到迷惑。他固然曾違背父意離家出走,“一心一意要到海外見識見識”。但是,一來這點年輕人的不安分似乎算不上“罪”;二來全書仍以他再度出海收場,看不出對此有多少改過之心。至于販賣黑奴等行徑,魯濱孫似乎一直認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不曾言悔——這倒也符合當時的歷史情境。在某個意義上,正因魯濱孫在這個關(guān)鍵之點上語焉不詳,正因為說不清楚罪咎何在,他的過失才有了“原罪”色彩,他本人也曾明確地使用這個詞。他最初離家出走的兩個關(guān)鍵因素——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和對“父”的不服從——都明顯地呼應(yīng)著基督教傳統(tǒng)中的原罪觀念。同時,青年魯濱孫的行為還被描述為不可抗拒的本能沖動。敘述者用意愿(inclination)、天性(propension of nature)、欲望(desire)、稟性(temper)等詞來指稱他對航海和冒險的渴望:他的“罪過”似乎真的像原罪一樣,是與生俱來、不可避免的。

然而,隨著敘述展開,讀者便逐漸了解到魯濱孫并非天生熱愛海洋,也決不只是為了“見識”世界而棄井離鄉(xiāng)。即使這渴念或多或少是出自年輕人騷動不安的生命力,從根本上說它不是從浪漫情趣出發(fā),也不是有關(guān)愛情或英雄主義功業(yè)的幻想。敘述者魯濱孫從不隱諱,他每一遇到危險就驚恐萬端、后悔不迭,只是因為“那曾使我離開了父親、想入非非、產(chǎn)生發(fā)財妄念的邪惡力量”的煽惑才使他沒有立馬打道回家。冒險的“意愿”所指向的是“發(fā)財”。實際上,在18世紀的英語詞匯中,冒險(adventure)一詞所代表的主要并不是浪漫行動,而是對超額利潤的狂熱追求,甚至它本身指的就是“貨物”,如魯濱孫在第二次出航時所置備的自擔風險的船貨。他的趨利追求在下兩次出海中更是赤裸裸地表現(xiàn)了出來,特別是在他的巴西種植園和海運生意順利發(fā)展之時,他不肯按部就班地致富,一心渴望“以超出事理所容許的速度迅速發(fā)跡”——順便說,笛福筆下的男女主人公(辛普頓船長、茉兒和羅克薩娜)幾乎個個都是如此。如果僅僅安于富裕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當初又何必漂洋過海?魯濱孫如此自問。于是他決定和一幫冒險家合伙進行販賣非洲黑人的生意。他的不知饜足的心態(tài)實在是一種浮士德博士式的“抱負”,難怪研究英國18世紀文學的著名學者伊安·瓦特曾在《小說的興起》(1957年)一書中指出:“魯濱孫的‘原罪’實際上就是資本主義的能動傾向本身?!?/p>

是荒島經(jīng)驗使魯濱孫那些被描述為“原罪”和人類本性的欲望明白無誤地顯示出其社會性的本質(zhì)。魯濱孫的生存環(huán)境改變了。與自然做伴,與山水林木相守,孤獨的生活造成某種宗教隱修的環(huán)境,迫使他和自己、和自然、和神對話。一些形而上的哲學問題第一次襲擊了他:“我所時時見到的陸和海,到底是什么?它們從什么地方來的?我和其他種種的生靈,野生和馴養(yǎng)的,人類和獸類的,究竟是什么?又都是從何處來?”這些思考把他引向神的創(chuàng)世。他不禁又要問神:“我到底做了什么,為什么被如此對待呢?”他的“漂泊欲”也從渴望肉體的旅行轉(zhuǎn)換為追求精神的運動,他責備自己多年來從不曾“向上訴諸上帝,或向內(nèi)反省自身”。由此,人生事業(yè)上的擱淺轉(zhuǎn)化成了一次精神上的朝圣,來自《圣經(jīng)》的引語和典故越來越頻繁地在他的敘事中出現(xiàn)。

如此一過四年,魯濱孫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過去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世道成了被反省的對象:

我在這里脫離了人世間的一切罪惡。我沒有肉欲,沒有目欲,也沒有人生的虛榮。我無所求,因為我有的一切,已經(jīng)夠我享受了。我是這塊領(lǐng)地的領(lǐng)主;假使我愿意,我可以在我所占領(lǐng)的這片國土上稱王稱帝……

但是我所能利用的,只是那些對我有使用價值的東西。我已經(jīng)夠吃夠用,還貪什么別的呢?如果我打死的野物太多,自己吃不了,就得讓狗或蟲豸吃。如果我種的糧食太多,自己吃不了,就得讓它腐爛……

總之,事理和經(jīng)驗已經(jīng)使我理解到,平心而論,世界上一切好東西對于我們,除了拿來使用之外,沒有別的好處。

這番有關(guān)“使用價值”的高論談不上什么思想上的創(chuàng)新,但卻有效地說明了魯濱孫原來的發(fā)財欲望不是源于“自然”或“本性”。一旦脫離了社會,沒有了物品交換和社會攀比,人對“物”的愛好和追求似乎自然而然地得到了節(jié)制。與此相關(guān)聯(lián),他對錢也有點生分了。他第一次在沉船的殘體中發(fā)現(xiàn)了歐洲錢幣時“不禁失笑起來,大聲說:‘毒藥!你有什么用處呢?你現(xiàn)在對我連糞土都不如,甚至不值得從地上撿起;那些刀子,一把就值你這一大堆?!比欢@個判斷的效力并不長久:“我轉(zhuǎn)念一想,還是把它們收起了,包在一塊帆布里,然后就開始盤算再造一只木筏……”后來,他還曾在一艘失事的西班牙船上再次找到不少錢,并又一次發(fā)表類似的見解,說它們的價值比不上幾雙鞋襪。這些感慨和前面引述的注重使用價值的觀點是一致的。

不過,自相矛盾的是,盡管魯濱孫嘴里說錢沒有用,實際上卻像個稱職的好出納那樣把錢數(shù)了個一清二楚:第一次總計約36鎊;第二次的發(fā)現(xiàn)包括“三大袋西班牙硬幣,約1100多枚,其中一袋還有6枚西班牙金幣和一些小金條,都用紙包著,總共估計有一磅重”。他后來幾次提到自己在島上收存的錢,也幾乎是每回都列舉具體的錢數(shù)甚至幣種。對于錢的這種不由自主的感情和興趣,顯然和他新萌發(fā)的精神追求以及鄭重發(fā)表的“金錢無用論”格格不入,但是卻與貫穿全書的算賬精神一脈相承。19世紀初的浪漫主義詩人、文論家柯爾律治(1772—1834)曾注意到,魯濱孫一口氣說出收錢的動作和他造筏的打算,兩句之間甚至連一個句號都沒有,仿佛它們本來就是彼此銜接的連續(xù)步驟,仿佛收錢就像考慮造木筏返回島嶼一樣是理所當然的事,不值得驚異也不值得強調(diào)。這里,敘述者的處理是漫不經(jīng)心的,對其中所包含的矛盾似乎毫無覺察,但是卻因之更耐人尋味。它告訴我們:在這一點上,敘述者魯濱孫乃至作者笛福和主人公魯濱孫是完全一致的,并且對讀者的認同也毫不懷疑。他們一致“投票”贊成魯濱孫把錢幣收起來,因為盡管他身處世外,但是在骨子里仍和他們一樣屬于那個萬萬少不得錢的歐洲“文明世界”。

在魯濱孫羈留荒島的歲月接近尾聲時他曾又一次這樣“檢討”當年:“不安于上帝和自然為自己安排的位置”,乃是人類的最大的“疾患”,人們的苦難大半由此而生。他本人的教訓是對所有患有此病的人的一個警戒:當初他因不滿于現(xiàn)狀背棄家庭、犯下“原罪”,后來在巴西經(jīng)營種植園時又不能止步于“適度的欲望”,以致罹難。否則,時至今日他可能早就有10萬金幣的家產(chǎn)了。向神悔罪,用的卻是典型的魯濱孫式算賬語言。以這套話語度量,貪心最大的壞處是得不償失。于是,在誠惶誠恐地否定當初的不安分和冒險舉動的同時,卻肯定了造成那種心態(tài)和舉措的致富事業(yè)本身。和海難發(fā)生前那個無法用道義和責任為自己辯護的魯濱孫不同,此時這位經(jīng)過思想改造的“適度”個人主義者的心理活動得到了正面的表達和作者的認可。

在這個意義上,孤島上的魯濱孫有著多重身份:他既是被迫進行反思的悔罪的“隱士”,又是來自歐洲的疆土開拓者和實用技術(shù)發(fā)明人,還是徹頭徹尾的現(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市民。不論他悔罪的言與行有多少含糊不清甚至自相矛盾的地方,卻畢竟在一次又一次地反躬自省,在不斷地核查、反駁、羈勒自己遇事后最初的本能反應(yīng),并振振有詞地發(fā)議論否定對金錢財物的過度追求。笛福把魯濱孫這些思考作為精神上尋求正路的成功范例而展示給讀者。盡管魯濱孫并沒有放棄自己違抗父命、冒險逐利的“原罪”行為以及由此獲得的錢財,盡管后人不免會在他自以為“正確”的思想和行動中讀出多層反諷意味,我們卻不能不意識到,即使最蹩腳的答案也包括了其前提,即問題的提出。笛福安排魯濱孫反復向“神”求助不是問題的解決,卻明白地指示出問題的存在。

當魯濱孫在島上不為利潤而辛勤勞動、修煉德行的時候,他投資于巴西莊園的資本卻在主人缺席的情況下高速增值著。所有者和資產(chǎn)的分離使美洲奴隸莊園的難免是血跡斑斑的發(fā)家史被排除在敘事之外。小說收尾時,魯濱孫在28年之后重新得到了巴西產(chǎn)業(yè)帶來的巨額錢財。這一結(jié)局進一步肯定了對利益的追求,肯定了魯濱孫最開始的“出發(fā)”,與小說中段的“非贏利的”勞動生活以及質(zhì)疑“欲望”的長篇思考形成一種很不和諧的、充滿張力的關(guān)系。孤島的道德寓言擯除了巴西故事,卻又依賴后者造成的財富來完成自身。正因如此,魯濱孫的精神漂流才如此有力地代表了他那個時代的社會中堅謀求財富和“發(fā)展”的心理驅(qū)動力量,他們所面臨的矛盾和困境以及企圖解決問題的嘗試。

成型在一個萬象更生的轉(zhuǎn)型社會,奔突往復于物質(zhì)追求和精神追求的雙重迷宮,魯濱孫·克魯索這個帶有鮮明時代烙印的人物及其敘述以其勃勃的生氣、天真的信心、堅忍奮斗的精神以及對自身的嚴肅追問喚起了一代又一代后來者的共鳴和深思。

  1. 笛福:《魯濱孫漂流記》,方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1版,第101頁,第113—114頁。譯文略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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